11 新娘與新郎

2024-09-26 08:03:49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貝泰對赫汶恆星的第一印象是一點也不壯觀。她的先生說過——它是位於虛空的銀河邊緣,一顆毫無特色的恆星。它比銀河盡頭任何一個稀疏的星團都要遙遠;雖然那些星團發出的光芒稀稀落落,赫汶恆星卻更為黯淡無光。

  杜倫心裡很明白,以這顆「紅矮星」作為婚姻生活的前奏曲,實在是太過平凡無趣。所以他撅著嘴,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貝,我也知道——這並不是個很適宜的改變,對不對?我的意思是,從基地搬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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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倫,簡直是可怕的改變。我真不該嫁給你。」

  他臉上立時露出傷心的表情,而在尚未恢復之前,她就以特有的「愜意」語調說:「好啦,小傻瓜。趕緊把你的下唇拉長,裝出你獨有的垂死天鵝狀——你每次把頭埋到我的肩膀之前,總會現出那種表情;而我就會撫摸你的頭髮,摩擦出好多靜電。你想引誘我說些傻話,是不是?你希望我說:『杜倫,不論天涯海角,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永遠幸福快樂!』或者說:『親愛的,只要和你長相廝守,即使在星際間的深邃太空,我也覺得有家的溫暖!』你承認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他,在他作勢欲咬時,又趕緊把手縮回去。

  他說:「如果我認輸,承認你說得都對,你是不是就會準備晚餐?」

  她心滿意足地點點頭。他回報一個微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在別人眼中,她並不能算絕代美女——他自己也承認——即使人人都會多看她一眼。她的直發有些單調,卻烏黑而亮麗;嘴巴縱使稍嫌大些,但是她有一對緻密的柳眉,襯托出其上白皙稚嫩、毫無皺紋的額頭,以及其下那雙笑起來分外熱情的琥珀色眼睛。

  她的外表看來十分堅強剛毅,似乎對人生充滿務實、理性、擇善固執的態度,不過在她內心深處,仍然藏有小小的一潭溫柔。倘若有誰想要強求,一定會無功而返;只有最了解她的人,才知道應該如何汲取——最要緊的是絕不能泄漏這個意圖。

  杜倫隨手調整一下控制台上的按鍵,決定先稍事休息。還要再做一次星際躍遷,然後「直飛」數個毫微秒差距之後,才需要進行人工飛行。他靠在椅背上向後望去,看到貝泰在儲藏室,正在選取食品罐頭。

  他對貝泰的態度可說是沾沾自喜——過去三年來,他一直在自卑情結的邊緣掙扎,如今的表現,只是一種心甘情願的敬畏,象徵著他的驕傲與勝利。

  畢竟他只是個鄉巴佬——非但如此,他的父親還是一名叛變的行商。而她則是道道地地的基地公民——非但如此,她的家世還能直溯馬洛市長。

  基於這些因素,杜倫心裡始終有些忐忑。將她帶回赫汶,住在岩石世界的洞穴都市裡,本身就是很糟的一件事。更糟的是,還得讓她面對行商對基地(以及漂泊者對都市居民)的傳統敵意。

  無論如何——晚餐過後,進行最後一次躍遷!

  赫汶恆星本身是一團火紅的猛烈光焰,而它的第二顆行星表面映著斑駁的紅色光點,周圍是一圈迷濛的大氣,整個世界有一半處於黑暗。貝泰靠在巨大的顯像台前,看著上面蛛網般交錯的坐標曲線,赫汶二號不偏不倚位於坐標正中心。

  她以嚴肅的口氣說:「我真希望當初先見見你父親。假如他不喜歡我……」

  「那麼,」杜倫一本正經地說,「你會是第一個讓他討厭的美女。在他尚未失去一條手臂,還在銀河各處浪跡天涯的時候,他……算啦,如果問他這些事,他會對你滔滔不絕,直到你的耳朵長繭。後來,我覺得他不斷在添油加醋,因為同樣一個故事,他每次的講法都不同……」

