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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55:34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叫來的午餐是許多鬆軟的丸子,有很多種不同顏色,麵皮裡面包著各式各樣的餡。
丹尼亞多首先拿起一樣東西,攤開之後原來是一雙透明的薄手套。他戴上手套,客人們也都有樣學樣。
寶綺思說:「請問這裡麵包了些什麼?」
丹尼亞多說:「粉紅色的裡面包著辛辣魚漿,那可是康普隆的一大美食;這些黃色的,裡面的餡是清淡的乾酪;綠色的則是什錦蔬菜。你們一定要趁熱吃,待會兒還有熱杏仁派以及飲料,我推薦你們喝熱蘋果汁。這裡氣候寒冷,我們習慣將食物加熱,甚至甜點也不例外。」
「你吃得不錯嘛。」裴洛拉特說。
「並不盡然,」丹尼亞多答道,「現在我是在招待客人。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吃得非常簡單。我身上沒有多少肉需要養,你們也許已經注意到了。」
崔維茲咬了一口粉紅色丸子,發覺的確有很重的魚腥味,魚漿外面包的佐料也相當可口。不過他也想到,這個味道再加上魚腥味,將會整天揮之不去,或許還得帶著這些味道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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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了一口之後,他發現麵皮立即合上,把裡面的餡重新包起來,不會有任何汁液濺漏。他突然起了一個疑問,不知道那副手套有什麼作用。即使不戴手套,也不必擔心雙手會弄濕或變粘,因此他斷定那是一種衛生習慣。在不方便洗手的時候,可以用手套代替,演變到現在,即使已經洗過手,或許習慣上還是必須戴上手套。(昨天,他與李札樂一同進餐時,她並未使用這種手套,可能由於她是山地女人的緣故。)
他說:「午餐時間談正事會不會不禮貌?」
「依照康普隆的規範,的確不禮貌,議員先生。但你們是客人,我們就遵循你們的規範吧。如果你們想談正經事,而不認為或不介意會破壞你們的食慾,那就請便吧,我願意奉陪。」
崔維茲說:「謝謝你。李札樂部長曾經暗示——不,她很不客氣地明說——懷疑論者在這個世界並不受歡迎,這是真的嗎?」
丹尼亞多的好心情似乎更上一層樓。「當然啦,如果不是這樣,我們不知會多傷心呢。你瞧,康普隆是個充滿挫折感的世界。儘管過去的歷史誰也不清楚,一般人卻有一種空幻的信仰,認為在許多仟年以前,當住人銀河的規模還很小的時候,康普隆曾經是領袖群倫的世界,這點我們一直念念不忘。但在可考的歷史中,我們卻從未居於領導地位,這個事實令我們很不舒服,讓我們——我是說一般民眾——心中有一種憤憤不平的感覺。
「可是我們能怎麼辦?政府曾經被迫效忠帝國的皇帝,如今則是基地的忠誠附庸。我們愈是明了自己的次等地位,就愈相信傳說中那段偉大的歲月。
「那麼,康普隆人能做些什麼呢?過去他們無法和帝國抗爭,如今又不能公開向基地挑釁。於是他們攻擊我們、憎恨我們,用這種方式來尋求慰藉,因為我們不相信那些傳說,並且對那些迷信嗤之以鼻。
「然而,我們不必擔心受到更大的迫害。我們控制了科技,而在大學擔任教職的也是我們這些人。其中有些人特別敢說話,因而難以公開授課。比如說,我自己就有這個麻煩,不過我還是有學生,我們定期在校外悄悄聚會。但是,如果真的禁止我們公開活動,那麼科技便要停擺,每一所大學都會失去全銀河的認可。事實上,這種學術自殺的嚴重後果,也許還無法令他們收斂仇恨的心態,想必這就是人類的愚昧,幸好還有基地支持我們。所以說,雖然我們不斷受到謾罵、譏嘲和公開抨擊,卻仍舊能安然無事。」
崔維茲說:「是不是由於大眾的反對,使你不願告訴我們地球在哪裡?雖然你剛才那麼說,但你是否害怕如果做得太過分,反懷疑論者的情緒會升高到危險的程度?」
丹尼亞多搖了搖頭。「不是這樣,地球的位置的確無人知曉。我並非由於恐懼,或是其他任何原因,而對你們有所隱瞞。」
「可是你聽我說,」崔維茲急切道,「在銀河這個星區中,自然條件適宜住人的行星數量有限,而且,大多數的可住人行星必定都已有人居住,因此你們應該相當熟悉。想要在這個星區尋找一顆特殊的行星,它除了帶有放射性,具有其他一切適宜住人的條件,這究竟有多麼困難呢?此外,你還有另一個線索,就是那顆行星有一顆巨大的衛星相伴。既然有了放射性和巨大衛星兩個特徵,地球絕不會被誤認,甚至隨便找一找,也應該找得到。或許需要花點時間,但那卻是唯一的麻煩。」
丹尼亞多說:「就懷疑論者的觀點而言,地球的放射性和旁邊那顆巨大衛星,當然都只是傳說而已。如果我們去尋找這些特徵,就跟尋找麻雀奶和兔子羽毛一樣荒唐。」
