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辯的魂靈

2024-09-26 05:09:24 作者: 魯迅

  二十年前到黑市,買得一張符,名叫「鬼畫符」。雖然不過一團糟,但帖在壁上看起來,卻隨時顯出各樣的文字,是處世的寶訓,立身的金箴,今年又到黑市去,又買得一張符,也是「鬼畫符」。但帖了起來看,也還是那一張,並不見什麼增補和修改。今夜看出來的大題目是「論辯的魂靈」;細注道:「祖傳老年中年青年『邏輯』扶乩滅洋必勝妙法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今謹摘錄數條,以公同好——

  「洋奴會說洋話。你主張讀洋書,就是洋奴,人格破產了!受人格破產的洋奴崇拜的洋書,其價值從可知矣!但我讀洋文是學校的課程,是政府的功令,反對者,即反對政府也。無父無君之無政府黨,人人得而誅之。」

  「你說中國不好。你是外國人麼?為什麼不到外國去?可惜外國人看你不起……。」

  「你說甲生瘡。甲是中國人,你就是說中國人生瘡了。既然中國人生瘡,你是中國人,就是你也生瘡了。你既然也生瘡,你就和甲一樣。而你只說甲生瘡,則竟無自知之明,你的話還有什麼價值?倘你沒有生瘡,是說誑也。賣國賊是說誑的,所以你是賣國賊。我罵賣國賊,所以我是愛國者。愛國者的話是最有價值的,所以我的話是不錯的,我的話既然不錯,你就是賣國賊無疑了!」

  「自由結婚未免太過激了。其實,我也並非老頑固,中國提倡女學的還是我第一個。但他們卻太趨極端了,太趨極端,即有亡國之禍,所以氣得我偏要說『男女授受不親』。況且,凡事不可過激;過激派都主張共妻主義的。乙贊成自由結婚,不就是主張共妻主義麼?他既然主張共妻主義,就應該先將他的妻拿出來給我們『共』。」

  

  「丙講革命是為的要圖利:不為圖利,為什麼要講革命?我親眼看見他三千七百九十一箱半的現金抬進門。你說不然,反對我麼?那麼,你就是他的同黨。嗚呼,黨同伐異之風,於今為烈,提倡歐化者不得辭其咎矣!」

  「丁犧牲了性命,乃是鬧得一塌糊塗,活不下去了的緣故。現在妄稱志士,諸君切勿為其所愚。況且,中國不是更壞了麼?」

  「戊能算什麼英雄呢?聽說,一聲爆竹,他也會吃驚。還怕爆竹,能聽槍炮聲麼?怕聽槍炮聲,打起仗來不要逃跑麼?打起仗來就逃跑的反稱英雄,所以中國糟透了。」

  「你自以為是『人』,我卻以為非也。我是畜類,現在我就叫你爹爹。你既然是畜類的爹爹,當然也就是畜類了。」

  「勿用驚嘆符號,這是足以亡國的。但我所用的幾個在例外。」

  「中庸太太提起筆來,取精神文明精髓,作明哲保身大吉大利格言二

  句云:

  『中學為體西學用,

  不薄今人愛古人。』」

  犧牲謨

  ——「鬼畫符」失敬失敬章第十三

  「阿呀,阿呀,失敬失敬!原來我們還是同志。我開初疑心你是一個乞丐,心裡想:好好的一個漢子,又不衰老,又非殘疾,為什麼不去做工,讀書的?所以就不免露出『責備賢者』的神色來,請你不要見氣,我們的心實在太坦白了,什麼也藏不住,哈哈!可是,同志,你也似乎太……。

  「哦哦!你什麼都犧牲了?可敬可敬!我最佩服的就是什麼都犧牲,為同胞,為國家。我向來一心要做的也就是這件事。你不要看得我外觀闊綽,我為的是要到各處去宣傳。社會還太勢利,如果像你似的只剩一條破褲,誰肯來相信你呢?所以我只得打扮起來,寧可人們說閒話,我自己總是問心無愧。正如『禹入裸國亦裸而游』一樣,要改良社會,不得不然,別人那裡會懂得我們的苦心孤詣。但是,朋友,你怎麼竟奄奄一息到這地步了?

