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民間之所謂小說及其後來
2024-09-26 05:04:11
作者: 魯迅
宋代行於民間的小說,與歷來史家所著錄者很不同,當時並非文辭,而為屬於技藝的「說話」之一種。
說話者,未詳始於何時,但據故書,可以知道唐時則已有。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四《貶誤》)云:
「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觀雜戲,有市人小說,呼扁鵲作褊鵲字,上聲。予令任道昇字正之。市人言『二十年前嘗於上都齋會設此,有一秀才甚賞某呼扁字與褊同聲,雲世人皆誤。』」
其詳細雖難曉,但因此已足以推見數端:一小說為雜戲中之一種,二由於市人之口述,三在慶祝及齋會時用之。而郎瑛(《七修類藁》二十二)所謂「小說起宋仁宗,蓋時太平盛久,國家閒暇,日欲進一奇怪之事以娛之,故小說『得勝頭回』之後,即雲話說趙宋某年」者,亦即由此分明證實,不過一種無稽之談罷了。
到宋朝,小說的情形乃始比較的可以知道詳細。孟元老在南渡之後,追懷汴梁盛況,作《東京夢華錄》,於「京瓦技藝」條下有當時說話的分目,為小說,合生,說諢話,說三分,說《五代史》等。而操此等職業者則稱為「說話人」。
高宗既定都臨安,更歷孝光兩朝,汴梁式的文物漸已遍滿都下,伎藝人也一律完備了。關於說話的記載,在故書中也更詳盡,端平年間的著作有灌園耐得翁《都城紀勝》,元初的著作有吳自牧《夢粱錄》及周密《武林舊事》,都更詳細的有說話的分科:
《都城紀勝》說話有四家:
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刀趕棒及發跡變態之事;說鐵騎兒,謂士馬金鼓之事。
說經,謂演說佛書;說參請,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
講史書,講說前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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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生,與起令隨令相似,各占一事。 《夢粱錄》(二十)
說話者,謂之舌辯,雖有四家數,各有門庭:
且小說,名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公案,朴刀杆棒發發蹤參(案此四字當有誤)之事。……談論古今,如水之流。
談經者,謂演說佛書;說參請者,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又有說諢經者。
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鑑》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
合生,與起今隨今相似,各占一事也。
《夢粱錄》(二十)
說話者,謂之舌辯,雖有四家數,各有門庭:
且小說,名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公案,朴刀杆棒發發蹤參(案此四字當有誤)之事。……談論古今,如水之流。
談經者,謂演說佛書;說參請者,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又有說諢經者。
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鑑》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
合生,與起今隨今相似,各占一事也。
但周密所記者又小異,為演史,說經諢經,小說,說諢話;而無合生。唐中宗時,武平一上書言「比來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賢,詠歌蹈舞,號曰合生。」(《新唐書》一百十九)則合生實始於唐,且用諢詞戲謔,或者也就是說諢話;惟至宋當又稍有遷變,今未詳。起今隨今之「今」,《都城紀勝》作「令」,明抄本《說郛》中之《古杭夢遊錄》又作起令隨合,何者為是,亦未詳。
據耐得翁及吳自牧說,是說話之一科的小說,又因內容之不同而分為三子目:
1.銀字兒 所說者為煙粉(煙花粉黛),靈怪(神仙鬼怪),傳奇(離合悲歡)等。
2.說公案 所說者為搏刀趕棒(拳勇),發跡變態(遇合)之事。
3.說鐵騎兒 所說者為士馬金鼓(戰爭)之事。
