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3·簡

2024-09-26 04:55:19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波比睜開眼睛,看見一條狹窄的彎曲走廊,心想:假如這裡也屬于波比的鄉間灰色大宅,那麼這地方恐怕比他第一次見到的還要離奇。空氣黏稠而不流通,天花板上裝著綠色燈管,光線讓他覺得像是在水下。通道牆壁是磨光的混凝土。感覺像是監獄。

  「也許我們從地下室進來了。」他說,發現說話時能聽見來自水泥牆面的輕微回聲。

  「我們沒理由非得切入你之前見過的概念體。」簡特利說。

  「那麼這是什麼?」滑溜摸了摸混凝土牆面:暖融融的。

  「無所謂。」簡特利說。

  

  簡特利朝他們的前方走去。轉過一個彎,地面變成了坑窪不平的拼接碎瓷,瓷片壓進環氧樹脂之類的材料里,踩在靴子底下滑溜溜的。

  「你看這個……」碎瓷里有著成千上萬的各種圖案和顏色,但看不出總體的設計模式,像是隨意鋪在地上的。

  「藝術,」簡特利聳聳肩,「什麼人的愛好唄。你應該好好欣賞一下,滑溜·亨利。」

  不管到底是什麼,反正牆面還是普通的牆面。滑溜跪下去,用手指輕輕撫摸,感受碎瓷片的粗糙邊緣和瓷片之間光滑的硬化樹脂。「『愛好』算是什麼意思?」

  「就像你製作的那些東西,滑溜。你的垃圾玩具……」簡特利咧嘴露出神經兮兮的笑容。

  「你不明白,」滑溜說,「你他媽一輩子全耗在琢磨賽博空間是什麼形狀上了,哥們兒,但它說不定根本沒有什麼你看得懂的形狀,再說誰他媽關心呢?」法官和其他機器人身上可沒有任何隨意的東西。過程雖然隨意,但結果必然遵從某種內在規律,某種他無法直接觸碰的東西。

  「走吧。」簡特利說。

  滑溜留在原處,抬頭看著簡特利繃緊的面頰,他的淡色眼睛——在此處的光線下變成了灰色。他何苦要這麼忍氣吞聲呢?

  因為在孤狗原,你需要其他人。不僅為了供電,房東房客的整個套路只是幌子。他猜想是因為你需要周圍有其他人的陪伴。你沒法跟小鳥聊天,因為小鳥感興趣的事情不多,開口也盡說蠢話。雖說簡特利絕對不會承認,但滑溜感覺簡特利應該也明白某些事情。

  「好,」滑溜站起身,「走吧。」

  通道像肚腸似的彎彎曲曲。拼貼地面的那一段過去了,然後又拐了不知道多少個彎,上上下下了不知道多少段彎曲的短樓梯。滑溜一直在想像什麼建築物的內部會是這樣,但完全想不出來。簡特利走得很快,眯著眼睛,咬著嘴唇。滑溜覺得空氣越來越差了。

  他們爬上又一段樓梯,走進了一段筆直的通道,不管向左還是向右看,遠方都越來越窄,直到看不清楚。這裡比彎曲的部分要寬,地面隆起,鋪著小塊地毯,踩上去軟乎乎的,地毯像是有幾百塊,一層一層厚厚地蓋住了地面。每一塊地毯都有自己的花紋和顏色,很多的紅色和藍色,但所有花紋都是類似的鋸齒菱形和三角形。灰塵的氣味愈加濃郁,滑溜估計是因為地毯,它們看上去真是古老。頂上最接近通道中央的有些地方已經磨得露出了紡線。一條足跡踏出的小徑,像是有人來來回回走了許多年。天花板上的燈管有些已經熄滅,有些閃著微弱的光。

  「哪個方向?」他問簡特利。

  簡特利低頭看著地面,用食指和拇指捻著下嘴唇。「這邊。」

  「為什麼?」

  「因為無所謂。」

  在地毯上走久了,滑溜的兩條腿開始酸痛。你必須當心,不能被有破洞的地毯卡住腳趾。有次他踩中一塊從燈具上脫落的玻璃。每隔一段距離,他們就會經過一個像是用水泥封死的牆洞。已經看不出個所以然了,只是一個個拱門的形狀,水泥的顏色稍微淡一些,紋理略微有所不同。