「或許吧,可是那還不至於使康普隆人完全放棄。如果他們能找到一個充滿放射性的世界,大小剛好適宜住人,旁邊還有一顆巨大的衛星,那麼康普隆民間傳說的可信度不知會提高多少。」
丹尼亞多大笑幾聲。「也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康普隆從未進行這類探索。假如我們失敗,或是找到一個跟傳說顯然不符的地球,便會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康普隆的民間傳說馬上會垮台,變成大家的笑柄。康普隆不會冒這個險。」
崔維茲頓了一下,再用非常認真的口氣說:「好吧,即使我們不強調放射性和巨大衛星這兩個『唯一點』——姑且假設銀河標準語有這種說法——根據定義,一定還有第三個唯一點,它和任何傳說都毫無瓜葛。那就是如今在地球上,即使沒有眾多生機盎然、多彩多姿的生命形態,也總會有一些留存下來,不然至少也該保有化石記錄。」
丹尼亞多說:「議員先生,雖然康普隆未曾有組織地找尋過地球,我們有時還是得作些太空旅行。偶爾會有船艦由於種種原因而迷途,它們照例要將經過作成報告。躍遷並非每次都完美無缺,這點或許你也知道。然而,在所有的報告中,從未出現跟傳說中的地球性質相似的世界,或是擠滿各種生命形態的行星。船艦又不可能只為了搜集化石,而在一顆看似無人居住的行星登陸。如果說,過去數千年來,從來沒有疑似地球的報告出現,我就絕對願意相信找尋地球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地球根本不在這裡,又怎麼找得到呢?」
崔維茲以充滿挫折感的語調說:「可是地球一定在某個地方。在銀河某個角落,存在著一顆行星,人類以及人類熟悉的其他生命形態,都是從那裡演化出來的。如果地球不在銀河這一區,就一定在其他星區。」
「或許如此吧,」丹尼亞多冷冷地說,「但是直到目前為止,它還沒在任何一處出現過。」
「大家未曾真正仔細找過。」
「嗯,顯然你們就會。我祝你們好運,但我絕不會賭你們成功。」
崔維茲說:「有沒有人試圖以間接的方法,就是除了直接尋找之外的其他方法,來判定地球可能的位置?」
「有!」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丹尼亞多是其中之一,他對裴洛拉特說:「你是否想到了亞瑞夫計劃?」
「是的。」裴洛拉特答道。
「那麼可否請你跟議員先生解釋一下?我想他比較容易相信你。」
於是裴洛拉特說:「你可知道,葛蘭,在帝國末期,所謂的『起源尋找』曾經風靡一時,許多人把它當作一種消遣,也許是為了逃避令人不快的現實。當時帝國已漸漸土崩瓦解,這你是知道的。
「李維星的一位歷史學家韓波·亞瑞夫,就想到了一個間接的方法。他的依據是,不論起源行星是哪一顆,一定會先在附近的行星建立殖民世界。一般說來,一個世界距離那個原點愈遠,殖民者抵達的時間就愈晚。
「那麼,假使將銀河所有住人行星的創建日期整理出來,然後以仟年為單位,把歷史同樣久遠的行星連成網絡。比如說,具有一萬年歷史的行星構成一個網絡,具有一萬兩千年歷史的行星構成另一個網絡,具有一萬五千年歷史的行星又構成另一個網絡。理論上來說,每個網絡都會近似一個球面,而且差不多是同心球。較古老的行星所構成的網絡,半徑應該小於較年輕的行星網絡。如果把每個網絡的球心都找出來,它們在太空中的分布範圍應該相當小,而那個範圍就應該包含起源行星——地球。」
裴洛拉特用握成杯狀的雙手畫出一個個球面,臉上的表情非常認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葛蘭?」
崔維茲點了點頭。「明白,但我猜沒有成功。」
「理論上應該辦得到,老夥伴。麻煩的是創建年代都不正確,每個世界多少都會將本身的歷史誇大拉長,可是除了傳說,又沒有其他簡單的方法能夠斷定歷史的長短。」
寶綺思說:「古老樹木中的碳十四衰變。」
「當然可以,親愛的,」裴洛拉特說,「但你必須得到那些世界的合作才行。事實上從來沒有人願意那麼做,每個世界都不希望誇大的歷史遭到推翻。帝國當時又不能為了這么小的事,強行壓制各地的反對聲浪,它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
「因此亞瑞夫所能做的,只是善加利用那些頂多只有兩千年歷史,而且創建過程擁有詳實可靠記錄的世界。那些世界為數不多,雖然它們的分布大致符合球對稱,球心卻相當接近川陀,也就是昔日帝國的首都。因為那些並不算多的新世界,最初的殖民者全部來自川陀。
「那當然是另一個問題。地球並非星際殖民的唯一起點,一段時日之後,較古老的殖民世界便會送出自己的殖民隊伍,而在帝國全盛時期,川陀成了殖民者的主要出產地。說來真不公平,亞瑞夫因此成為眾人的笑柄,他的學術聲譽也因而斷送。」
崔維茲說:「來龍去脈我聽懂了,詹諾夫。丹尼亞多博士,這樣說來,你甚至連一絲渺茫的希望都不能給我?請問在其他世界上,有沒有可能找到關於地球的線索呢?」
