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阿瑪狄洛之二 55
2024-09-26 07:35:47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貝萊大吃一驚,不知該如何評斷阿瑪狄洛才好。在此之前,他從未料到自己會陷入這種困境。格里邁尼斯曾用「冷漠」兩個字來形容他,而根據西希斯的描述,貝萊以為阿瑪狄洛這個人相當專橫。然而,他本人卻顯得相當開朗、直率,甚至可以說友善。但若阿瑪狄洛所言句句屬實,他就是正在不動聲色地封殺這項調查。他的手段冷酷——偏偏臉上還帶著同情般的笑容。
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貝萊下意識地望向吉斯卡和丹尼爾棲身的壁凹,造型原始的吉斯卡當然面無表情,較為先進的丹尼爾則是一臉平靜。丹尼爾剛問世不久,由此可知,他不可能見過阿瑪狄洛。另一方面,吉斯卡已有好幾十年的壽命(到底多少年呢?),在此之前很可能遇見過他。
想著想著,貝萊不禁抿起嘴來,他覺得在此之前,自己應該先問問吉斯卡對這個阿瑪狄洛的看法。這樣的話,他現在就比較容易判斷這位機器人學家的表現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精密算計的結果。
貝萊不禁納悶,這些儲存在機器人腦中的資料,自己究竟為什麼不懂得善加利用?或者說,吉斯卡為什麼不主動提供這些資料——不,這麼想並不公平。貝萊想到,吉斯卡顯然缺乏這種獨立運作的能力;他會奉命提供資料,但並不會採取主動。
阿瑪狄洛注意到貝萊的視線飄忽了一下,於是說:「我想,我是以一敵三。你看得出來,我的機器人都不在這間辦公室里——但我得承認,只要一聲召喚,要多少有多少——而你卻只帶了法斯陀夫的兩個機器人,忠實可靠的老吉斯卡,以及新奇的丹尼爾。」
「原來兩個你都認識。」貝萊說。
「只是久仰大名。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我,一個機器人學家,居然差點要說『他們本人』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他們兩位。不過,我倒是在超波劇里,看過由演員扮演的丹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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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太空族世界每一個人都看過那出超波劇,」貝萊埋怨道,「讓我的日子很不好過,其實我只是個很平凡的人。」
「不能一概而論。」阿瑪狄洛的笑意更濃了,「我向你保證,我可從未認真看待故事中的那個你。我早就想到,真實的你應該相當平凡。結果的確沒錯——否則你也不會在奧羅拉肆無忌憚地進行不實指控。」
「阿瑪狄洛博士,」貝萊說,「我向你保證,我尚未提出任何正式指控。我只是在進行調查,只是在考慮各種可能而已。」
「可別誤會我,」阿瑪狄洛突然極其認真地說,「我並沒有責怪你。我相信倘若根據地球的標準,你的做法完美無缺。問題是,奧羅拉的標準卻不容許你這麼做。我們對名譽的重視程度,恐怕令你難以置信。」
「果真如此的話,阿瑪狄洛博士,那麼你和其他母星黨人對法斯陀夫博士的懷疑,豈不也是誹謗了他——而且嚴重程度遠超過我所做的這些芝麻小事?」
