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馬里布
2024-09-26 04:53:46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屋裡有股味道;始終存在的一股味道。
這股味道屬於時間和帶著鹹味的空氣,也屬於建得離大海太近的昂貴房屋的熵性。或許還是短暫但時常無人居住的場所的特有氣息,好動的居住者來來去去,房屋隨之開開關關。她想像空蕩蕩的房間,鏽蝕的斑痕之花悄然在鍍鉻表面盛開,淺白色的霉斑在晦暗角落生根。設計師像是承認了永恆不變的變化過程,允許這兒存在一定程度的鏽蝕;曬台邊粗大的鐵欄杆被經年水花啃得細如手腕。
這幢屋子和鄰近的同伴一樣,蹲伏在已經坍塌的破碎地基上,有時候她沿著海灘散步,會忍不住產生考古的幻想。她嘗試想像這個地方的過去,曾有其他的房屋和其他的聲音。散步時有武裝機器人陪著她,每次她走下曬台,道尼爾微型直升機就會從你看不見的屋頂巢穴中起飛。它盤旋時近乎於無聲無息,程序操縱它避開她的視線。機器人跟蹤她的樣子有點憂鬱,仿佛它是一件昂貴但不受待見的聖誕禮物。
她知道希爾頓·斯威夫特在通過直升機的攝像頭看著她。海灘房屋裡發生的事情很少能逃出感官/網絡公司;她的幽靜生活,她渴望的一周獨處,都在嚴密的監控之下。
經過多年的職業生涯,她對被觀察已經免疫。
夜裡,她偶爾打開曬台上安裝的聚光燈,照亮灰色大沙蚤留下的象形文字般離奇的痕跡。曬台和背後的下沉式會客室保持黑暗。她坐在純白色的塑料椅上,望著沙蚤的布朗運動舞蹈。聚光燈的照耀下,沙蚤拖著幾乎看不清的微小黑影,跑過沙灘的高低坑窪。
大海在起伏間用聲音包圍她。深夜,她睡在兩間客房裡比較小的一間裡,那聲音也鑽進她的夢境,但從不進入陌生人的入侵記憶。
選擇哪一間臥室完全出自本能。主臥室到處都是能觸發往日痛楚的地雷。
診所的醫生用化學鉗子從大腦里的受體部位撬走成癮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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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進白色的廚房,為自己做飯。她用微波爐解凍麵包,拿出預包裝的脫水瑞士濃湯,倒進光可鑑人的不鏽鋼平底鍋,呆呆地挪進無名但越來越熟悉的空間,這個場所精心地將她與造物主的塵世隔離開來。
「這就叫生活。」她對白色廚台說。不知道感官/網絡的駐場心理學家會有什麼看法,她心想,會有隱藏的麥克風捕捉到她的聲音,帶給他們聽嗎?她用細長的不鏽鋼長勺攪動濃湯,望著蒸汽裊裊升起。做事情對她有幫助,她心想,僅僅是自己做事情而已;在診所,他們堅持要她自己鋪床。此刻她從自己的碗裡舀起一勺湯,皺起眉頭,回想診所。
開始治療後過了一周,她自行出院。醫生並不同意。脫毒過程進行得很順利,他們說,但心理治療尚未開始。他們警告她,對未能完成全部療程的患者來說,重蹈覆轍的比例高得驚人。他們還說要是中斷治療,保險就將無效。感官/網絡會付錢的,她說,要她自掏腰包也行。她亮出了三井銀行的白金晶片。
一小時後,她的利爾私人飛機到了;她命令飛機送她去洛杉磯機場,叫了車在那裡等她,然後屏蔽所有來電。
「對不起,安琪拉,」剛起飛幾秒鐘,還在蒙特哥灣上空掉頭的噴氣機就說,「但希爾頓·斯威夫特用優先接入功能打了進來。」
「安琪,」斯威夫特說,「你知道我一直是支持你的。安琪,這一點你很清楚。」
她扭頭聽著橢圓形的黑色揚聲器。揚聲器嵌在光滑的灰色塑料板中央,她想像斯威夫特跪在利爾飛機的艙壁背後,痛苦而難看地盤著兩條跑者的長腿。
「我知道,希爾頓,」她說,「很高興你能打電話給我。」
「安琪,你要去洛杉磯。」
「對,我就是這麼吩咐飛機的。」
「去馬里布。」
「沒錯。」
「派柏·希爾在去機場的路上了。」
「謝謝,希爾頓,但我不需要派柏。我誰也不需要,只需要一輛車。」
「那幢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安琪。」
「很好。正符合我的心意,希爾頓。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一幢空屋子。」
「你確定這是個好主意?」
「希爾頓,這是很久以來我最好的主意了。」
對方猶豫片刻。「他們說治療進行得很順利,安琪,但他們希望你多住一陣子。」
「我需要一個星期,」她說,「一個星期。七天。單獨一人。」
在這幢屋子裡住了三晚,她在黎明時分醒來,煮咖啡,穿衣服。冷凝水打濕了面向曬台的寬大窗戶。睡眠只是睡眠,要是做了夢,她不會記得。但還有別的什麼——復甦,近乎眩暈。她站在廚房裡,隔著白色厚運動襪感受著冰涼的瓷磚地板,雙手握著溫暖的杯子。
她感覺到了什麼。她展開手臂,舉起聖杯似的舉起咖啡杯,這個動作立刻變得本能化,令人啼笑皆非。
自從洛阿上次駕馭她,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年,他們上次觸碰她是三年之前的事情了。但現在是什麼?
