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光滑石塊之上
2024-09-26 04:56:00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他們住進這幢大宅:灰色石牆,石板屋頂,永遠處於初夏時節。草坪明艷而茂盛,但長稈草從不生長,野花從不凋謝。
大宅背後是附屬建築,沒有開過門,沒有經過勘察,還有一片野地,系滑翔傘的纜繩被風吹得筆直。
有一次,她沿著野地邊緣的橡樹林散步,看見了三個陌生人,他們騎著隱約像馬的東西。馬這種動物在安琪出生前就已經滅絕了。馬鞍上坐著個身穿粗花呢的少年,打扮像是古老油畫裡的馬夫。一個日本女孩騎坐在少年前面的馬背上,少年背後是個臉色蒼白的油滑小個子男人,他身穿灰色西裝、粉色襪子和棕色皮鞋,露出一截白色腳腕。日本女孩看見了她,反過來也注視著她嗎?
她忘了向波比提起這件事。
來得最多的客人總在黎明迷夢中到訪,不過一次有個地精似的小個子男人咚咚咚敲響厚實的橡木大門,她跑過去打開門,他說他要找「小屎蛋紐馬克」。波比介紹說這傢伙是老芬,似乎很高興見到他。老芬的古舊外套散發出糅合了多年的煙味、古老的焊料和醃鯡魚的複雜氣味。波比說永遠歡迎老芬來做客。「歡不歡迎都一樣。反正只要他想進來,你就擋不住他。」
3簡也是黎明時的訪客之一,她的存在悲哀而不確定。波比好像幾乎感覺不到她,但安琪儲存了她的那麼多記憶,與她摻雜了渴望、嫉妒、受挫和憤怒的那種特別情緒有著共鳴。安琪漸漸理解了3簡的動機,也就原諒了她——但對一個在陽光下徘徊於橡樹林裡的幽靈,你究竟能原諒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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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3簡的夢境有時也讓安琪感到厭倦;她更喜歡其他的夢,尤其是她那位年輕門徒的夢。那些夢往往伴著花邊窗簾隨風飄拂而來,伴著第一聲鳥鳴而來。她翻身貼近波比,閉上眼睛,在腦海里喚出連續體的名字,等待短暫而快樂的畫面出現。
她看見他們帶那女孩去牙買加的診所,幫她戒掉街頭興奮劑的毒癮。公司的一組醫務人員耐心地微調她的新陳代謝,她最後變得健康和容光煥發。派柏·希爾仔細調整她的感官中樞,她的第一套擬感節目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熱烈反響。全球觀眾傾倒於她的清新和活力,還有她像是第一次發現生活竟然如此迷人的率真態度。
偶爾有一道陰影掠過模糊的屏幕,但總是轉瞬即逝:被扼死凍僵的羅賓·拉尼爾出現在新鈴木使節飯店的假山上;安琪和連續體都知道行兇拋屍的修長雙手屬於誰。
但有一件事情始終躲避著她的視線,這一塊關鍵的拼圖是歷史。
橡樹林的暗影邊緣,青灰色與鮮紅色的日落之下,在這個不是法國的法國,她請波比回答她的終極問題。
午夜時分,他們在車道上等待,因為波比許諾告訴她答案。
大宅里鐘錶敲響十二點,她聽見車輛吱吱碾過礫石路面。這是一輛低底盤的灰色長車。
司機是老芬。
波比打開車門,扶她上車。
后座上是一個少年,她記得自己見過他一眼,曾經有三個毫無相似之處的人騎著一匹稀奇古怪的馬,少年就是其中之一。少年對她微笑,但沒有開口。
「這是科林,」波比上車坐在她身旁,「老芬你已經認識了。」
「她根本沒懷疑過?」老芬發動轎車。
「沒有,」波比說,「我認為沒有。」
名叫科林的少年對她微笑:「阿列夫是數據網的近似體,」他說,「算是一種賽博空間……」
「對,我知道。」她轉向波比,「所以呢?你答應過要告訴我為什麼會有大劇變。」
老芬大笑,聲音非常奇特。「不是為什麼,女士。該說是什麼。還記得布麗奇特跟你說過還有另外一個嗎?記得?哈,就是這個,是什麼就是為什麼。」
「我當然記得。她說當數據網終於有了自我意識的時候,還存在『另一個』……」
「那就是我們今晚要去的地方,」波比摟住她,「並不遙遠,但——」
「但不一樣,」老芬說,「完全不一樣。」
「但到底是什麼呢?」
「你要知道,」科林一甩棕色額發,動作像是古老戲劇里的學生,「數據網獲得知覺的那一刻,它同時感覺到了另外一個數據網,另外一個知覺。」
「我不明白,」她說,「構成賽博空間的是人類系統內全部數據的總和……」
「對,」老芬說,拐上漫長而空蕩蕩的筆直公路,「但誰說非得是人類呢?」
「另一個在另外一個地方。」波比說。
「人馬座。」科林說。
他們在拿他開玩笑?這是波比的什麼惡作劇嗎?
「所以很難解釋數據網和另外這個相遇的時候,究竟為什麼會分裂出那麼多巫毒和各種人格。」老芬說,「不過等咱們到了那地方,應該就會明白……」
「要問我的想法,」科林說,「那就是這樣顯然更加好玩……」
「你們說的是真話嗎?」
「等一紐約分鐘,咱們這就到了,」老芬說,「不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