「相當正確,」阿瑪狄洛表示同意,「但我是奧羅拉上的名人,具有一定的影響力,而你是個地球人,影響力又等於零。我承認這是極不公平的事,連我自己也深惡痛絕,但現實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又能怎麼辦呢?何況,我們對法斯陀夫的指控是站得住腳的——一定站得住——而一旦得到證實,誹謗也就不再是誹謗了。你所犯的錯誤,在於你的指控根本站不住腳。我相信你必須承認,不論是格里邁尼斯先生或瓦西莉婭·茉露博士——甚至兩人聯手——都不可能害得了可憐的詹德。」
「我並沒有正式指控他們。」
「或許吧,但在奧羅拉,你可不能躲在『正式』這兩個字後面。法斯陀夫邀請你來進行調查的時候,萬萬不該忘了警告你這件事,如今,只怕你的調查工作已經凶多吉少。」
貝萊的嘴角不禁微微抽動,他想到法斯陀夫的確不該忘記警告自己這件事。
他說:「我能爭取到聽證嗎?還是一切都定案了?」
「奧羅拉又不是野蠻國度,當然要先召開聽證會,然後才能定你的罪。主席會好好研究我轉給他的報告,以及我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他也許還會把法斯陀夫視為重要關係人來徵詢意見,然後或許就在明天,他將安排和我們三人碰個面。那時——也可能晚些——應該就會達成一個結論,再交由立法局正式通過。我向你保證,一切都會遵循法定程序。」
「毫無疑問,一切都會依法行事。可是,萬一主席已經有所決定,萬一無論我說什麼都沒用,萬一立法局只是橡皮圖章?有此可能嗎?」
聽到這句話,阿瑪狄洛並未真正展露笑容,但似乎還是被逗樂了。「你是個現實主義者,貝萊先生,這點讓我很高興。那些對於正義充滿夢想的人,是很容易失望的——他們通常都是優秀人物,令人看了很不忍。」
阿瑪狄洛的目光又粘在丹尼爾身上了。「真是個傑作,這個人形機器人。」他說,「難以想像法斯陀夫的保密工作那麼到家。真可惜詹德就這麼沒了,法斯陀夫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事。」
「閣下,法斯陀夫博士否認他和這件事有任何牽連。」
「是啊,貝萊先生,他當然會否認。但他可曾說過我反倒有牽連?或者那全然是你自己的想法?」
貝萊從容不迫地說:「我並沒有那麼想。我只是希望針對這件事,請教你幾個問題。至於法斯陀夫博士,如果你要提出誹謗的指控,不該把他也列在裡面。他早就肯定你和詹德一案毫無關係,因為他相當確定,你的學識和你的能耐都無法令一個人形機器人停擺。」
倘若貝萊希望藉此激怒對方,那麼他顯然失敗了。阿瑪狄洛坦然接受了這個嘲諷,心情絲毫未受影響。「就這點而言,他說得很對,貝萊先生。除了法斯陀夫自己,再也沒有第二個機器人學家——不論現在或過去——擁有這樣的能力。我們那位大師中的大師,是不是曾經謙虛地這麼說?」
「對,他的確說過。」
「那麼我很好奇,在他看來,詹德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隨機事件,純屬偶然。」
阿瑪狄洛哈哈大笑。「他有沒有計算過這種隨機事件的機率?」
「有的,首席機器人學家。但即使機率小到不能再小,還是有發生的可能,尤其是,如果還有其他因素增加了它的可能性。」
「比方說什麼?」
「那正是我希望查出的真相。既然你已經安排好,要把我逐出這個世界,你是打算拒絕接受偵訊嗎——還是我可以繼續調查下去,直到我的活動被依法終止那一刻?——在你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阿瑪狄洛博士,請務必想想,目前我的調查尚未依法終止,所以,如果你堅持現在就要結束這場晤談,等到舉行聽證會的時候,不論是明天或後天,我都能指控你拒絕回答我的問題。這樣一來,很可能就會影響主席的決定。」
「不會的,親愛的貝萊先生。千萬別以為你有辦法左右我——然而,我們的晤談還是可以繼續下去,你要談多久都行。即使只是為了參與法斯陀夫的困獸之鬥,享受其中的樂趣,也值得我充分和你合作。我並不是那種復仇心切的人,貝萊先生,但就算詹德是法斯陀夫的心血結晶,他也沒有權利毀掉它。」