  現在赫汶二號已經迎面撲來。在他們腳下,內海以沉重的步調不停旋轉,青灰色海面在稀疏的雲層間時隱時現。還有崎嶇嶙峋的山脈,沿著海岸線延伸到遠方。

  隨著太空船更接近地表,海面開始呈現波浪的皺褶。當他們在地平線盡頭轉向時,又瞥見擁抱著海岸的眾多冰原。

  在激烈的減速過程中,杜倫以含糊的聲音問:「你的太空衣鎖緊了嗎?」

  這種貼身的太空旅行衣,不但內部具有加溫裝置,其中的發泡海綿還能抵抗加速度的作用。貝泰豐腴的臉龐已被壓擠得又紅又圓。

  在一陣嘰嘎響聲之後,太空船降落在一個沒有任何隆起的開闊地上。

  兩人好不容易才從太空船爬出來,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這是「外銀河」夜晚的特色。冷風在曠野中打著轉,一股寒意陡然襲來,令貝泰倒抽一口涼氣。杜倫抓住她的手肘,兩人跌跌撞撞地跑過平整的廣場,朝遠方漏出一線燈光的方向跑去。

  半途就有數名警衛迎面而來,經過幾句簡單的問話,警衛便帶著兩人繼續向前走。岩石閘門一開一關之後,冷風與寒氣便消失了。岩洞內部有壁光照明,既暖和又明亮,還充滿嘈雜鼎沸的喧鬧聲。杜倫掏出證件,讓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海關人員一一查看。

  海關只瞄了幾眼,就揮手讓他們繼續前進。杜倫對妻子耳語道:「爸爸一定先幫我們打點過,通常得花上五個鐘頭才能出關。」

  他們穿出岩洞後,貝泰突然叫道:「喔,我的天……」

  整個洞穴都市明亮如白晝,仿佛沐浴在年輕的太陽下。當然,這裡並非真有什麼太陽。本來應該是天空的地方,充滿著彌散的明亮光芒。溫暖的空氣濃度適中,還飄來陣陣綠葉的清香。

  貝泰說:「哇,杜倫,這裡好漂亮。」

  杜倫帶著心虛的歡喜,咧嘴笑了笑。「嗯,貝,這裡和基地當然一切都不一樣,但它卻是赫汶二號最大的城市——你知道嗎,有兩萬居民——你會喜歡上這裡的。只怕此地沒有遊樂宮,但也沒有秘密警察。」

  「喔,杜,它簡直像是個玩具城市。放眼望去不是白色就是粉紅——而且好乾淨。」

  「是啊。」杜倫陪著她一起瞭望這座城市。建築物大多只有兩層樓高,都是用本地出產的平滑礦石建成。這裡沒有基地常見的尖頂建築,也看不見「舊王國」那種龐大密集的社區房舍——有的只是各具特色的小型住家;在泛銀河的集體生活型態中,表現出當年個人主義的遺風。

  此時杜倫突然叫道:「貝——爸爸在那裡!就在那裡——小傻瓜,看我指的那個方向。你看不見他嗎?」

  她的確看到了。在她看來,那只是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瘋狂地揮著手,五指張開,好像在空氣中猛抓些什麼。不久之後,一陣巨雷般的吼叫聲傳了過來。於是貝泰尾隨著丈夫,衝過一大片仔細修剪過的草坪。她又看到另一個小個子,那人滿頭白髮,幾乎被身旁高大的獨臂人完全遮住。而那獨臂人仍然揮著手,仍然大聲叫著。

  杜倫轉頭喊道:「那是我父親的同父異母兄弟。你知道的,就是到過基地的那位。」

  他們四人在草坪上會合,又說又笑亂成一團。最後,杜倫的父親發出一聲興奮的高呼。然後他拉了拉短上衣,調整了一下鑲有金屬浮雕的皮帶,那是他唯一願意接受的奢侈品。

  他的目光在兩個年輕人身上來回遊移,然後,他帶著輕微的喘息說:「孩子,你實在不該挑這個爛日子回來!」

  「什麼?喔,今天是謝頓的生日吧?」

  「沒錯。所以我只好租一輛車,硬逼著藍度開到這裡來。今天這種日子,即使拿槍也無法挾持公共運輸工具。」

  現在他的目光凝注在貝泰身上,沒有再移開了。他以最溫和的口氣對她說:「我這裡有你的水晶像——雖然很不錯,但是我敢說,拍攝那個水晶像的人只有業餘水準。」

  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透明立方體。在光線照耀下,裡面出現一個彩色的、栩栩如生的笑臉,活脫是個微型的貝泰。

