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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7:45:06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但即使如此,哈里·謝頓走進實驗室時,仍然壓抑不住一股澎湃洶湧的滿足感。
變化多麼大。
這一切的開始,乃是二十年前,他在自己那台二級赫利肯電腦上的塗鴉之作。就是在那個時候,後來發展成「仲混沌數學」的第一道線索,首度模模糊糊在他腦中浮現。
接著是在斯璀璘大學的那些年,他與雨果·阿馬瑞爾一同工作,試圖「重歸一」那些方程式,除去構成麻煩的無限大,尋找迂迴之道繞過最糟的混沌效應。事實上,他們得到的進展非常小。
但是現在,當了十年首相之後,他擁有一整層樓最新型的電腦,以及一整組研究各方面問題的工作人員。
出於必要,除了雨果與他自己之外,研究人員都只能了解各人直接負責的問題,對其他部分則不大清楚。在心理史學這座巨大的山脈中,他們每個人僅在某個小峽谷或礦脈露頭工作,唯有謝頓與雨果看得見整座山脈。甚至他們兩人也看不太清楚,它的頂峰都隱藏在雲端,山坡則全被濃霧遮掩。
當然,鐸絲·凡納比里說得對,他必須開始引領研究人員深入整個神秘的國度。心理史學技術發展到這個程度,已經不再是兩個人所能掌握的。而且謝頓漸漸上了年紀,即使他能再活好幾十年,最有成就的黃金歲月當然早已成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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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雨果,也差一個月就要滿三十九歲。雖然仍算年輕,對一位數學家而言卻可能並不盡然。而且他研究這個問題的歷史,幾乎與謝頓同樣長久,他作出創見與神來之筆的能力或許也在走下坡。
雨果看到他進來,便起身向他走過去。謝頓則以憐愛的目光望著他——雨果與謝頓的養子芮奇一樣,都是不折不扣的達爾人。然而,儘管擁有強壯的體格與粗短的身材,如今他似乎一點也不像達爾人。他沒有了兩撇八字鬍,他沒有了那種口音,總之,他似乎不再有任何一種達爾意識。他甚至對九九·久瑞南的誘惑也無動於衷,雖然久瑞南曾經徹底打動達爾區民。
仿佛雨果不再認同對母區之愛,對母星之愛,甚至對帝國之愛。他只屬於心理史學——完完全全、百分之百。
謝頓感到一種自愧弗如的自責。對於一生最初二十年在赫利肯上的歲月,他一直保有強烈的自覺,根本無法不把自己當赫利肯人。他常常懷疑,這個自覺會不會無意間背叛自己,導致他在心理史學上誤入歧途。在理想狀況下,想要將心理史學運用得當,應當有超越各個世界與行政區的眼光,將人類群體視為毫無特色的抽象對象,而這正是雨果做到的一件事。
謝頓則做不到,他對自己承認,同時默默嘆了一口氣。
雨果說:「我猜想,哈里,我們就要有些進展了。」
「你猜想,雨果?只是猜想而已?」
「我可不想沒穿太空衣就跳進外太空。」他以相當認真的態度說(謝頓知道,他沒有多少幽默感)。說完兩人便走進他們的私人研究室,那是一個小房間,但具有極佳的屏蔽。
雨果坐下來,翹起二郎腿。「你最新提出的那個迴避混沌的方案,也許一部分行得通。當然,要付出銳度作為代價。」
「那當然。以直接方法所獲得的結果,以迂迴之道便得不到。這就是宇宙運作的方式,我們也只好取個巧。」
「我們已經有點取巧,就像從毛玻璃望出去一樣。」
「總比過去那些年,我們試著從鉛板望出去好多了。」
雨果喃喃自語了幾句,然後說:「我們已經能捕捉到明暗的光影。」
「解釋一下!」
「我無法解釋,但是我有元光體。為了製作這玩意,我累得像個……像個……」
「試試用瘸馱作比喻。那是我們赫利肯的一種動物,一種負重的獸類,川陀上見不到。」
「如果瘸馱夜以繼日埋頭苦幹,那我花在元光體上的心血就是這樣。」
他按下書桌上的鍵板,一個抽屜便解除了保安設定,接著無聲無息地滑開。他從裡面取出一個不透明的深色方塊,謝頓立刻興致勃勃地查看一番。元光體的線路是謝頓自己設計的,但將它拼裝起來的則是雨果。一個巧手的聰明人,就是雨果最佳的寫照。
房間暗了下來,方程式與關係式在空氣中微微發光。許多數字在他們眼底展開,剛好翱翔於書桌正上方,仿佛懸掛在隱形木偶線的末端。
謝頓說:「太棒了。總有一天,只要我們活得夠長,我們會讓元光體產生一條數學符號所構成的河流,用來畫出過去和未來的歷史。我們能在裡面找到許多支流和小河,並研究出改變它們的方法,好將它們導向我們偏愛的支流和小河。」
「前提是,」雨果冷淡地說,「假如我們明明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卻還活得下去。」