丹尼亞多陷入遲疑的沉思,好一會兒之後才終於開口。「嗯——嗯,」他先發出一聲猶豫的感嘆,接著才說,「身為一名懷疑論者,我必須告訴你,我不確定地球如今是否存在,或者是否曾經存在過。然而——」他再度沉默不語。
最後終於由寶綺思接口:「我猜,博士,你想到一件可能很重要的事。」
「重要嗎?我很懷疑。」丹尼亞多輕聲說,「不過也許很有意思。地球不是唯一行蹤成謎的行星,第一波殖民者——在我們的傳說中,稱他們為『太空族』——他們的世界如今也不知所蹤。有些人管那些世界叫『太空世界』,也有人稱之為『禁忌世界』,後者現在較為通用。
「傳說是這麼說的,在他們的黃金時代,太空族使壽命延長到數個世紀,並且拒絕讓我們的短壽命祖先登陸他們的世界。在我們擊敗他們之後,情勢有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轉,我們不屑和他們來往,禁止我們的船艦和行商跟他們接觸,要讓他們自生自滅。因此那些行星變成了禁忌世界。根據傳說的記述,我們確定根本無需插手,懲罰者便會毀滅他們,而他顯然做到了。至少,據我們所知,已經有許多仟年,不曾見到太空族在銀河出現。」
「你認為太空族會知道地球的下落嗎?」崔維茲問。
「想必如此,他們的世界比我們任何一個世界都要古老。但前提是必須還有太空族存在,而這是極端不可能的事。」
「即使他們早就不存在了,他們的世界總該還在,或許會保有一些記錄。」
「前提是你能找到這些世界。」
崔維茲看來冒火了。「你的意思是,想要尋找下落不明的地球,應該能在太空世界上找到線索,可是那些世界同樣下落不明?」
丹尼亞多聳了聳肩。「我們已經有兩萬年未跟它們來往,連想都沒有想到它們。而它們也像地球一樣,隱藏到了歷史的迷霧中。」
「太空族分布在多少個世界上?」
「傳說中有五十個這樣的世界——一個可疑的整數,實際上可能少得多。」
「你卻不知道其中任何一個的位置?」
「嗯,這個,我想——」
「你想些什麼?」
丹尼亞多說:「由於太古歷史是我的業餘嗜好,我和裴洛拉特博士一樣,有時會翻查些古老的文件,找找看有沒有任何提到太古時期的記載,我是指比傳說更可靠的記載。去年,我發現了藏在一艘古代太空船中的記錄,那些記錄幾乎已經無法解讀。它的年代非常久遠,當時我們的世界還不叫康普隆,而是使用『貝萊世界』這個名稱。我認為,我們傳說中的『班伯利世界』,可能就是從那個名字演變而來的。」
裴洛拉特興奮地問:「你發表了嗎?」
「沒有。」丹尼亞多說,「正如一句古老格言所云:在我確定泳池有水沒水之前,我可不願往下跳。你可知道,那個記錄中提到一件事,那艘太空船的船長造訪過某個太空世界,還帶了一名太空族女子離去。」
寶綺思道:「可是你剛才說,太空族不允許他人造訪。」
「沒錯,這正是我未將記錄發表的原因,它聽來實在難以置信。有些曖昧不明的傳說事跡,可以解釋為太空族的故事,包括他們和我們的祖先『銀河殖民者』之間的衝突。這類傳說事跡並不是康普隆的特產,許多世界上都有大同小異的故事,但有一點完全一致——太空族和銀河殖民者絕不會在一起,雙方沒有社交接觸,更別提兩性間的接觸。可是那個記錄中的殖民者船長和太空族女子,卻顯然因愛情而結合,這實在太不可思議。我不相信這個故事有可能被人接受,頂多只會被視為一篇浪漫的歷史小說。」
崔維茲顯得很失望。「就這樣嗎?」
「不只這樣,議員先生,還有另外一件事。我在太空船殘存的航行日誌中,發現了一些數據,可能代表幾組空間坐標,但也可能不是。假如真是的話——我再重複一遍,懷疑論者的榮譽心使我必須這樣說,也有可能並不是——那麼,內在證據使我得到一個結論,它們是三個太空世界的空間坐標。其中一個,或許就是那名船長曾經登陸的世界,他就是從那個世界帶走了他的太空族愛人。」
崔維茲說:「就算這個故事純屬杜撰,有沒有可能坐標仍是真實的?」
「有這個可能。」丹尼亞多說,「我會把那些數字給你,你喜歡怎樣利用都可以,不過你可能一無所獲——但我有個很有趣的想法。」他又展現了短暫的笑容。
「什麼想法?」崔維茲問。
「萬一其中一組坐標代表地球的位置呢?」
27
康普隆的太陽射出純正的橙色光芒,看來比端點星的太陽還要大,但由於它相當接近地平線,只能送來微弱的熱量。好在風並不強,不過吹在崔維茲臉頰上,仍然令他感到冰冷刺痛。
他的身子瑟縮在電暖大衣里發抖,那件衣服是蜜特札·李札樂送給他的,她現在就站在他身旁。他說:「總該有暖和的時候吧,蜜特札。」
她很快瞥了太陽一眼。站在這個空曠的太空航站里,她並未顯出任何不適。高大的她身上穿的大衣比崔維茲的還薄,即使她並非一點也不怕冷,至少表現得毫不在乎。
她說:「我們有個美麗的夏季,雖然為時不長,但農作物都能適應。作物品種全部經過精挑細選,能在陽光下迅速生長,而且不容易受霜害。本地的動物都生有厚實的毛皮,舉世公認全銀河最佳的羊毛即產自康普隆。此外,康普隆的軌道上還有許多太空農場,上面種植各種熱帶水果,我們還外銷風味絕佳的鳳梨罐頭。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這些,只知道我們是個寒冷的世界。」