貝萊說:「目前尚未依法認定這件事就是他做的,所以你剛才這番話,或多或少有誹謗的嫌疑。因此,姑且把這點擺到一邊,繼續我們的晤談吧。我需要知道實情。我的問題會儘量直接而簡短,如果你的回答也一樣,我們很快就能結束這番問答。」
「不,貝萊先生,問答的規則不該由你來定。」阿瑪狄洛說,「我想,你帶來的兩個機器人,至少有一個能把我們的對話通通錄下來。」
「應該沒錯。」
「我就知道。我自己也有錄音裝置,所以親愛的貝萊先生,別以為你能借著一大堆簡短的問題,從我嘴裡套出對法斯陀夫有利的說詞。我會根據自己的意思回答,還要確保我的答案並未遭到誤解——我自己的錄音能幫助我做到這一點。」此時,在友善的羊皮底下,阿瑪狄洛首次露出一絲惡狼的嘴臉。
「很好,但如果你的回答故意囉哩囉唆或閃爍其辭,同樣會顯示在錄音里。」
「這當然。」
「取得這個共識之後,我可否先喝杯水再開始?」
「絕無問題——吉斯卡,請你替貝萊先生服務好嗎?」
吉斯卡立刻走出壁凹,位於房間一角的吧檯隨即傳來冰塊撞擊聲,不久便有一大杯冰水放到貝萊面前。
貝萊說了一句:「謝謝你,吉斯卡。」然後靜待他回到自己的壁凹。
這時他才開口:「阿瑪狄洛博士,我想你就是機器人學研究院的院長,沒錯吧?」
「是的,沒錯。」
「也是創辦人?」
「同樣正確——你看,我答得很簡短。」
「研究院有多久歷史了?」
「它的理念——醞釀了幾十年。我至少花了十五年的時間,尋找志同道合的人。十二年前,它通過了立法局的許可,九年前開始動工興建,六年前展開實際運作。至於目前這種完整規模,則只有兩年的歷史,此外還有一些遠程擴充計劃尚待實現——這個問題無法簡短回答,閣下,但我還是儘量精簡字句。」
「當初,你為何覺得有必要設立這所研究院?」
「啊,貝萊先生,這回你絕對不會希望我簡短回答了。」
「隨你的意思吧,閣下。」
這時,有個機器人端來一個盤子,上面放了一些小三明治,以及幾塊更小的點心,不過沒有任何一樣是貝萊熟悉的。他嘗了一個三明治,發覺相當酥脆,但是並不可口,得硬著頭皮才能吃完。然後,他把杯中的水一飲而盡,才將它送進肚子裡。
從頭到尾,阿瑪狄洛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你必須了解,貝萊先生,我們奧羅拉同胞可不是普通人。所有的太空族都不是,但我現在主要是在說奧羅拉人。我們的祖先雖然來自地球——這是絕大多數人不願想到的一件事——但我們卻是『自擇』的產物。」
「這話是什麼意思,閣下?」
「長久以來,地球人生存在一個越來越擁擠的世界上,而且彼此互相吸引,形成了一個個更加擁擠的城市,最後,那些蜂窩和蟻穴終於變成你們所謂的『大城』。所以說,什麼樣的地球人會願意離開地球,前往空無一人而且環境惡劣的其他世界,以便從零開始建造新社會,卻註定在有生之年無法享受努力的成果——比方說,當他們去世時,連樹苗都還沒有長大?」
「我想,都是相當不平凡的人。」
「必須很不平凡。尤其是,他們不能過度依賴群居生活,以致無力面對無人的環境。他們甚至要喜歡無人的環境,要喜歡自力更生,以及獨力面對問題——而絕非躲在人群中,以分攤的方式解除自己身上的負擔。個人主義者,貝萊先生,他們是個人主義者!」
「這我懂。」
「而我們的社會就是這樣建立的。太空族世界所發展的每個方向都在強化我們的個人主義。我們是堂堂生活在奧羅拉上的人類,而不是在地球上擠成一團的綿羊。請注意,貝萊先生,我這麼比喻並不是要嘲笑地球——只是你們的社會讓我實在不敢恭維,而你們,我想,你們卻覺得它既理想又舒適。」
「這和你建立這所研究院又有什麼關係呢,阿瑪狄洛博士?」
「即使是最健全、最令人自豪的個人主義,仍然難免有些缺點。不論多麼偉大的學者,如果他拒絕分享學術成果,往往會單獨工作數個世紀,也沒有什麼明顯的進展。一位科學家有可能被一道難題困住一百年,而另一方面,他的同僚或許早已掌握解決方案,卻不知道它派得上用場——這所研究院,至少在機器人學這個狹窄的領域,要試著引進學術社群的制度。」