  「哦哦!已經九天沒有吃飯?!這真是清高得很哪!我只好五體投地。看你雖然怕要支持不下去,但是——你在歷史上一定成名,可賀之至哪!現在什麼『歐化』『美化』的邪說橫行,人們的眼睛只看見物質,所缺的就是你老兄似的模範人物。你瞧,最高學府的教員們,也居然一面教書,一面要起錢來,他們只知道物質,中了物質的毒了。難得你老兄以身作則,給他們一個好榜樣看,這於世道人心,一定大有裨益的。你想,現在不是還嚷著什麼教育普及麼?教育普及起來,要有多少教員,如果都像他們似的定要吃飯,在這四郊多壘時候,那裡來這許多飯?像你這樣清高,真是濁世中獨一無二的中流砥柱:可敬可敬!你讀過書沒有?如果讀過書,我正要創辦一個大學,就請你當教務長去。其實你只要讀過『四書』就好,加以這樣品格,已經很夠做『莘莘學子』的表率了。

  「不行?沒有力氣?可惜可惜!足見一面為社會做犧牲,一面也該自己講講衛生。你於衛生可惜太不講究了。你不要以為我的胖頭胖臉是因為享用好,我其實是專靠衛生,尤其得益的是精神修養,『君子憂道不憂貧』呀!但是,我的同志,你什麼都犧牲完了,究竟也大可佩服,可惜你還剩一條褲,將來在歷史上也許要留下一點白璧微瑕……。

  「哦哦,是的。我知道,你不說也明白:你自然連這褲子也不要,你何至於這樣地不徹底;那自然,你不過還沒有犧牲的機會罷了。敝人向來最贊成一切犧牲,也最樂於『成人之美』況且我們是同志,我當然應該給你想一個完全辦法,因為一個人最緊要的是『晚節』,一不小心,可就前功盡棄了!

  「機會湊得真好:舍間一個小鴉頭,正缺一條褲……。朋友,你不要這麼看我,我是最反對人身買賣的,這是最不人道的事。但是,那女人是在大旱災時候留下的,那時我不要,她的父母就會把她賣到妓院裡去。你想,這何等可憐。我留下她,正為的講人道。況且那也不算什麼人身買賣,不過我給了她父母幾文,她的父母就把自己的女兒留在我家裡就是了。我當初原想將她當作自己的女兒看,不,簡直當作姊妹,同胞看;可恨我的賤內是舊式,說不通。你要知道舊式的女人頑固起來,真是無法可想的,我現在正在另外想點法子……。

  「但是,那娃兒已經多天沒有褲子了,她是災民的女兒。我料你一定肯幫助的。我們都是『貧民之友』呵。況且你做完了這一件事情之後,就是全始全終;我保你將來銅像巍巍,高入雲表,呵,一切貧民都鞠躬致敬……。

  「對了,我知道你一定肯,你不說我也明白。但你此刻且不要脫下來。我不能拿了走:我這副打扮,如果手上拿一條破褲子,別人見了就要詫異,於我們的犧牲主義的宣傳會有妨礙的。現在的社會還太胡塗,——你想,教員還要吃飯,——那裡能懂得我們這純潔的精神呢,一定要誤解的。一經誤解,社會恐怕要更加自私自利起來,你的工作也就『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了,朋友。

  「你還能勉強走幾步罷?不能?這可叫人有點為難了,——那麼,你該還能爬?好極了!那麼,你就爬過去。你趁你還能爬的時候趕緊爬去,萬不要『功虧一簣』。但你須用趾尖爬,膝髁不要太用力;褲子擦著沙石,就要更破爛,不但可憐的災民的女兒受不著實惠,並且連你的精神都白扔了。先行脫下了也不妥當,一則太不雅觀,二則恐怕巡警要干涉,還是穿著爬的好。我的朋友,我們不是外人,肯給你上當的麼?舍間離這裡也並不遠,你向東,轉北,向南,看路北有兩株大槐樹的紅漆門就是。你一爬到,就脫下來,對號房說:這是老爺叫我送來的,交給太太收下。你一見號房,應該趕快說,否則也許將你當作一個討飯的,會打你。唉唉,近來討飯的太多了,他們不去做工,不去讀書,單知道要飯。所以我的號房就借痛打這方法,給他們一個教訓,使他們知道做乞丐是要給人痛打的,還不如去做工讀書好……。

  「你就去麼?好好!但千萬不要忘記:交代清楚了就爬開,不要停在我的屋界內。你已經九天沒有吃東西了,萬一出了什麼事故,免不了要給我許多麻煩,我就要減少許多寶貴的光陰,不能為社會服務。我想,我們不是外人,你也決不願意給自己的同志許多麻煩的,我這話也不過姑且說說。

  「你就去罷!好,就去!本來我也可以叫一輛人力車送你去,但我知道用人代牛馬來拉人,你一定不贊成的,這事多麼不人道!我去了。你就動身罷。你不要這麼萎靡不振,爬呀!朋友!我的同志,你快爬呀,向東呀!……」

  戰士和蒼蠅

  Schopenhauer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

  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三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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