  「那個啊!」貝泰說,「我想不通,杜倫為什麼會寄那種可笑的東西給您。爸爸,您還肯認我這個媳婦,真令我驚訝。」

  「是嗎?叫我弗南就好了,我不喜歡那些虛偽的禮數。因此,我想你可以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走到車位去。在此之前,我一直認為我的孩子沒什麼眼光。但我想我會改變這個看法,我想我必須改變這個看法。」

  杜倫輕聲問他的叔叔說:「這些日子我的老頭過得如何?他還有沒有繼續獵艷?」

  藍度微微一笑,帶起滿臉的皺紋。「杜倫,只要情況允許,他是照追不誤。有些時候,當他想起下一個生日是六十大壽,就不禁會垂頭喪氣。不過他只要大吼幾聲,驅散這個可怕的想法,就會恢復往日的雄風。他是一個典型的老式行商。可是你呢,杜倫,你又是在哪裡找到這麼標緻的老婆?」

  年輕人兩手抱在胸前,咯咯笑了起來。「叔叔,你要我把三年的追求史一口氣說完嗎?」

  回到家後,在小小的起居室中,貝泰吃力地脫下連帽的太空旅行衣,讓頭髮自然垂下。然後她坐下來,雙腿交叉,迎接著紅臉大漢向她投注的欣賞目光。

  她說:「我知道您在試著估量什麼,就讓我告訴您吧。年齡:二十四歲。身高:五英尺四英寸。體重:一百一十磅。主修科目:歷史。」貝泰注意到,他總是喜歡側身站立,以便掩飾那隻失去的手臂。

  可是此時弗南卻向她靠近,並說:「既然你提到了——體重應該是一百二十磅。」

  當她面紅耳赤之際,他則縱聲哈哈大笑。然後,他轉向大家說:「根據女人的上臂,就能精確估計她的體重——當然,這需要足夠的經驗。貝,你想喝點酒嗎?」

  「我還想要點別的。」說完,她就跟著弗南離開客廳,杜倫則忙著在書架旁翻找新書。

  不久弗南獨自回來,說道:「她等一下就會下來。」

  他將龐大的身軀重重塞進角落的那張大椅子,再將關節硬化的左腿擱到面前的凳子上。杜倫轉頭面向著他,剛才的笑容已從他的紅臉消失了。

  弗南說:「很好,孩子,你回家了,我很高興你能回來。我喜歡你的女人,她不像愛哭愛鬧的繡花枕頭。」

  「我和她結婚了。」杜倫直截了當地說。

  「嗯,孩子,那又完全另當別論。」他的眼神變得陰鬱,「將自己的未來綁死,實在是個不智之舉。我比你多活好些年,比你更有經驗,就從來不幹這種傻事。」

  藍度原本站在角落一言不發,此時突然插嘴道:「拜託,弗南薩特,你怎麼打這種比方?在你六年前迫降失事之前,你沒有在任何地方住得夠久,從未達到能夠結婚的法定期限。而你出事後,又有誰要嫁給你呢?」

  獨臂老人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怒氣沖沖地答道:「多得很,你這滿頭白髮的老糊塗……」

  杜倫發揮急智,說道:「爸爸,這主要是個法律形式。這樣子會有許多方便。」

  「主要是方便了女人。」弗南忿忿不平地說。

  「即使如此,」藍度附和道,「仍然應該讓孩子來決定。對基地人而言,婚姻是一種古老的風俗。」

  「基地人的作風,不值得老實的行商仿效。」弗南一肚子怨氣。

  杜倫又插嘴道:「我的妻子就是基地人。」他輪流看了看父親與叔父,然後悄聲說:「她回來了。」

  晚餐後,話題有了很大的轉變。弗南為了替大家助興,講了三個親身的經歷,其中血腥、女人、生意和自誇的比重各占四分之一。客廳中的小型電視幕一直開著,播出的是一出古典戲劇,不過音量調得很小,根本沒有人看。現在藍度坐在長椅上,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他透過長菸斗徐徐冒出的煙,看著跪坐在柔軟的白色皮毛毯上的貝泰。這條皮毛毯是很久以前一次貿易任務中帶回來的,只有在最重要的場合才會鋪起來。