「你們試圖解決的難題,會不會剛好就是如何建造人形機器人?」
阿瑪狄洛眼睛亮了起來。「對,這點顯而易見,不是嗎?二十六年前,法斯陀夫發展出一套嶄新的數學體系,他稱之為『交叉分析』,使得人形機器人不再只是夢想——可是他並未公開這個理論。許多年後,他克服了所有的技術性難題,開始和薩頓博士合作,利用他的理論設計出丹尼爾。後來,法斯陀夫又獨力做出了詹德,可是所有的細節他仍舊秘而不宣。
「大多數機器人學家只是聳聳肩,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他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各自嘗試自行導出那些細節。而我則不同,我想到了成立研究院以及群策群力的可能性。這可不是簡單的事,一來要說服其他機器人學家相信這是可行的,二來要在法斯陀夫的強烈反對下,說服立法局撥款資助,三來還要努力不懈堅持許多年,但我們做到了。」
貝萊問:「法斯陀夫博士為什麼反對?」
「他最初的動機是很普通的自戀心態——我並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對,你了解吧。我們每個人都有非常自然的自戀心態,它和個人主義是平行發展的。問題是,法斯陀夫把自己視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機器人學家,並將人形機器人視為自己的特殊成就。他希望這項成就永遠是他自己的,不希望另一群名不見經傳的機器人學家也做得出來。我猜在他眼中,那只是我們這些三流貨色的陰謀,目的是要搶奪和混淆他個人的豐功偉績。」
「你說那是『他最初的動機』,這就意味著還有其他的反對動機,那又是什麼呢?」
「我們規劃的幾項人形機器人的應用,他同樣反對。」
「什麼樣的應用,阿瑪狄洛博士?」
「好了,別裝得那麼天真。法斯陀夫博士一定告訴過你母星黨開拓銀河的計劃吧?」
「他的確說過,而在這個問題上,瓦西莉婭博士也曾提到個人主義者在科學發展上所遭遇的困難。然而,我還是很想聽聽你對這些事情的看法,而你同樣很想告訴我吧。比方說,你是否希望我相信法斯陀夫博士對貴黨計劃的理解既客觀又公平——你是否願意把這句話記錄在案?或者,你想不想用自己的話來描述一下這個計劃?」
「換句話說,貝萊先生,你不打算給我任何餘地。」
「沒錯,阿瑪狄洛博士。」
「很好。我——不,應該說我們,因為研究院的成員對此事的看法一致——我們展望未來,希望能夠看到人類開發出更多而且更新的世界。然而,我們不希望這種『自擇』的過程會毀掉原有的那些世界,或讓它們一蹶不振,就好像——不好意思——地球那樣。我們不希望新世界把我們的精華吸盡,最後只留下糟粕。這點你了解吧?」
「請繼續。」
「就任何一個機器人導向的社會,例如我們自己而言,最簡單的解決方案就是派機器人擔任拓荒者。等到機器人把整個社會,甚至整個世界建立起來之後,我們只要去接收成果即可,無需再作任何挑選——因為新世界一定會像原有的世界那麼舒服、那麼適合我們,所以我們一旦抵達新世界,幾乎就等於回到家了。」
「誰說機器人一定會建立人類的世界,而不會創造出機器人的世界?」
「如果我們僅僅派出普通的機器人,你這句話就完全正確。然而,我們有機會派出像丹尼爾這樣的人形機器人,他們在創造自己的世界之際,自然而然會創造出我們的世界。可是,法斯陀夫博士卻反對。在他的想像中,由人類自己把陌生險惡的行星改造成一個新世界,似乎存在著不少優點,那是因為他並未預見,這樣做不但會損失許多寶貴生命,還會因為過程中所出現的天災人禍,使得結果和我們所熟悉的世界完全不同。」
「正如當今各個太空族世界,不但都和地球不同,而且彼此也不一樣?」