「相信我,雨果,每天夜裡上床的時候,這個想法都還在折磨我。話說回來,我們尚未達到那個階段。我們有的就只是這個,正如你說的,頂多像是透過毛玻璃看到模糊的光影。」
「夠真實了。」
「你認為自己看到些什麼呢,雨果?」謝頓仔細打量雨果,眼神有些嚴厲。近來他越來越胖,變得有點臃腫。他俯身電腦前的時間太多(如今則是俯身元光體前),四肢的活動實在不夠。而且,雖然他偶爾會與某位女子約會,這點謝頓知道,他卻一直沒有結婚。這是個錯誤!即使一個工作狂,也會不得不騰出一點時間陪陪另一半,以及滿足孩子們的需要。
謝頓想到自己仍然苗條的身材,以及鐸絲想盡辦法要他維持身材的努力。
雨果說:「我看到些什麼?帝國有了麻煩。」
「帝國一向都有麻煩。」
「沒錯,但是這次比較特別,我們可能在核心會有麻煩。」
「在川陀?」
「我是這麼想,但也可能是在銀河外緣。要就是這裡會有很糟的情況,說不定是內戰,不然就是偏遠的外圍世界會開始四分五裂。」
「根本不必心理史學來指出這兩種可能。」
「有趣的是兩者似乎有互斥性,有你無我,兩者同時發生的可能性非常小。這裡!你看!這是你自己的數學,好好觀察!」
他們俯身面對元光體所顯現的內容,注視了良久。
最後謝頓終於說:「我看不出兩者為何會互相排斥。」
「我也一樣,哈里,但心理史學倘若只能顯示你我看得出的結果,那又有什麼價值呢?現在它對我們顯示的,是某種我們看不出的東西。而它沒有顯示的則是,第一,哪種情況比較好;第二,我們要怎麼做,才能使較好的情況發生,並壓抑另一種的可能性。」
謝頓噘起嘴唇,接著緩緩道:「我能告訴你哪個情況比較好,那就是放棄外緣,保住川陀。」
「真的?」
「毫無疑問。我們必須保持川陀的穩定,最起碼的原因就是我們住在這裡。」
「我們自身的安逸當然不是決定性因素。」
「沒錯,但心理史學是。如果川陀的情勢迫使我們終止心理史學的研究,保持外緣的完整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我不是說我們會遭到殺害,但我們可能會無法工作。心理史學的發展和我們的命運已是一體。至於帝國,如果外緣正式脫離,那只會為帝國的分裂起個頭,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才會抵達核心。」
「即使你是對的,哈里,我們要怎麼做,才能維持川陀的穩定呢?」
「首先,我們必須思考一番。」
兩人突然沉默下來,然後謝頓說:「思考不會讓我感到快樂。如果帝國完全走在歧途上,而且開國以來始終如此,那該怎麼辦?每次和葛魯柏聊天,我都會想到這一點。」
「葛魯柏是誰?」
「曼德爾·葛魯柏,一名園丁。」
「喔,就是那次行刺事件中,帶著耙子跑來救你的那個人?」
「是的。由於那件事,我對他一直心存感激。他只有一支耙子,而其他潛在的同謀則有手銃,這才叫忠心。總之,和他聊天就像呼吸一陣清新的空氣,我實在沒辦法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和宮廷官員或心理史學家談話。」
「謝謝你啊。」
「得了吧!你知道我的意思。葛魯柏喜歡露天的環境,他想要接觸大大小小的風雨、刺骨的寒冷,以及天然氣候所能帶給他的一切。有些時候,我自己也懷念這些。」
「我可不。即使我從不到外面去,我也不在乎。」
「你是在穹頂之下長大的。但假設帝國是由一些簡單的、未工業化的世界所組成,居民靠放牧和農耕為生,人口稀少而空間開闊,大家的日子會不會更好?」
「我覺得那樣糟透了。」
「我找出一點空閒的時間,盡我所能檢查了這個假設。在我看來,它似乎是個不穩平衡的例子。我所描述的那種地廣人稀的世界,要不就是變得奄奄一息、荒蕪貧瘠,跌落到毫無文化而近乎禽獸的層次——要不就是逐漸工業化。它就像豎起來的一根針,一定會朝其中一方傾倒。而實際的結果,則是幾乎銀河中每個世界都倒向工業化這邊。」
「因為那樣比較好。」
「也許,但它無法永遠持續。如今,我們正在見證過度傾倒的結果。帝國無法再存在太久,因為它已經……已經過熱了,我想不出其他的表達方式。其後的發展我們還不知道,如果借著心理史學,我們有可能設法阻止這場衰亡,或是更可能的情況,在衰亡之後強行復興,會不會只是召來另一個過熱周期?這是人類唯一的未來嗎?就像西西弗斯那樣,將圓石推到山頂,卻眼看它再滾到山腳下?」
「西西弗斯是誰?」
「原始神話中的一個人物。雨果,你必須多讀點書。」
雨果聳了聳肩。「好讓我能了解西西弗斯的故事?那不重要。說不定,心理史學能指引我們走向一個嶄新的社會,它和我們所見過的制度完全不同,是個既穩定又令人嚮往的社會。」
「但願如此,」謝頓嘆了一口氣,「但願如此,但至今還沒有它的蹤影。在可見的未來,我們只好努力設法使外緣脫離,那將標示著銀河帝國衰亡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