  「姑娘,你讀的是歷史?」他以愉快的口氣問貝泰。

  貝泰點點頭。「我是個讓師長頭疼的學生,不過終究學到一點皮毛。」

  「她拿過獎學金,」杜倫得意洋洋地說,「如此而已!」

  「你學到些什麼呢?」藍度隨口追問。

  「五花八門,怎麼樣?」女孩哈哈大笑。

  老人淡淡一笑。「那麼,你對銀河的現狀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貝泰簡單明了地說,「另一個謝頓危機即將來臨——倘若這個危機不在謝頓算計之中,謝頓計劃就失敗了。」

  「唔,」弗南在角落喃喃道,「怎麼可以這樣說謝頓。」不過他並沒有大聲說出來。

  藍度若有所思地吸著菸斗。「是嗎?你為何這麼說呢?你知道嗎,我年輕的時候去過基地,我自己也曾經有過很富戲劇性的想法。可是,你又是為何這麼說呢?」

  「這個嘛——」貝泰陷入沉思,眼神顯得迷濛。她將裸露的腳趾勾入柔軟的白色皮毛毯中,用豐腴的手掌托著尖尖的下巴。「在我看來,謝頓計劃的主要目的,是要建立一個比銀河帝國更好的新世界。銀河帝國的世界在三個世紀前,也就是謝頓剛剛建立基地的時候,就開始逐漸土崩瓦解——假如歷史的記載屬實,那麼令帝國瓦解的三大弊病,就是惰性、專制,以及天下的財貨分配不均。」

  藍度緩緩點著頭,杜倫以充滿驕傲的眼神凝視著妻子,坐在角落的弗南則發出幾聲讚嘆,小心翼翼地幫自己再斟了一杯酒。

  貝泰繼續說:「假如關於謝頓的記載都是事實,那麼他的確利用心理史學的定律,預見了帝國全面性的崩潰,又預測到必須經過三萬年的蠻荒期,才能建立一個新的第二帝國,使人類的文化和文明得以復興。而他畢生心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創造一組適當的條件,以確保銀河文明加速復興。」

  弗南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這就是他建立兩個基地的原因,謝頓實在偉大。」

  「這就是他建立兩個基地的原因。」貝泰完全同意這句話,「我們的基地集合了垂死帝國的許多科學家,目的是要繼承人類的科學和知識,並加以發揚光大。這個基地在太空中的位置,以及它的歷史條件,都是他的天才頭腦精心計算的結果。謝頓已經預見在一千年之後,基地就會發展成一個嶄新的、更偉大的帝國。」

  室內充滿一陣虔敬的沉默。

  女孩繼續柔聲說道:「這是個老掉牙的故事,你們其實都聽過。近三個世紀以來,基地的每個人都耳熟能詳。不過我想,我最好還是從頭說起——簡單扼要地說。你瞧,今天正好是謝頓的生日,雖然我是基地公民,而你們是赫汶人,我們都會慶祝這個日子。」

  她慢慢點燃一根香菸,出神地盯著發光的菸頭。「歷史定律和物理定律一樣絕對,假如歷史定律產生誤差的機率較大,那只是因為歷史的研究對象,也就是人類,數目並沒有物理學中的原子那麼多,因此個別對象的差異會產生較大的影響。謝頓預測在基地發展的這一千年之間,會發生一個接一個的危機,每個危機都會迫使我們的歷史轉向一次,以便遵循預設的歷史軌跡前進。過去一直是這些危機在引導我們,因此,現在必定會出現另一個危機。」

  「另一個危機!」她強而有力地重複一遍,「上一個危機,幾乎是一世紀之前的事,而一個世紀以來,帝國的一切積弊都在基地重演。惰性!我們的統治階級只懂得一個規律:守成不變。專制!他們只知道一個原則:武力至上。分配不均!他們心中只有一個理想:一毛不拔。」

  「而其他人卻在挨餓!」弗南突然怒吼,同時使勁一拳打在坐椅扶手上,「姑娘,你的話可真是字字珠璣。那些躺在金山銀山上的肥豬腐化了基地,英勇的行商卻躲在像赫汶這種鬼地方,過著乞丐般的生活。這是對謝頓的侮辱,就像在他臉上塗糞,向他的鬍子吐痰一樣。」他將獨臂高高舉起,然後拉長了臉。「假使我還有另一隻手臂!假使——當初——他們聽我的話!」