接下來幾秒鐘,阿瑪狄洛收起開朗的笑容,顯得心事重重。「實際上,貝萊先生,你說到了一個重點。我剛剛討論的僅限於奧羅拉,太空族世界確實各有各的不同,而且絕大多數我都不太喜歡。我心知肚明——雖然這或許是我的偏見——奧羅拉這個最古老的太空族世界,就是最好而且最成功的一個。我不希望在開拓出一堆五花八門的新世界之後,其中卻只有幾個真正有價值。我希望能夠製造許多的奧羅拉——無數個奧羅拉——因此之故,我希望在人類抵達之前,那些新世界已經被塑造成奧羅拉。對了,這正是我們自稱『母星黨』的原因,我們只認同自己這顆母星——奧羅拉——其他都不屑一顧。」
「你認為五花八門並沒有價值嗎,阿瑪狄洛博士?」
「如果那些五花八門同樣優秀,或許就有價值,但如果某些——或大多數——是劣等貨,對人類又有什麼好處呢?」
「你準備何時展開工作?」
「等到我們有了堪用的人形機器人之後。目前為止,只有兩個人形機器人問世,其中一個還被法斯陀夫自己毀掉了,剩下丹尼爾成了唯一的樣本。」他不知不覺又瞥了丹尼爾一眼。
「你們何時能造出人形機器人?」
「這很難說,我們尚未趕上法斯陀夫博士的水準。」
「雖然他只有一個人,而你們群策群力,阿瑪狄洛博士?」
阿瑪狄洛的肩頭微微抽動。「你的諷刺對我無效,貝萊先生。打從一開始,法斯陀夫就遠遠超越了我們,而且,雖然研究院已經成立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全力展開工作才只有兩年而已。此外,我們的目標不但是要趕上法斯陀夫,而且還要超越他。丹尼爾是個優秀的成品,但他只是原型,還不算盡善盡美。」
「像丹尼爾這樣的人形機器人,還需要作哪方面的改進?」
「顯然必須更像真人才行。他們必須有兩種性別,而且還需要有孩童的類型。如果要在新世界建立一個以假亂真的人類社會,必須有兩三個世代生活其中。」
「我想我看出其中的困難了,阿瑪狄洛博士。」
「毫無疑問,困難重重。你預見了哪些困難,貝萊先生?」
「如果你製造出一批人形機器人,他們酷似人類的程度到了足以建立一個人類社會,而且他們還有性別和世代之分,那麼你要如何辨別他們究竟是不是真人?」
「有什麼關係嗎?」
「或許有。如果這種機器人太像人類,他們便有可能融入奧羅拉社會,變成人類家族的一分子——就可能不適宜擔任開路先鋒。」
阿瑪狄洛哈哈大笑。「顯然是因為嘉蒂雅·德拉瑪對詹德的迷戀,讓你腦袋裡出現這種想法。你瞧,我從格里邁尼斯以及瓦西莉婭博士口中,多少知道了些你對那女子的調查結果。我要提醒你,嘉蒂雅來自索拉利,她對『丈夫』兩字的認定和奧羅拉人不一定相同。」
「我並沒有特別想到她。我是想到奧羅拉人對性愛一向採取廣義解釋,即使在今天,把機器人當性伴侶也是社會能夠接受的事,而那些機器人只是粗具人形罷了。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無法分辨人類和機器人……」
「別忘了還得有孩童,機器人絕對無法生兒育女。」
「但這就引發了另一個問題。機器人的壽命必須夠長,因為建立一個社會可能需要好幾個世紀。」
「既然各方面都得像奧羅拉人,他們無論如何必須長壽。」
「而孩童呢——也要很長壽?」
阿瑪狄洛默然不語。
貝萊說:「他們會是一批刻意製造的機器人孩童,而且永遠長不大——永遠不會變老變成熟。這必定會形成一個相當違反人性的因素,使得這種社會的本質充滿了疑慮。」
阿瑪狄洛嘆了一口氣。「你可真是一針見血,貝萊先生。我們的確想到過要設計一些機制,使得機器人能夠生育下一代,而這些子女也能夠以某種方式長大成人——至少要能撐到建立起我們想要的社會。」
「然後,當人類抵達時,這些機器人的行為模式就能回歸正常。」
「或許吧——如果這樣比較合適的話。」
「那麼生兒育女的功能呢?顯然,這個機器人社會最好儘量貼近人類,對不對?」
「有可能。」
