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墮落定律
2024-09-26 06:23:08
作者: 吳思
所謂墮落,當然是從聖賢要求的標準看。如果換成新官適應社會和熟悉業務的角度,我們看到的則是一個重新學習和迅速進步的過程,一個接受再教育的過程。第一次是接受聖賢的教育,第二次則是接受胥吏衙役和人間大學的教育。第一次教育教了官員們滿口仁義道德,第二次教育教了他們一肚子男娼女盜。
朱元璋是明朝的開國皇帝,他討過飯,打過仗,從一個馬弁干起,最後得了天下,對人情世故的了解相當透徹。他當然明白自己給官員定的工資不高,所以,在地方官上任之前,他經常要找他們談一次話,講講如何正確對待低工資,如何抵抗貪污受賄的誘惑。他會給自己的部下算一筆很實在的利害關係帳。
朱元璋說:
老老實實地守著自己的薪俸過日子,就好像守著井底之泉。井雖然不滿,卻可以每天汲水,泉不會幹。受賄來的外財真有益處麼?你搜刮民財,鬧得民怨沸騰,再高明的密謀也隱瞞不住。一旦事發,首先關在監獄裡受刑,判決之後再送到勞改工場服苦役,這時候你那些贓款在什麼地方?在數千里之外呢。你的妻子兒女可能收存了,也可能根本就沒有。那些贓物多數藏在外人手裡。這時候你想用錢,能到手嗎?你家破人亡了,贓物也成了別人的東西。所以說,不乾淨的錢毫無益處。[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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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利害分析也算得透徹了,但實際上並沒有起到多大作用。派下去的官員,如同冒著槍林彈雨衝鋒的戰士,一排排地被糖衣炮彈擊中倒下。前赴後繼,一浪接著一浪,一代跟著一代。後來,朱元璋當皇帝當到第十八個年頭(公元1386年),這種現象見得多了,便總結出了一條規律。
朱元璋說:
我效法古人任命官員,將他們派往全國各地。沒想到剛剛提拔任用的時候,這些人既忠誠又堅持原則,可是讓他當官當久了,全都又奸又貪。我嚴格執法,決不輕饒,結果,能善始善終干到底的人很少,身死家破的很多。[47]
請留意中間那一句話:「沒想到剛剛提拔任用的時候,這些人既忠誠又堅持原則,可是讓他當官當久了,全都又奸又貪。」這就是新官墮落定律。「全都」云云肯定是絕對化了,但在統計學的意義上,這條定律大概真能站住腳。仔細分析起來,朱元璋發現的這條規律,背後大有道理。
科舉制實行之後,官僚大體是讀書人。他們讀了十幾年聖賢書,滿腦袋都是理論上的人際關係,如忠君愛民、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之類,書生氣十足,教條主義傾向嚴重,未必明白建立在利害算計之上的真實的人間關係。這種關係,聖賢們不願意講,胥吏和衙役的心裡卻清楚得狠。《紅樓夢》第四回便詳細描寫了一個衙役向新官傳授潛規則的故事。這段描寫堪稱經典。毛澤東主席把《紅樓夢》看作那個社會的百科全書,就以這一回為全書的總綱。因此我不避羅嗦,轉述幾段。
卻說賈雨村走了賈府的後門,當上南京知府,一下馬就受理了一件人命案。當地名門望族子弟薛蟠,打死小業主馮淵,搶了個丫頭,然後揚長而去,受害方告了一年多也告不下來。賈雨村聽說,登時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說著就要發籤,派人去抓。這時他看見旁邊一個門子向他使眼色。
進了後邊的密室,門子和賈雨村有幾段精彩的對話。門子問:「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說著拿出一張抄好的護官符來,上邊就有薛家。
賈雨村問門子此案該如何處理,門子說,薛家和幫助你當上知府的賈家是親戚,何不作個人情,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的人。賈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賈雨村低了半日頭,最後嘴裡說著不妥,還要再研究研究,實際上完全遵循門子的建議,很巧妙地解脫了薛蟠。