  「爸爸,」杜倫說,「冷靜一點。」

  「冷靜一點,冷靜一點。」父親沒好氣地學著兒子的口氣,「我們就要老死在這裡了——而你竟然還說,冷靜一點。」

  「我們的弗南,真是現代的拉珊·迪伐斯。」藍度一面揮動菸斗一面說,「八十年前,迪伐斯和你丈夫的曾祖父一起死在奴工礦坑中,就是因為他有勇卻無謀……」

  「沒錯,我向銀河發誓,假使我是他,我也會那麼做。」弗南賭著咒,「迪伐斯是歷史上最偉大的行商,遠超過那個光會耍嘴皮子的馬洛——基地人心目中的偶像。那些在基地作威作福的劊子手,若是因為他熱愛正義而殺害他,他們身上的血債就要再添一筆。」

  「姑娘,繼續說。」藍度道,「繼續說,否則我敢保證,今天晚上他會沒完沒了,明天還要語無倫次一整天。」

  「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她突然現出憂鬱的神情,「必須要有另一個危機,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製造。基地上的改革力量受到強力壓制。你們行商心有餘而力不足,不是被追捕,就是被分化。若能將基地里里外外,所有的正義之士團結起來……」

  弗南發出刺耳的譏諷笑聲。「聽聽她說些什麼,藍度,聽聽她說些什麼。她說『基地里里外外』。姑娘,姑娘,那些養尊處優的基地人沒什麼希望了。在他們中間,少數幾個人握著鞭子,而其他人只有挨抽的份——至死方休。那個世界整個腐化了,根本沒有足夠的勇氣,膽敢面對一個好行商的挑戰。」

  貝泰試圖插嘴,但在弗南壓倒性的氣勢中,她的聲音完全被淹沒。

  杜倫靠近她,伸出一隻手捂住她的嘴。「爸爸,」他以冷冷的口氣說,「你從來沒有去過基地,你對那裡根本一無所知。我告訴你,那裡的地下組織天不怕地不怕。我還能告訴你,貝泰也是他們的一分子……」

  「好了,孩子,你別生氣。說說,到底為什麼發火?」他覺得事態嚴重了。

  杜倫繼續激動地說:「爸爸,你的問題是眼光太狹隘。你總是認為,十萬多名行商逃到銀河邊緣一顆無人行星上,他們就算偉大得不得了。當然,基地派來的收稅員,沒有一個能夠離開這裡,但是那只能算匹夫之勇。假如基地派出艦隊,你們又要怎麼辦?」

  「我們把他們轟下來。」弗南厲聲答道。

  「同時自己也挨轟——而且是以寡敵眾。不論是人數、裝備或組織,你們都比不上基地。一旦基地認為值得開戰,你們馬上會曉得厲害。所以你們最好儘快開始尋找盟友——最好就在基地裡面找。」

  「藍度。」弗南喊道,還像一頭無助的公牛般看著他的兄弟。

  藍度將菸斗從口中抽出來。「弗南,孩子說得對。當你捫心自問的時候,你也知道他說得都對。但是這些想法讓人不舒服,所以你才用大聲咆哮把它們驅走。可是它們仍然藏在你心中。杜倫,我馬上會告訴你,我為什麼把話題扯到這裡。」

  他若有所思地猛吸一陣煙,再將菸斗放進菸灰筒的頸部,閃過一道無聲的光芒後,菸斗被吸得乾乾淨淨。他又把菸斗拿起來,用小指慢慢地填裝菸絲。

  他說:「杜倫,你剛才提到基地對我們感興趣,的確是一語中的。基地最近派人來過兩次——都是來收稅的。令人不安的是,第二次來的那批人,還有輕型巡邏艦負責護送。他們改在葛萊爾市降落——有意讓我們措手不及——當然,他們還是有去無回。可是他們勢必還會再來。杜倫,你父親全都心知肚明,他真的很明白。

  「看看這位頑固的浪子。他知道赫汶有了麻煩,他也知道我們束手無策,但是他一直重複自己那套說詞。那套說詞安慰著他,保護著他。等到他把能說的都說完了,該罵的都罵光了,便覺得盡了一個男子漢、一個英勇行商的責任,那個時候,他就變得和我們一樣講理。」