「性交,受孕,生產?」
「有可能。」
「但如果那些足以亂真的機器人,形成了一個無異於人類的社會,那麼,等到真正的人類抵達之際,機器人難道不會討厭這些新移民,甚至試圖把他們趕走嗎?換句話說,那些機器人對奧羅拉人的態度,會不會就像你們對地球人一樣?」
「貝萊先生,那些機器人仍然會受到三大法則的約束。」
「三大法則要求的是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以及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完全正確。」
「萬一那些機器人太像人類,把自己視為應當保護和服從的對象呢?他們有可能——非常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的地位放在那些新移民之上。」
「親愛的貝萊先生,你為何對這類事情那麼關心呢?這些問題都還遠在天邊呢。隨著時代不斷進步,以及我們對問題的本質越來越了解,一定能找到解決之道的。」
「但也有可能,阿瑪狄洛博士,一旦奧羅拉人了解了這些前因後果,就不再萬分認同你的計劃了。他們或許會轉而支持法斯陀夫博士的觀點。」
「是嗎?法斯陀夫認為,如果奧羅拉人沒有機器人幫助,就不可能自己直接開拓新世界,而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應該鼓勵地球人放手去做。」
貝萊說:「我覺得這很有道理。」
「因為你是地球人,我的好貝萊。我向你保證,奧羅拉人不會樂見地球人蜂擁到一個個新世界,建立一個又一個新蜂窩,因為那樣一來,數以兆計的地球人便會逐漸形成一個銀河帝國,而我們太空族世界則會遭到打壓——至於結果呢,最好的情況是變得弱小不堪,最壞的情況是徹底滅絕。」
「但另一個可能的結果,則是由人形機器人開拓新世界,建立起一個個以假亂真的人類社會,而真正的人類卻被摒於門外。他們會逐漸建立一個機器人銀河帝國,而你們太空族世界則會遭到打壓,最好的情況是變得弱小不堪,最壞的情況是徹底滅絕。相較之下,奧羅拉人一定會選擇由人類建立的銀河帝國。」
「你怎麼會那麼有把握,貝萊先生?」
「我的把握來自你們這個社會的現況。我在前來奧羅拉的途中,聽說你們這個世界對人類和機器人一視同仁,不作任何區分,但這個說法顯然是錯的。那可能只是奧羅拉人自我陶醉的一種理想狀況,實際上並不存在。」
「你來這裡才——多久?——不到兩天吧,而你已經這麼肯定?」
「沒錯,阿瑪狄洛博士。或許正因為我是外人,所以看得很清楚,我並未受到習俗和理想的蒙蔽。比方說,機器人不得進入衛生間,就是一項明文規定的人機區分,讓人類能夠找到一個獨立於機器人的地方。此外,你我安坐在這裡,可是你看,我的機器人卻在壁凹中罰站——」貝萊朝丹尼爾的方向揮揮手,「這又是另一個區分。類似這樣的區分,我認為人類——甚至包括奧羅拉人——永遠會樂此不疲,以保障自己的特殊性。」
「難以置信,貝萊先生。」
「一點都不難以置信,阿瑪狄洛博士。你已經輸了。就算你設法讓奧羅拉人普遍相信詹德是法斯陀夫博士毀掉的,就算你削弱了法斯陀夫博士的政治實力,就算你的機器人殖民計劃贏得立法局和奧羅拉民眾的支持,你也只是爭取到一點時間而已。一旦奧羅拉人看清這個計劃背後的本質,他們就會轉而反對你。所以說,你最好趕緊終止和法斯陀夫博士的對立,兩人碰個面,談出一個折中之道,讓地球人能夠著手開拓新世界,又不會對奧羅拉人或太空族世界帶來任何威脅。」
「難以置信,貝萊先生。」阿瑪狄洛又說了一遍。
「你別無選擇。」貝萊硬生生地說。
可是,阿瑪狄洛卻以既從容又戲謔的口吻答道:「當我說難以置信的時候,我指的並不是你的言論,而是你居然能滔滔不絕講那麼一大串——而且認為會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