惟有小說,是說話中最難的一科,所以說話人「最畏小說,蓋小說者,能講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提破」(《都城紀勝》雲;《夢粱錄》同,惟「提破」作「捏合」。),非同講史,易於鋪張;而且又須有「談論古今,如水之流」的口辯。然而在臨安也不乏講小說的高手,吳自牧所記有譚淡子等六人,周密所記有蔡和等五十二人,其中也有女流,如陳郎娘棗兒,史蕙英。
臨安的文士佛徒多有集會;瓦舍的技藝人也多有,其主意大約是在於磨練技術的。小說專家所立的社會,名曰雄辯社。(《武林舊事》三)
元人雜劇雖然早經銷歇,但尚有流傳的曲本,來示人以大概的情形。宋人的小說也一樣,也幸而借了「話本」偶有留遺,使現在還可以約略想見當時瓦舍中說話的模樣。
其話本曰《京本通俗小說》,全書不知凡幾卷,現在所見的只有殘本,經江陰繆氏影刻,是卷十至十六的七卷,先曾單行,後來就收在《煙畫東堂小品》之內了。還有一卷是敘金海陵王的穢行的,或者因為文筆過於礙眼了罷,繆氏沒有刻,然而仍有郋園的改換名目的排印本;郋園是長沙葉德輝的園名。
刻本七卷中所收小說的篇目以及故事發生的年代如下列:
卷十《碾玉觀音》 「紹興年間。」
十一《菩薩蠻》 「大宋高宗紹興年間。」
十二《西山一窟鬼》 「紹興十年間。」
十三《志誠張主管》 無年代,但云東京汴州開封事。
十四《拗相公》 「先朝。」
十五《錯斬崔寧》 「高宗時。」
十六《馮玉梅團圓》 「建炎四年。」
每題俱是一全篇,自為起訖,並不相聯貫。錢曾《也是園書目》(十)著錄的「宋人詞話」十六種中,有《錯斬崔寧》與《馮玉梅團圓》兩種,可知舊刻又有單篇本,而《通俗小說》即是若干單篇本的結集,並非一手所成。至於所說故事發生的時代,則多在南宋之初;北宋已少,何況漢唐。又可知小說取材,須在近時;因為演說古事,範圍即屬講史,雖說小說家亦復「談論古今,如水之流」,但其談古當是引證及裝點,而非小說的本文。如《拗相公》開首雖說王莽,但主意卻只在引出王安石,即其例。
七篇中開首即入正文者只有《菩薩蠻》,其餘六篇則當講說之前,俱先引詩詞或別的事實,就是「先引下一個故事來,權做個『得勝頭回』。」(本書十五)「頭回」當即冒頭的一回之意,「得勝」是吉語,瓦舍為軍民所聚,自然也不免以利市語說之,未必因為進御才如此。
「得勝頭回」略有定法,可說者凡四:
1.以略相關涉的詩詞引起本文。 如卷十用《春詞》十一首引起延安郡王遊春;卷十二用士人沈文述的詞逐句解釋,引起遇鬼的士人皆是。
2.以相類之事引起本文。 如卷十四以王莽引起王安石是。
3.以較遜之事引起本文。 如卷十五以魏生因戲言落職,引起劉貴因戲言遇大禍;卷十六以「交互姻緣」轉入「雙鏡重圓」而「有關風化,到還勝似幾倍」皆是。
4.以相反之事引起本文。 如卷十三以王處厚照鏡見白髮的詞有知足之意,引起不伏老的張士廉以晚年娶妻破家是。
而這四種定法,也就牢籠了後來的許多擬作了。
在日本還傳有中國舊刻的《大唐三藏取經記》三卷,共十七章,章必有詩;別一小本則題曰《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也是園書目》將《錯斬崔寧》及《馮玉梅團圓》歸入「宋人詞話」門,或者此類話本,有時亦稱詞話:就是小說的別名。《通俗小說》每篇引用詩詞之多,實遠過於講史(《五代史平話》,《三國志傳》,《水滸傳》等),開篇引首,中間鋪敘與證明,臨末斷結詠嘆,無不徵引詩詞,似乎此舉也就是小說的一樣必要條件。引詩為證,在中國本是起源很古的,漢韓嬰的《詩外傳》,劉向的《列女傳》,皆早經引《詩》以證雜說及故事,但未必與宋小說直接相關;只是「借古語以為重」的精神,則雖說漢之與宋,學士之與市人,時候學問,皆極相違,而實有一致的處所。唐人小說中也多半有詩,即使妖魔鬼怪,也每能互相酬和,或者做幾句即興詩,此等風雅舉動,則與宋市人小說不無關涉,但因為宋小說多是市井間事,人物少有物魅及詩人,於是自不得不由吟詠而變為引證,使事狀雖殊,而詩氣不脫;吳自牧記講史高手,為「講得字真不俗,記問淵源甚廣」(《夢粱錄》二十),即可移來解釋小說之所以多用詩詞的緣故的。
由上文推斷,則宋市人小說的必要條件大約有三:
1.須講近世事;
2.什九須有「得勝頭回」;
3.須引證詩詞。
宋民間之所謂小說的話本,除《京本通俗小說》之外,今尚未見有第二種。《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是極拙的擬話本,並且應屬於講史。《大宋宣和遺事》錢曾雖列入「宋人詞話」中,而其實也是擬作的講史,惟因其系鈔撮十種書籍而成,所以也許含有小說分子在內。
然而在《通俗小說》未經翻刻以前,宋代的市人小說也未嘗斷絕;他間或改了名目,夾雜著後人擬作而流傳。那些擬作,則大抵出於明朝人,似宋人話本當時留存尚多,所以擬作的精神形式雖然也有變更,而大體仍然無異。
以下是所知道的幾部書:
1.《喻世明言》。 未見。
2.《警世通言》。 未見。王士禛雲,「《警世通言》有《拗相公》一篇,述王安石罷相歸金陵事,極快人意,乃因盧多遜謫嶺南事而稍附益之。」(《香祖筆記》十)《拗相公》見《通俗小說》卷十四,是《通言》必含有宋市人小說。