  「和誰一樣?」貝泰問道。

  藍度對她微微一笑。「貝泰,我們組織了一個小團體——就在我們這個城市。我們還沒有做任何事,甚至尚未試圖聯繫其他城市,但這總是個開始。」

  「開始做什麼?」

  藍度搖搖頭。「我們也不知道——還不知道。我們期待奇蹟出現。我們一致同意,如你剛才所說,另一個謝頓危機必須儘快來臨。」他誇張地向上比劃了一下,「銀河中充滿了帝國四分五裂後的碎片,擠滿了伺機而動的將領。你想想看,假如某一位變得足夠勇敢,是否就代表時機來臨了?」

  貝泰想了一下,然後堅決地搖了搖頭,末端微卷的直發隨即在她耳邊打轉。「不,絕無可能。那些帝國的將軍,沒有一個不曉得對基地發動攻擊等於自殺。貝爾·里歐思是帝國最傑出的將軍,而他當年進攻基地,還有整個銀河的資源作為後盾,卻仍舊無法擊敗謝頓計劃。這個前車之鑑,難道還有哪個將軍不知道嗎?」

  「但是如果我們鼓動他們呢?」

  「鼓動他們做什麼?叫他們飛蛾撲火?你能用什麼東西鼓動他們?」

  「嗯,其中有一位——一位新出道的。過去一兩年間,據說出現了一個稱為『騾』的怪人。」

  「騾?」貝泰想了想,「杜,你聽過這個人嗎?」

  杜倫搖了搖頭,於是她說:「這個人有什麼不一樣?」

  「我不知道。但是據說,他在敵我比例懸殊的情況下,卻仍然能打勝仗。那些謠言或許有些誇張,可是無論如何,倘若能結識他,會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那些有足夠能力又有足夠野心的人,並非通通信仰哈里·謝頓以及他的心理史學定律。我們可以讓他更不信邪,他就可能會發動攻擊。」

  「而基地最後仍會勝利。」

  「沒錯——但是不一定容易。這樣就可能造成一次危機,我們則能利用這個危機,迫使基地的獨裁者妥協。至少,會讓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暇兼顧,而我們就能做更充分的籌劃。」

  「杜,你認為怎麼樣?」

  杜倫無力地笑了笑,並將垂到眼前的一綹褐色蓬鬆捲髮撥開。「照他這種說法,不會有什麼害處;可是騾究竟是何方神聖?藍度,你對他又了解多少?」

  「目前為止一無所知。這件事,杜倫,你剛好派得上用場。還有你的老婆,只要她願意。我們談過這件事,你父親和我,我們曾經仔仔細細討論過。」

  「藍度,我們怎麼幫忙呢?你要我們做些什麼?」年輕人迅速向妻子投以一個詢問的眼神。

  「你們度過蜜月沒有?」

  「這個……有啊……我們這一趟從基地到這裡的旅行,如果能算蜜月的話。」

  「你們去卡爾根好好度個蜜月如何?那個世界屬於亞熱帶——海灘、水上運動、獵鳥——是個絕佳的度假勝地。距離此地大約七千秒差距——不算太遠。」

  「卡爾根有什麼特別?」

  「騾在那裡!至少那裡有他的手下。他上個月拿下那個世界,而且是不戰而勝。雖然卡爾根的統領事先揚言,棄守前要把整顆星炸成一團離子塵。」

  「現在那個統領在哪裡?」

  「他不在了。」藍度聳了聳肩,「你怎麼決定?」

  「但是要我們去做些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弗南和我上了年紀,又是鄉巴佬。赫汶的行商其實都是鄉巴佬,連你自己也這麼說。我們的貿易活動種類非常有限,也不像先人那樣跑遍整個銀河系。弗南,你給我閉嘴!你們兩位對銀河系卻相當了解。尤其是貝泰,說的是標準的基地口音。我們只是希望你們儘可能觀察。倘若能接觸到……不過我們並不這麼奢望。你們兩位好好考慮一下。你們若是願意,可以和我們整個團體見見面……喔,下個星期吧。你們需要一點時間,好好喘口氣。」

  接著是短暫的沉默,然後弗南吼道:「誰還要再喝一杯?我是說除了我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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