曹雪芹卒於1764年,與朱元璋相隔約四百年,但是這個世界並沒有多少變化。洪武十九年(1387年),朱元璋曾經寫道:建國以來,浙東、浙西、廣東、廣西、江西和福建的政府官員,沒有一個人干到任滿。往往還未到任期考核的時間,自己就犯了贓貪的罪過。這裡確有任人不當的問題,但在更大的程度上,這些官員是被當地那些胥吏衙役和不務四業(士農工商為四業)之徒害了,是受了他們的影響、勸說和引誘[48]。因此,當年朱元璋與上任的官員談話,總要警告他們當心那些胥吏,不要讓胥吏支配決策[49]。看看賈雨村的實際經歷,朱元璋的預防針確實對症下藥,那些胥吏和衙役果真在勸誘官員們學壞。他們跟新官算利害關係帳,同樣算得清晰透徹,只是與朱元璋的結論完全相反:要堅持原則嗎?不但不能報效朝廷,自身也難保。輕則丟官爵,弄不好還會丟性命。您可要三思。
新官上任,還會碰到一個不請自來的教師,這就是土豪。在這裡,土豪是一個比地主富農更恰當的名詞。他們有可能是地主富農,也可能是商人,但絕對不是老實膽小的土財主。他們甚至可能沒有正經職業,以欺行霸市或坑蒙拐騙為生,即朱元璋所說的那些把官員教壞的不務四業之徒。在《水滸》對西門慶、鎮關西、祝家莊等的描繪中,我們都可以看到土豪的身影。這些人是地頭蛇式的強者,在當地苦心經營多年,已經建立起一個有利於自己的利益分配格局,他們很願意把新官拉下水,教他們適應並且保護這種格局。
《明史》中描繪了兩個不肯好好學習適應的新官的遭遇:
有一個叫徐均的人,洪武年間在廣東當陽春縣主簿,這個官類似現在的縣政府秘書長。陽春地方偏僻,土豪盤踞為奸,每有新官上任,就以厚賂拉攏腐蝕,最後也總能把持控制,政府就像他們自己家開的一樣。徐均剛到陽春,一個吏便向他提建議,說他應該主動去看看莫大老。莫大老就是一個土豪。也不知道徐均是不懂,還是不吃這一套。他問:難道這傢伙不是皇上的臣民嗎?他不來,我殺了他。說著還拿出了自己的雙劍給那位吏看。
莫大老聽了那位吏的通風報信,害怕了,就主動去拜謁徐均。徐均調查了解了一番,掌握了他的違法勾當,將其逮捕下獄。莫大老或許認為這是一種敲詐手段,就很知趣地送給徐均兩個瓜,數枚安石榴,裡邊塞滿了黃金美珠。徐均根本就不看,給他帶上刑具,徑直押送至府。沒想到府里的官員也被買通,將莫大老放回家了。面對強權,莫大老的脾氣很好,再一次給徐均送上那些裝滿金珠的瓜果。徐均再次大怒,打算再將其逮捕法辦。在這關鍵時刻,府里來函將徐均調離,到陽江縣任職去了。[50]
徐均真是清官。假如他不聲不響地收下瓜果,難道真會像朱元璋說的那樣被送進勞改工場嗎?根據史書上的記載判斷,他的前任都被拉攏腐蝕了,結果並沒什麼事。他在府里的上司也被拉攏腐蝕了,並且動靜很大地放莫大老回家,結果還是沒事。收幾個瓜果又能有什麼事?倒是不收瓜果的徐均遇到了麻煩。可見門子算的帳很正確:不但不能報效朝廷,自身也難保。而朱元璋算的帳顯然有問題,下獄和苦役云云,多半是嚇唬人的。
也是在明朝的洪武年間,道同(蒙古族)出任廣東省番禺縣知縣。知縣號稱一縣父母,為當地最高行政首腦,但是還有他管轄之外的權力系統,這就是軍隊和貴族。
坐鎮番禺的是永嘉侯朱亮祖。朱亮祖是打江山的開國元勛,征討殺伐立過大功。《明史》上說,朱亮祖勇悍善戰而不知學,辦事經常違法亂紀。而道同偏偏是一個執法甚嚴的清官,沒有道理的事情,不管來頭多大,堅決頂住不辦。
當地的土豪數十人,經常在市場上干一些巧取豪奪的勾當,以低價強買珍貴的貨物。稍不如意,就變著法地栽贓陷害。道同嚴格執法,打擊這些市霸,將他們當中的頭頭逮捕,押在街頭戴枷示眾。於是鬥法開始。
這些土豪明白,道同這傢伙不好教育,便爭相賄賂朱亮祖,求他出面說句話。應該說,土豪的這樣做是很合理的。賄賂既是必要的買命錢,同時也是一種投資。有了永嘉侯撐腰,將來誰還敢惹?如果沒人敢惹,這個市場就是他們的金飯碗,永遠衣食不愁。
朱亮祖果然被土豪們勾引教壞了。他擺下酒席,請道同吃飯。在席間點了幾句,為土豪頭子說情。侯的地位在一品官之上,是道同的上級的上級的上級。應該說,以他的身份出面請客,算是很抬舉道同這個七品芝麻官了。可是道同偏偏不識抬舉。他厲聲道:「公是大臣,怎麼竟然受小人役使呢?」永嘉侯壓不服他。朱亮祖也不再跟他廢話,乾脆就派人把枷毀了,將街頭示眾的土豪頭子放了。這還不算完,隨後又尋了個差錯,抽了道同一頓鞭子。
有一位姓羅的富人,不知道算不算土豪,巴結朱亮祖,把女兒送給了他。這姑娘的兄弟有了靠山,便幹了許多違法的事,如同土豪。道同又依法懲治,朱亮祖又將人奪走。