崔維茲說:「我很感謝你來為我們送行,蜜特札,並感謝你願意跟我們合作,讓我們能繼續完成任務。然而,為了讓我自己心安理得,我必須問一句,你會不會為自己惹上大麻煩?」
「不會!」她驕傲地搖了搖頭,「不會有任何麻煩。首先,不會有人來質問我,一切運輸系統皆由我控制,也就是說,這座太空航站和其他航站的法規,以及有關入境站、船艦來去的所有法規,通通由我一個人制定。我全權處理這些事情,總理樂得不必為任何細節煩心。就算我受到詰問,也只要據實相告即可。政府一定會稱讚我未將太空艇交給基地,如果不妨讓民眾也知道,他們的反應想必也一樣。而基地根本不會曉得這件事。」
崔維茲說:「政府或許願意見到基地未能如願,但是你放走了我們,他們會贊成你的決定嗎?」
李札樂微微一笑。「你是個高尚的君子,崔維茲。你為了保住太空艇,不屈不撓奮戰到底,現在你成功了,又開始為我的安危操心。」
她試著向他靠近,仿佛忍不住想做個親昵的動作。不過,顯然在經過一番掙扎後,她終於克制住這個衝動。
她又恢復了率直的口氣,說道:「即使他們質疑我的決定,我只消告訴他們,你一直都在尋找最古世界,他們就一定會說我做得對,的確應該儘快擺脫你們,連太空艇一塊趕走。然後他們會進行一些贖罪儀式,以彌補當初准許你登陸的錯誤,雖然我們原先無法猜到你在做什麼。」
「你當真擔心由於我的出現,而為你自己和這個世界帶來不幸嗎?」
「的確如此。」李札樂生硬地答道,再改用較緩和的語氣說,「你已經為我帶來不幸,我認識你之後,康普隆的男人會顯得更加索然無味。我的渴求從此再也無法滿足,懲罰者已經決定讓我萬劫不復。」
崔維茲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並非希望你改變自己的想法,但我也不希望你被無謂的憂慮困擾。你必須知道,所謂我會帶來不幸這種說法,只不過是迷信罷了。」
「我想,是那個懷疑論者告訴你的。」
「他不必告訴我,我也一樣知道。」
李札樂伸手抹了抹臉,因為她突出的雙眉上積了一道細霜。「我知道有些人認為這是迷信,可是最古世界會帶來噩運,卻是千真萬確的事。過去已經有許多實例,不管懷疑論者如何巧言善辯,也無法否定既有的事實。」
她突然伸出右手。「再會了,葛蘭。進太空艇跟你的夥伴會合吧,免得你那嬌弱的端點星身子,在我們寒冷的和風裡凍僵了。」
「告辭了,蜜特札,希望我回來的時候能再見到你。」
「是啊,你答應過會回來,我也試著讓自己相信。我甚至告訴自己,到時我將飛到太空,在你的太空艇中和你相會,這樣噩運就只會降臨在我身上,不至於殃及我的世界——可是你不會再回來了。」
「不!我會回來!你曾帶給我這樣的快樂,我不會那麼輕易放棄。」此時此刻,崔維茲堅決相信自己是認真的。
「我不懷疑你的浪漫衝動,可愛的基地人,可是那些冒險尋找最古世界的人,全都永遠回不來了——回不到任何地方,我自己心裡很清楚。」
崔維茲盡力不讓牙齒打戰,雖然只是因為天氣寒冷,他的牙齒才不受控制,但他不願讓她以為那是由於自己膽怯。他說:「那也是迷信。」
「不過,」她說,「那也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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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遠星號駕駛艙的感覺真好。它或許只是無盡星空中的一個小囚籠,當成房間實在太擠了些,然而,它卻令人感到那麼熟悉、那麼友善而溫暖。
寶綺思說:「我很高興你終於上來了,我正在想,不知道你還要跟那位部長廝磨多久。」
「沒有多久,」崔維茲說,「天氣冷得很。」
「我有一種感覺,」寶綺思說,「你曾經考慮留下來陪她,而將尋找地球的行程延後。我不願探觸你的心靈,哪怕只是輕輕一碰,可是我關心你,而你受到的誘惑似乎傳到我身上了。」
崔維茲說:「你說得相當正確,至少有那麼片刻,我的確感受到了誘惑。部長是個不同凡響的女人,我從未遇到過第二個。你加強了我的抵抗力嗎,寶綺思?」
她答道:「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我不能也不會以任何方式影響你的心靈,崔維茲。我猜,你是借著強烈的責任感,自己戰勝了這個誘惑。」
「不,我倒不那麼想。」他苦笑了一下,「不可能那麼崇高、那麼戲劇性。我的抵抗力的確被強化了,一來是由於天氣太冷,二來是我有個不祥的預感,假如我繼續跟她在一起,不出幾回合就會要我的命,我永遠無法跟上她的步調。」
裴洛拉特道:「嗯,不管怎麼說,你畢竟安全返回太空艇了。下一步我們要做什麼?」
「眼前要做的,是以輕快的速度離開這個行星系,直到距離康普隆的太陽夠遠了,我們再來進行躍遷。」
「你想我們會被攔截或跟蹤嗎?」
「不,我真心相信部長渴望我們儘快離去,而且永遠不會回來,以免懲罰者的報復降臨這顆行星。其實——」