  「簡特利,這兒肯定是地下,對吧?像是什麼地下室……」

  但簡特利只是舉起手臂,滑溜一頭撞了上去,他們傻站在那兒,看著走廊盡頭的女孩,她在波浪般的地毯上離他們只有十幾米遠。

  她用滑溜估計是法語的語言說了句什麼。聲音輕快而有韻味,語氣平淡。她露出笑容。黑髮下是一張雪白的臉,面容精緻,顴骨很高,細長的鼻子顯得很強硬,嘴巴寬大。

  滑溜感覺簡特利擋住他胸膛的手臂在顫抖。「別害怕。」他說,抓住簡特利的手臂,把它按下去,「我們只是在找波比……」

  「每個人都在找波比。」她說的是英語,帶著他分辨不出的口音。「我也在找他。找他的軀體。你見過他的軀體嗎?」她後退一步,像是準備逃跑。

  「我們不會傷害你。」滑溜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氣味,來自浸透牛仔褲和棕色夾克衫的油污,簡特利似乎比剛才更加不安了。

  「我不該這麼認為,」她說,白色牙齒在猶如深海的憋悶燈光下一閃,「但反過來說,我不認為我喜歡你們兩個。」

  滑溜希望簡特利能說點什麼,但簡特利就是不開口。「你認識他——波比?」滑溜說。

  「他這個人非常聰明。聰明得出乎意料。雖說我也不認為我喜歡他,真的。」她穿著寬鬆的黑色衣物,一直垂到膝頭。她光著腳。「不過,我還是想要……他的軀體。」她放聲大笑。

  一切,改變了。

  「果汁?」伯爵波比問,舉著裝滿黃色液體的高杯。泳池裡的藍綠色水面倒映著棕櫚樹葉上的閃動光斑。他沒穿衣服,只戴著顏色非常黑的墨鏡:「你的朋友是怎麼了?」

  「沒事。」滑溜聽見簡特利說,「他坐過牢,被誘發了科薩科夫綜合徵。剛才那種轉換嚇得他屁滾尿流。」

  滑溜一動不動地躺在有藍色靠墊的白色鑄鐵躺椅里,感覺陽光刺穿了油膩膩的牛仔褲。

  「他提到過的就是你,對吧?」波比問,「叫簡特爾?有一家工廠?」

  「簡特利。」

  「你是牛仔,」波比問,「鍵盤操控師。賽博空間人。」

  「不是。」

  波比搓著下巴說:「知道嗎?我在這兒也得刮鬍子。劃破了,有條傷疤……」他喝掉半杯果汁,用手背擦擦嘴,「你不是騎師?那你是怎麼進來的?」

  簡特利拉開鑲著珠子的夾克衫,露出雪白無毛的胸膛。「調調太陽行嗎?」他說。

  黃昏。大概是黃昏。連咔嗒一聲都沒有。滑溜聽見自己悶聲呻吟。昆蟲在石灰牆壁之上的棕櫚樹里鳴叫。胸口的汗水開始變涼。

  「抱歉,哥們兒。」波比對滑溜說,「科薩科夫綜合徵,肯定是什麼倒霉體驗。但這地方很美。巴亞爾塔。屬於塔麗·伊珊。」他重新轉向簡特利,「你不是牛仔,哥們兒,那你是什麼?」