道同實在氣不過,便將朱亮祖的這些事一條條地寫下來,上奏朱元璋。朱亮祖惡人先告狀,劾奏道同傲慢無禮。朱元璋先看到朱亮祖的奏摺,便遣使去番禺殺道同。這時候道同的奏摺也到了,朱元璋一看,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想,道同這麼一個小官,敢頂撞大臣,告他的狀,這人梗直可用。於是又遣使赦免道同。兩位使者同一天到達番禺,赦免的使者剛到,道同也剛被砍掉腦袋。於是,門子的預言再一次應驗:「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不屑於接受再教育的清官道同,終於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在一般情況下,這事到此也就算完了。為非作歹的王侯比比皆是,遵紀守法的卻如同鳳毛麟角。即使朱亮祖直截了當,擅自將道同收拾了,只要他給道同按上適當的罪名,也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碰到開國之君朱元璋,這事就不能算完。朱元璋吏治之嚴,堪稱空前絕後。殺人只憑一時性起,這一點我們已經在道同的下場中看到了。此外還愛發脾氣,激烈且毫無寬容。第二年九月,朱元璋召朱亮祖到京,將朱亮祖和他兒子一起活活用鞭子抽死,然後親自為他寫了墓誌,以侯禮下葬。兩種規則的鬥法至此告一段落。[51]
我沒有仔細計算,不清楚明朝初期貪贓枉法者被揭發處罰的概率有多少。在閱讀時得到的印象是:離朱元璋越近,被揭發處罰的概率越高。而不歸朱元璋直接管的小官,被揭發處罰的概率則逐級下降。也就是說,在省部級官員這一層,朱元璋算的帳比較有說服力。而到了縣處級,門子算的帳更有說服力。朱元璋懲治貪官的手段極其酷烈,大規模地砍頭剝皮截肢剜膝蓋,製造了大量冤假錯案,也懲辦了大量貪官污吏。血洗之下,洪武年間的官場乃是整個明朝最乾淨的官場。不過即使在最乾淨的時候,仍有大批高級官員不認朱元璋的帳,例如朱亮祖。我估計,在這批靠造反起家的高級官員之中,風險偏好型投資者的比例一定很高,很不容易管理。
朱元璋死後,管帳的大老闆不那麼能幹或不那麼上心了,下手也不如太祖那般兇狠了,朱元璋的那套算法便越發不對路了。不過,他發現的新官墮落定律卻越發靈驗了。
明朝制度規定,官員不許在本鄉本土當官,怕他們受人情的影響,不能堅持原則。但胥吏和衙役們一定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土豪們就更不必說。他們熟悉當地的語言和風土人情,有一張親戚朋友熟人織成的關係網,盤根錯節,信息靈通,熟悉各種慣例,並且依靠這些慣例謀生獲利。那些聖賢書上不講的潛規則,正是通過這些人繼承並傳播的。他們是活的教科書。在他們的言傳身教和熱心輔導之下,官員們學習的時間大大縮短,學費大幅度下降,許多摸著石頭過河的麻煩都可以省去了。這便是朱元璋的「新官墮落定律」的實現過程。
所謂墮落,當然是從聖賢要求的標準看。如果換成新官適應社會和熟悉業務的角度,我們看到的則是一個重新學習和迅速進步的過程,一個接受再教育的過程。第一次是接受聖賢的教育,第二次則是接受胥吏衙役和人間大學的教育。第一次教育教了官員們滿口仁義道德,第二次教育教了他們一肚子男盜女娼。
附記:
關於官場潛規則的十多篇隨筆中的六篇,原載於1999年1-11月的《上海文學》,原作者按語如下:
在中國歷史上的帝國時代,官吏集團極為引人注目。這個社會集團壟斷了暴力,掌握著法律,控制了巨額的人力物力,它的所作所為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社會的命運。
對於這個擅長舞文弄墨的集團,要撇開它的自我吹噓和堂皇表白,才能發現其本來面目。在仔細揣摩了一些歷史人物和事件之後,我發現支配這個集團行為的東西,經常與他們宣稱遵循的那些原則相去甚遠。例如仁義道德,忠君愛民,清正廉明等等。真正支配這個集團行為的東西,在更大的程度上是非常現實的利害計算。這種利害計算的結果和趨利避害的抉擇,這種結果和抉擇的反覆出現和長期穩定性,分明構成了一套潛在的規矩,形成了許多本集團內部和各集團之間在打交道的時候長期遵循的潛規則。這是一些未必成文卻很有約束力的規矩。我找不到合適的名詞,姑且稱之為潛規則。
官場內部有許多層面和方面的潛規則,我想先寫一個」淘汰清官「的定律又涉及到許多方面的因素,不是一兩篇短文就能說透徹的,我想分開揉碎了曼曼說。幾篇能說清楚,我也不敢確定,也許四五篇,也許七八篇。
讀史只是我的業餘愛好,不敢冒充專家。我所寫的,都是一些我再讀史的時候冒出來的心得,很可能見笑於大方。但我願意姑妄說之。能姑妄發之,且有姑妄讀之者,則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