「什麼?」
「她相信報復一定會降在我們身上,她堅決相信我們再也不會回來。我得說明一下,並不是她料到我可能會背信,她沒有機會估量我的信用。她的意思是,地球是個可怕的不祥之物,任何人試圖尋找它,都一定會死在半途。」
寶綺思說:「康普隆有多少人尋找過地球,才使得她這麼肯定?」
「我懷疑沒有任何康普隆人嘗試過。我曾告訴她,她的恐懼只不過是迷信。」
「你確定自己相信這一點嗎,還是你也被她動搖了?」
「我知道她所表現的恐懼純屬迷信,但是她的恐懼仍然可能有根有據。」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試圖登陸地球,放射性會要我們的命?」
「我不相信地球具有放射性,但我的確相信地球會保護自己。還記得嗎,川陀那座圖書館中有關地球的資料全被移走了。此外,蓋婭雖然擁有驚人的記憶,行星的每個部分都參與其中,甚至包括地表的岩層和地心的熔融金屬,卻也無法回溯到夠遠的過去,以致不能告訴我們任何有關地球的事。
「顯然,假如地球果真那麼有力量,或許也能調整人類的心靈,迫使大家都相信它具有放射性,這樣便能嚇阻任何尋找它的念頭。可能是因為康普隆和地球極為接近,對地球形成特別的威脅,所以又被加上一重詭異的茫然。丹尼亞多是個懷疑論者,也是一位科學家,他百分之百相信尋找地球是白費力氣,認為地球不可能找得到——這就是部長的迷信也許有根據的原因。地球這麼希望隱藏自己,難道不會將我們殺害,或是將我們引入歧途,而會任由我們找到它嗎?」
寶綺思皺著眉頭說:「蓋婭……」
崔維茲立刻打斷她的話。「別說蓋婭會保護我們,既然地球有辦法消除蓋婭最早的記憶,那麼在雙方的任何衝突中,地球顯然都會是贏家。」
寶綺思冷冷地說:「你怎麼知道那些記憶是被消除的?也許只是因為蓋婭需要一段時間來發展行星級記憶,才無法回溯到那個記憶尚未完成的時代。不過,即使在此之前的記憶的確遭到外力消除,你又怎能確定是地球乾的?」
崔維茲說:「我不知道,我只是提出我的臆測罷了。」
裴洛拉特突然插嘴,怯生生地說:「假如地球那麼有力量,又如此堅持保留隱私——姑且這麼說——我們的努力又有什麼用?你似乎認為地球不會讓我們找到,而且若有必要,它還會將我們全部殺害。在這種情況下,難道我們不該放棄整個計劃嗎?」
「我們似乎應該放棄,這點我承認,但我如此強烈地堅信地球存在,就一定要也一定會把它找到。蓋婭不斷在提醒我,當我有這麼強烈的信念時,我的想法總是正確的。」
「可是我們發現地球之後,如何才能全身而退,老弟?」
「有一個可能,」崔維茲盡力以輕鬆的口吻說,「由於我具有這種非比尋常的正確判斷力,地球或許也會體認到我的價值,而不會對我下手。可是——這就是我想要指出的——我無法確定你們兩位是否也能生還,而我擔心的正是這件事。我一直有個念頭,如今這個念頭更強了,那就是我應該帶你們兩位回到蓋婭,然後由我自己繼續進行探索。首先斷定我必須尋找地球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們;看出其中重要性的人,也是我而不是你們;不得不這麼做的人,更是我自己而不是你們。所以說,讓我來冒這個險吧,你們沒有這個必要。讓我一個人繼續好嗎,詹諾夫?」
裴洛拉特將下巴埋在頸際,使他的長臉顯得更長。「我不否認自己感到嫉妒,葛蘭,可是如果棄你不顧,我會萬分羞愧,會無地自容。」
「寶綺思?」
「蓋婭絕不會棄你不顧,崔維茲,不論你做什麼都一樣。假如地球真是個危險的地方,蓋婭會盡全力保護你。而扮演寶綺思這個角色的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捨棄裴,如果他決定緊跟著你,那我當然要緊跟著他。」
崔維茲繃著臉說:「很好,我已經給過你們機會了,讓我們一起上路吧。」
「一起走。」寶綺思說。
裴洛拉特輕輕一笑,伸手抓住崔維茲的肩頭。「永遠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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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綺思說:「你看這裡,裴。」
她剛才以手動方式操縱著太空艇的望遠鏡,但是並沒有什麼特定目標,只不過想換換腦筋,以免終日沉溺在裴洛拉特的地球傳說圖書館中。
裴洛拉特走過來,一隻手臂搭在她的肩膀,雙眼則向顯像屏幕望去。康普隆行星系的氣態巨星之一已經出現,經過多次放大後,畫面看來就像實物一般龐大。
在彩色的顯像中,它的表面呈淡橙色,並帶有一些較暗的條紋。由於這顆行星比遠星號距離太陽更遠,又是從行星軌道面上向它望去,因此看來幾乎是個完美的光圈。
「真美麗。」裴洛拉特說。
「中央的條紋延伸到了行星之外,裴。」
裴洛拉特緊皺著眉頭說:「你知道嗎,寶綺思,我相信真是這樣。」
「你想這是一種『光幻視』嗎?」