  「我和你一樣。」簡特利說。

  「我是牛仔。」一隻蜥蜴斜著跑上波比腦袋後的牆壁。

  「不,紐馬克,你來這兒不是為了偷東西。」

  「你怎麼知道?」

  「你是為了了解某些事情。」

  「不是一樣的嗎?」

  「不。你曾經是牛仔,但現在你有了新的身份。你在尋找什麼東西,但不是從任何人那裡竊取。我也在找它。」

  簡特利開始解釋他的終極形體,棕櫚樹的陰影逐漸聚攏、變濃,融入墨西哥的夜晚,伯爵波比坐在那裡傾聽。

  等簡特利說完,波比坐了很長時間,一個字也不說。最後,他開口道:「是啊,你說得對。說起來,我一直在研究到底是什麼導致了大劇變。」

  「大劇變之前,」簡特利說,「數據網並沒有一個終極形體。」

  「喂,」滑溜說,「我們到這兒之前,去了另外一個地方。那是哪兒?」

  「迷光宮,」波比說,「重力井之上。高軌道。」

  「那個女孩是誰?」

  「女孩?」

  「黑頭髮,瘦巴巴的。」

  「哦,」波比在黑暗中說,「那是3簡。你見到她了?」

  「很奇怪的女孩。」滑溜說。

  「她早就死了。」波比說,「你看見的是她的概念體。她花光了家族的全部財富,修建那個鬼東西。」

  「你,呃,和她混在一起?在這兒?」

  「她恨我恨得要命。你要明白,我偷走了她的靈魂容器。我出發去墨西哥,她把自己的概念體存放在這兒,所以你總能看見她。問題在於,她死了。我指的是外面那個她。但另一方面,她在外面的所有屁事,各種陰謀詭計,全依靠律師、程序、各路走狗……」他咧嘴笑笑,「她氣得七竅生煙。企圖闖進你們那兒搶阿列夫機的那幫人,他們為另外某些人做事,另外某些人又為她在外面海灘上僱傭的某些人做事。不過呢,唔,我跟她做過生意,交易東西。她瘋歸瘋,但鬥起來很有一套……」

  連咔嗒一聲都沒有。

  剛開始他以為他回到了灰色大宅里,也就是他第一次見到波比的地方,但這個房間比較小,地毯和家具不太一樣,雖說他說不清到底是怎麼個不一樣。有錢,但並不炫耀。很安靜。長木桌上亮著一盞綠色玻璃罩的檯燈。

  高窗,窗框漆成白色,窗格將窗外的白色分成一個個矩形,肯定是積雪……他站在那兒,面頰貼著柔軟的窗帷,望著院牆裡的積雪空地。

  「倫敦。」波比說,「她肯定拿我這個換了什麼很帶勁的巫毒玩意兒。還以為他們不願意跟她扯上關係呢。媽的好像對她能有什麼好處似的。他們一直在逐漸隱沒,就是越來越模糊。有時候你還是能召喚出他們,但他們的位格互相融合……」

  「說得通。」簡特利說,「他們產生於第一動因——大劇變。你已經看出來了。但你還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對吧?」

  「對,我只知道事情在哪兒發生。迷光宮。這方面她全告訴我了,估計她只知道那麼多。她根本不在乎。她母親在數據網早期聚集起了幾個人工智慧,都是非常厲害的角色。然後她母親死了,人工智慧在企業核心裡慢慢發酵。其中之一開始自己和外面交易。它想和另外一個會合……」

  「它做到了。那就是你的第一動因。從此發生劇變。」

  「就這麼簡單?你怎麼知道?」

  「因為,」簡特利說,「我一直在從另一個角度研究問題。你看的是因果,而我尋找的是輪廓,時間裡的形態。你在數據網裡上天入地尋找,但我在觀察數據網本身,作為一個整體的數據網。所以我知道你不了解的事情。」

  波比沒有回答。滑溜從窗口轉身,看到之前見過的那個女孩就站在房間另一頭——只是站在那裡。

  「不僅僅是泰瑟爾-阿什普爾的人工智慧,」簡特利說,「人們登上重力井,去破解泰-阿的企業核心。他們帶去了中國軍方的破冰程序。」

  「凱斯,」波比說,「一個叫凱斯的傢伙。這個我知道。產生了某種協同作用……」

  滑溜望著那個女孩。

  「總和大於個體?」簡特利似乎樂在其中,「控制論神性?水面上的光?」

  「對,」波比說,「差不多就是這樣。」

  「比這個稍微複雜一點。」簡特利說,放聲大笑。

  女孩消失了。連咔嗒一聲都沒有。

  滑溜打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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