3.《醒世恆言》。 四十卷,共三十九事;不題作者姓名。前有天啟丁卯(一六二七年)隴西可一居士序雲,「六經國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說也,而尚理或病於艱深,修詞或傷於藻繪,則不足以觸里耳而振恆心,此《醒世恆言》所以繼《明言》《通言》而作也。……」因知三言之內,最後出的是《恆言》。所說者漢二事,隋三事,唐八事,宋十一事,明十五事。其中隋唐故事,多采自唐人小說,故唐人小說在元既已侵入雜劇及傳奇,至明又侵入了話本;然而懸想古事,不易瞭然,所以遜於敘述明朝故事的十餘篇遠甚了。宋事有三篇像擬作,七篇(《賣油郎獨占花魁》,《灌園叟晚逢仙女》,《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勘皮鞋單證二郎神》,《鬧樊樓多情周勝仙》,《吳衙內鄰舟赴約》,《鄭節使立功神臂弓》)疑出自宋人話本,而一篇(《十五貫戲言成巧禍》)則即是《通俗小說》卷十五的《錯斬崔寧》。
松禪老人序《今古奇觀》雲,「墨憨齋增補《平妖》,窮工極變,不失本來。……至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極摹人情世態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是纂三言與補《平妖》者為一人。明本《三遂平妖傳》有張無咎序,雲「茲刻回數倍前,蓋吾友龍子猶所補也。」而首葉則題「馮猶龍先生增定」。可知三言亦馮猶龍作,而龍子猶乃其遊戲筆墨時的隱名。
馮猶龍名夢龍,長洲人(《曲品》作吳縣人),由貢生拔授壽寧知縣,有《七樂齋稿》;然而朱彝尊以為「善為啟顏之辭,時入打油之調,不得為詩家。」(《明詩綜》七十一)蓋馮猶龍所擅長的是詞曲,既作《雙雄記傳奇》,又刻《墨憨齋傳奇定本十種》,多取時人名曲,再加刪訂,頗為當時所稱;而其中的《萬事足》,《風流夢》,《新灌園》是自作。他又極有意於稗說,所以在小說則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在講史則增補《三遂平妖傳》。
4.《拍案驚奇》。三十六卷;每卷一事,唐六,宋六,元四,明二十。前有即空觀主人序雲,「龍子猶氏所輯《喻世》等書,頗存雅道,時著良規,復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助談諧者,演而暢之,得若干卷。……」則仿佛此書也是馮猶龍作。然而敘述平板,引證貧辛,「頭回」與正文「捏合」不靈,有時如兩大段;馮猶龍是「文苑之滑稽」,似乎不至於此。同時的松禪老人也不信,故其序《今古奇觀》,於敘墨憨齋編纂三言之下,則雲「即空觀主人壺矢代興,爰有《拍案驚奇》之刻,頗費搜獲,足供談麈」了。
5.《今古奇觀》。四十卷;每卷一事。這是一部選本,有姑蘇松禪老人序,雲是抱瓮老人由《喻世》《醒世》《警世》三言及《拍案驚奇》中選刻而成。所選的出於《醒世恆言》者十一篇(第一、 二、 七、八、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回),疑為宋人舊話本之《賣油郎》、《灌園叟》、《喬太守》在內;而《十五貫》落了選。出於《拍案驚奇》者七篇(第九、十、十八、二十九、三十七、三十九、四十回)。其餘二十二篇,當然是出於《喻世明言》及《警世通言》的了,所以現在借了易得的《今古奇觀》,還可以推見那希覯的《明言》《通言》的大概。其中還有比漢更古的故事,如俞伯牙、莊子休及羊角哀皆是。但所選並不定佳,大約因為兩篇的題目須字字相對,所以去取之間,也就很受了束縛了。
6.《今古奇聞》。二十二卷;每卷一事。前署東壁山房主人編次,也不知是何人。書中提及「發逆」,則當是清咸豐或同治初年的著作。日本有翻刻,王寅(字冶梅)到日本去賣畫,又翻回中國來,有光緒十七年序,現在印行的都出於此本。這也是一部選集,其中取《醒世恆言》者四篇(卷一,二,六,十八),《十五貫》也在內,可惜刪落了「得勝頭回」;取《西湖佳話》者一篇(卷十);余未詳,篇末多有自怡軒主人評語,大約是別一種小說的話本,然而筆墨拙澀,尚且及不到《拍案驚奇》。
7.《續今古奇觀》。三十卷;每卷一回。無編者名,亦無印行年月,然大約當在同治末或光緒初。同治七年,江蘇巡撫丁日昌嚴禁淫詞小說,《拍案驚奇》也在內,想來其時市上遂難得,於是《拍案驚奇》即小加刪改,化為《續今古奇觀》而出,依然流行世間。但除去了《今古奇觀》所已采的七篇,而加上《今古奇聞》中的一篇(《康友仁輕財重義得科名》),改立題目,以足三十卷的整數。
此外,明人擬作的小說也還有,如杭人周楫的《西湖二集》三十四卷,東魯古狂生的《醉醒石》十五卷皆是。但都與幾經選刻,輾轉流傳的本子無關,故不復論。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