裴洛拉特說:「我不敢肯定,寶綺思,我跟你一樣是太空新兵——葛蘭!」
崔維茲對這聲叫喚的回應是一句相當微弱的「什麼事?」他隨著這聲回答走進駕駛艙,衣服顯得有點皺,好像剛才在床上和衣打過盹——事實也正是如此。
他帶著幾分不悅說:「拜託!別動那些裝置。」
「只不過是望遠鏡罷了。」裴洛拉特說,「你看那個。」
崔維茲依言看了一眼。「那是一顆氣態巨星,根據我獲得的資料,他們管它叫葛里亞。」
「只是這樣看看,你怎麼知道就是那顆?」
「理由之一,」崔維茲說,「根據我們現在和太陽的距離,再考慮各行星的大小以及它們在軌道上的位置——擬定航道時,我已經把這些資料研究得很透徹——此時此刻,它是你唯一能放大到這種程度的行星。另一個理由,是它有個行星環。」
「行星環?」寶綺思困惑不已。
「你們現在能看到的,只是個又細又暗的條紋,因為我們幾乎是從正側面取景。我們可以急速拉升,離開行星軌道面,讓你們有個較佳的視野。你們想不想這麼做?」
裴洛拉特說:「我不想讓你重新計算位置和航道,葛蘭。」
「喔,放心,電腦會幫我處理,不怎麼麻煩。」他一面說,一面坐到電腦前,將雙手放在那兩個手掌輪廓上。接下來,與他的心靈精密調諧的電腦,便開始負責所有的操作。
沒有燃料問題也毫無慣性效應的遠星號立即加速。對於作出如此回應的電腦與太空艇,崔維茲再度感到一股強烈的愛意。仿佛他的思想化成了動力與指令,又仿佛它就是自己意志的延伸,不但強而有力,而且溫馴服從。
難怪基地想把它要回去,也難怪康普隆想將它據為己有。唯一令人訝異的事,是迷信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令康普隆自動放棄了這個野心。
若有適當的武裝,遠星號能追擊或打敗銀河中任何一艘船艦,甚至任何一支艦隊,只要別碰到另一艘同型號太空艇就好。
當然,它現在沒有任何武裝。布拉諾市長將太空艇撥給他的時候,至少還有足夠的警覺性,沒讓它配備任何武器。
裴洛拉特與寶綺思注視著顯像屏幕,葛里亞星正緩緩地、緩緩地朝他們傾斜。上方的那一極(姑且不論是南極或北極)已經出現,周圍有一大圈湍流,下方那一極則被球體的鼓脹部分所遮掩。
在行星頂端,暗面不斷侵入橙色部分,使這個美麗的圓盤變得愈來愈不對稱。
但更令人興奮的,或許是中央那道暗紋不再是直線,而漸漸變成一個弧形,就像其他偏北或偏南的條紋一樣,只是弧度更為顯著。
現在能夠看得非常清楚了,中央暗紋的確延伸出行星的邊緣,在兩側形成狹窄的弧形。這絕對不是幻象,其本質十分明顯。那是由物質所構成的環狀天體,沿著行星周圍繞一圈,另一側則隱藏在行星背後。
「我想,這便足以給你們一個概念。」崔維茲說,「假如我們飛到這顆行星的正上方,你們將會看到一個圓形的環,它和這顆行星是同心圓,不過兩者完全沒有接觸。你們還有可能發現,它其實並非單一的環,而是由數個同心環組成。」
「我認為簡直不可能,」裴洛拉特愣愣地說,「是什麼讓它停留在太空的?」
「跟衛星能停留在太空的道理相同。」崔維茲說,「行星環由許多細微的粒子組成,每個粒子都環繞著行星運轉。由於這些環距離行星太近,『潮汐效應』使它們無法聚結成一個球體。」
裴洛拉特搖了搖頭。「想想實在太令人難過了,老友。我當了一輩子學者,怎麼可能對天文學知道得那麼少?」
「而我則對人類的傳奇一無所知,沒有人能夠擁抱所有的知識。事實上,這些行星環沒什麼稀奇,幾乎每顆氣態巨星都有,即使有時只是一圈稀薄的塵埃。端點星的太陽所領導的行星家族,碰巧沒有真正的氣態巨星,因此端點星上的居民,除非是個星際旅行者,或者在大學裡修過天文學課程,否則很可能不知道行星環是什麼。如果行星環十分寬廣,因而明亮且顯眼,像現在這個這樣,那才是不尋常的現象。它實在壯麗,一定至少有幾百公里寬。」
此時,裴洛拉特突然彈響一下手指。「正是這個意思。」
寶綺思嚇了一跳。「什麼意思,裴?」
裴洛拉特說:「我曾經讀過某一首詩的片段,那是一首非常古老的詩,用一種古體的銀河標準語寫成,很不容易讀懂,正好證明它的年代十分久遠。不過,我不該抱怨古文體難懂,老弟。由於工作的關係,我精通好幾種古銀河語文,即使在工作領域之外對我沒什麼用處,仍然讓我很有成就感——我剛才說什麼來著?」
寶綺思說:「一首古詩的片段,親愛的裴。」
「謝謝你,寶綺思。」然後,裴洛拉特又對崔維茲說,「她總是很注意我在說什麼,以便我一旦離題——這是常有的事——她隨時能把我拉回來。」
「這是你的魅力之一,裴。」寶綺思微笑著說。
「總之,那個片段主要是在描述地球所在的行星系,至於為何要做這個描述,我並不清楚,因為完整的詩句已經散佚,至少我從來沒辦法找到。流傳下來的只有這一部分,或許是由於其中的天文學內容。總之,它提到第六顆行星擁有光輝燦爛的三重行星環。『既寬且大,與之相較,世界相形見絀。』你看,我現在還能吟誦呢。以前我不明了行星環是什麼東西,我記得曾經設想,也許該行星的一側有三個圓圈排成一列,但這似乎十分無稽,所以我懶得收在我的圖書館中。我當初沒有追根究底,現在想來十分遺憾。」他搖了搖頭,又說,「在今日銀河中,神話學家是個很孤獨的行業,使人忘了追根究底的好處。」
崔維茲安慰他說:「你當初沒理會它,也許是正確的態度,詹諾夫,對詩意的文字不可過分認真。」
「但那正是它的意思,」裴洛拉特指著顯像屏幕說,「那首詩所提到的景象,正是三個寬闊的同心環,寬度超過了行星本身。」
崔維茲說:「我從來沒聽過這種事,我認為行星環不可能那麼寬,相較於它們所環繞的行星,行星環總是非常狹長。」
裴洛拉特說:「我們也從未聽說哪個可住人行星擁有一顆巨大的衛星,或是它的地殼具有放射性,現在這個則是它的第三項唯一性。我們若能找到一顆除了放射性之外,具有一切適宜住人條件的行星,它擁有一顆巨大的衛星,而且在那個行星系中,另一顆行星擁有寬闊的行星環,那就毫無疑問,代表我們發現地球了。」
崔維茲微微一笑。「我同意,詹諾夫,假如我們找到這三項特徵,我們就一定找到了地球。」
「假如!」寶綺思嘆了一口氣。
30
他們已經飛越這個行星系各主要世界,此刻正在最遠的兩顆行星之間繼續往外沖,因此在十五億公里內,並沒有任何稍具規模的天體。前方只有一大團彗星雲,不會產生多大的重力效應。
遠星號已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崔維茲很清楚,理論上來說,這艘太空艇可加速到接近光速,不過他也明白,實際上,十分之一光速已是合理的極限。
以這個速度飛行,能夠避開任何稍具質量的物體,卻無法閃避太空中無數的塵埃粒子,而為數更多的原子與分子更不在話下。在極高速航行時,即使那麼微小的物體也會磨損或刮傷艇體,造成十分嚴重的損害。假如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飛行,每個撞向艇體的原子都具有宇宙線的性質。而曝露在無孔不入的宇宙線輻射下,太空艇中每一個人都無法倖免。
在顯像屏幕上,遠方的恆星看不出任何動靜。雖然太空艇以每秒三萬公里的速度運動,各方面看起來,它都顯得像是靜止在太空中。
電腦正在進行長距離掃描,以偵測任何可能與太空艇相撞的物體,它們即使體積有限,仍會構成嚴重的威脅。在可能性極低的必要情況下,太空艇會稍微轉向閃避。但由於可能來襲的物體都很小,相對速度也不太大,而且太空艇改變航向時又不會產生慣性效應,因此根本無法知道是否出現過堪稱「千鈞一髮」的狀況。
因此崔維茲一點都不擔心這種事,甚至連想都不想。他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丹尼亞多交給他的三組坐標上,而他特別注意的,則是與目前位置最接近的那組坐標。
「坐標有什麼問題嗎?」裴洛拉特緊張兮兮地問。
「我現在還不能確定。」崔維茲說,「坐標本身並沒有用,你還得知道零點在哪裡,以及設定坐標的規約——比如說訂定距離所依據的方向,用什麼當作本初子午線等等。」
「你怎麼找得出這些東西?」裴洛拉特茫然問道。
「我取得了端點星以及其他幾個已知點相對於康普隆的坐標,只要我將它們輸進電腦,電腦便會算出究竟該用哪種規約,這些坐標才能對應端點星以及其他幾個點的正確位置。我只是想將這些事在腦中整理一下,這樣我就能對電腦發出適當的指令。一旦確定了規約,我們手中的三組禁忌世界坐標值就可能有意義了。」
「只是可能而已?」寶綺思問。
「恐怕只是可能而已。」崔維茲說,「那些畢竟是相當古老的坐標,想必用的是康普隆規約,但無法絕對肯定。萬一它們是根據其他規約呢?」
「萬一真是這樣呢?」
「萬一真是這樣,我們得到的就只是一堆毫無意義的數字。可是,我們好歹也要確定一下。」
他雙手在微微發亮的按鍵上輕快滑動,將必要的資料輸進電腦,然後將雙手放在桌面的手掌輪廓上,靜待電腦確定這些已知坐標所用的規約。答案出來之後,他頓了一下,隨即命令電腦使用相同的規約,算出最近一個禁忌世界的位置,最後終於在電腦記憶庫的銀河地圖中,找出了這組坐標對應的地點。
屏幕上出現一個星像場,並且自動迅速移動,在達到停滯狀態後又開始不斷擴大,將周圍各個方向的星辰都擠出屏幕,直到幾乎所剩無幾。肉眼完全跟不上這種迅疾的變化,以致畫面看來只是一團模糊的斑點。最後碩果僅存的,只有邊長十分之一秒差距的一個正方範圍(根據屏幕下方標示的數值)。然後就一直沒有進一步的變化,在漆黑的屏幕上,只剩下六個黯淡的光芒點綴其間。
「哪個才是禁忌世界?」裴洛拉特輕聲問道。
「全都不是。」崔維茲說,「其中四顆是紅矮星,一顆是准紅矮星,另一顆是白矮星。在這些恆星的軌道上,都不可能有可住人世界。」
「單憑這樣看一眼,你怎麼就知道那些是紅矮星?」
崔維茲說:「我們現在看到的並不是真實的恆星,而是電腦記憶庫中銀河地圖的一小部分,其中每顆恆星都標有簡介,只不過你無法看到,通常我同樣也看不到。可是一旦我的雙手和電腦進行接觸,像現在這樣,那麼當我注視某顆恆星時,我就能知道不少的相關資料。」
裴洛拉特以悲傷的語調說:「那麼,這些坐標毫無用處了。」
崔維茲抬起頭望著他。「不,詹諾夫,我的話還沒說完。我們還要考慮時間因素,這組坐標是兩萬年前的,在這段時間中,那個禁忌世界和康普隆都繞著銀河中心公轉,兩者的公轉速度、軌道傾角和離心率都很可能並不相同。因此,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兩個世界不是漸漸接近,就是愈來愈遠。過了兩萬年之後,那個禁忌世界如今的位置,和坐標值的偏差可能在半個到五個秒差距之間,當然不會在這個邊長十分之一秒差距的方格內。」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以康普隆為原點,讓電腦將銀河的時間往前推兩萬年。」
「它能這樣做嗎?」寶綺思的聲音聽來有點肅然起敬。
「嗯,它無法使銀河本身回到過去,但能讓記憶庫中的地圖時光倒流。」
寶綺思說:「我們能看到任何變化嗎?」
「看!」崔維茲說。
屏幕上原有的六顆恆星開始緩緩挪動,此外另有一顆恆星出現在屏幕左側,並且漸漸向中央漂移。裴洛拉特興奮地指著它說:「來了!來了!」
崔維茲說:「抱歉,又是一顆紅矮星。它們非常普遍,銀河中的恆星至少有四分之三是紅矮星。」
屏幕上的畫面停下來,不再繼續移動。
「然後呢?」寶綺思說。
崔維茲答道:「這就是了,這就是銀河那一小部分在兩萬年前的樣子。如果那個禁忌世界以平均速度進行星移,就應該出現在屏幕正中央。」
「應該出現,可是沒有啊。」寶綺思尖聲道。
「的確沒有。」崔維茲表示同意,聲音幾乎不帶任何情緒。
裴洛拉特長長嘆了一口氣。「啊,太糟了,葛蘭。」
崔維茲說:「且慢,不要絕望,我原本就並未指望看到那顆恆星。」
「並未指望?」裴洛拉特顯得極為訝異。
「是的。我跟你說過,這並不是真實的銀河,而是電腦中的銀河地圖。某顆恆星若沒收錄在地圖中,我們就看不到。如果一顆行星被稱為『禁忌』,而且這個名稱沿用了兩萬年,它就八成不會被收在地圖裡。事實上果真如此,因為我們看不到它。」
寶綺思說:「或許因為它不存在,所以我們才看不到。康普隆的傳說可能是杜撰的,也可能這些坐標並不正確。」
「說得很對。不過,電腦既然找出了那個世界在兩萬年前的可能位置,就能估計出它如今的坐標。根據做過時間修正的坐標——唯有利用星圖我才能作出這個修正——現在我們可以切換到真實的銀河星像場。」
寶綺思說:「但你只是假設禁忌世界一直以平均速度進行星移,萬一它的速度有異於平均速度呢?這樣的話,你得到的坐標就不正確了。」
「說得沒錯,但是相較於未作時間修正的結果,我們幾乎可以肯定,根據平均速度的假設作了修正之後,得到的結果將更接近真實的位置。」
「你想得真美!」寶綺思以懷疑的口吻說。
「我正是這麼想。」崔維茲說,「但願不出我所料,現在就讓我們看看真實的銀河。」
兩位旁觀者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崔維茲則以輕鬆的語調慢慢解釋(或許是為了緩和自己的緊張情緒,並且延後揭曉謎底的時刻),好像在發表一場演講。
「觀測真實的銀河比較困難。」他說,「電腦中的地圖是人工產物,不相干的東西都能除去。比如說,如果有個星雲遮蔽視線,我可以將它消除;如果視角和我的預期不合,我可以調整到更方便的角度。然而觀測真實銀河的時候,我必須照單全收,毫無選擇的餘地。假使我想有所改變,必須在太空中實際變換位置,花的時間會比調整地圖多得多。」
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屏幕上出現了一團恆星雲,裡面擠滿一顆又一顆的星辰,看來像是一堆散亂的粉末。
崔維茲說:「那是銀河某個區段的大角度畫面,當然,我想要的是前景。如果我把前景擴大,相較之下背景就會變得朦朧。這個坐標點和康普隆足夠接近,所以我應該能將它擴大到和地圖中的畫面一致。我只消輸入必要的指令,但願我的清醒能撐得足夠久。開始!」
星像場陡然擴大,成千上萬的恆星被急速推出屏幕。三個人突然覺得向屏幕衝過去,由於感覺過於逼真,他們都不由自主向後一仰,仿佛是對一股推力所產生的自然反應。
先前的畫面又出現了,雖然不似地圖那般暗,但是六顆恆星都在原先的位置上。此外,在接近中央的部分,還出現了另一顆恆星,它的光芒比其他恆星都明亮許多。
「它在那裡。」裴洛拉特悄聲道,聲音中充滿了敬畏。
「可能就是它,我會讓電腦攝取它的光譜,然後詳加分析。」沉默相當一段時間之後,崔維茲又說:「光譜型為G4,因此它比端點星的太陽小一點並且暗一點,不過要比康普隆的太陽明亮些。電腦的銀河地圖不該漏掉任何G型恆星,既然這顆遭到遺漏,很可能表示它就是那個禁忌世界所環繞的太陽。」
寶綺思說:「有沒有可能到頭來卻發現,這顆恆星周圍根本沒有可住人行星?」
「我想,有這個可能。倘若真是那樣,我們再設法尋找另外兩個禁忌世界。」
寶綺思固執地說:「萬一另外兩個世界也是空歡喜一場呢?」
「那我們再嘗試別的辦法。」
「比如說?」
「但願我知道。」崔維茲繃著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