雷格巴?其他洛阿中的某一個?
鬼魂的存在感迅速消退。她飛快地把咖啡杯放在廚台上,咖啡灑了一手,她跑去找鞋子和大衣,在海灘用具櫃裡,找到一雙綠色橡膠靴,還在別處找到一件她不記得的厚實藍色登山外套,尺碼太大,不可能屬于波比。她衝出屋子,跑下台階,不理會微型直升機在背後如耐心的蜻蜓般起飛時的嗡嗡聲。她順著亂糟糟的海灘房屋向北望去,高低不平的屋頂讓她想起了里約的居民區,她又向南方的殖民地望去。
來過的洛阿名叫布麗奇特媽媽,又名大布麗奇特,有人認為她是薩梅迪男爵的妻子,也有人說她是「最古老的亡靈」。
如夢似幻的殖民地建築在安琪左邊拔地而起,那是形狀和自我的狂暴展覽。鑲著霓虹燈,看似搖搖欲墜的華茲塔複製品旁邊是新野獸派以青銅浮雕為外牆的地堡。
一面又一面鏡牆在她經過時映出清晨太平洋的成排雲團。
過去這三年,有多少次她感覺像是即將跨過——或是重新跨過——一條信仰的微妙邊界,發現她與洛阿共度的時光只是一場夢,或者他們頂多只是文化共鳴的傳染性結節,來自她居住在波伏瓦的新澤西巫毒神廟的那幾個星期。換一個角度審視事實:沒有神祇,沒有騎馬者。
她繼續向前走,波濤聲安慰著她,海灘上這個永久性的時刻,此刻如此未來也將如此的感覺安慰著她。
她父親死了,死在七年前,人生記錄沒能告訴她太多東西。只知道他服務過某個人或某個存在,換得的報酬是知識,還有他曾用她獻祭。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像是有三段人生,彼此被她無法命名的牆壁分隔,沒有希望能夠變得完整。
童年記憶中的瑪斯生態建築,建造時在亞利桑那掏空了一座平頂山,她抱著砂岩欄杆,面對大風,感覺整個空心台地就像是她的飛船,她能駕駛飛船駛向群山背後的繽紛落日。後來,大風將她吹走,恐懼硬生生地堵住她的喉嚨。她不記得最後一眼看見的父親面容,但肯定是在超輕型飛機的駕駛座上,其他飛機被繩索拴住抵抗強風,像是一溜五顏六色的蛾子。第一段生命在那個晚上結束,父親的生命也同樣結束。
第二段人生很短暫,節奏很快,非常奇異。名叫特納的男人帶她逃出亞利桑那,將她留給波比、波伏瓦和其他人。她不太記得特納了,只知道他很高,肌肉結實,總像是被鬼魂纏身。他帶她來到紐約,然後波伏瓦帶她和波比去新澤西。一幢低收入安置房的第五十三層樓,波伏瓦教她理解她的夢境。他說那些夢是真實的,他的棕色臉龐閃著汗水的光芒。他教她認識她在夢中見到的那些實體的名字。他告訴她,所有夢境向下挖掘都是同一片海洋;他向她展示,在那片海洋里她的存在是多麼不同但又依然如故。「只有你能同時馳騁舊海和新洋。」他說。
在新澤西,諸神駕馭了她。
她學會放棄自我,投向騎馬者。她見到名叫林格索的洛阿在神廟進入波伏瓦,看著他的雙腳在白色麵粉中踩出圖案。她在新澤西認識了諸神,還有愛。
洛阿指引著她,她和波比出發去營造她的第三段也就是現在這段人生。安琪和波比彼此相配,他們從真空中出生,安琪來自瑪斯生物實驗室潔淨而荒蕪的領地,波比來自百無聊賴的巴瑞城……
布麗奇特毫無徵兆地觸碰了她。她腳下一軟,險些在碎浪中跪倒,大海的聲音被吸走,取而代之的是在她面前展開的微光國度。石灰粉刷的墓園牆壁、墓碑、垂柳。蠟燭。
最古老的一株垂柳底下,蠟燭數不勝數,盤卷扭曲的樹根被融蠟塗白。
「孩子,認識我。」
安琪立刻感覺到她的存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布麗奇特媽媽,布麗奇特小姐,最古老的亡靈。
「我沒有宗教,孩子,沒有給我的祭壇。」
她發現自己在向前走,走進燭光,耳畔響起嗡嗡聲,仿佛垂柳里藏著一大窩黃蜂。
「我的血液是復仇。」
安琪回想起百慕達、夜晚和一場颶風,她和波比冒險進入風眼。大布麗奇特就像那裡。一片死寂,有種壓抑的感覺,難以想像的力量隨時可能爆發。除了蠟燭,垂柳下看不見任何東西。
「洛阿……我無法召喚他們。我感覺到了什麼……我過來查看……」
「你被召喚至我的祭壇。聽我說。你父親在你的頭顱里畫出魔符:他用不是血肉的血肉畫符。你被獻祭給了艾茲麗·弗雷達。雷格巴引領你進入世界,完成他的目標。但你是毒藥,孩子,施法的魔粉……」
她的鼻子開始流血。「毒藥?」
「你父親的魔符遭到篡改,被部分抹除、重繪。你不再毒害自己,然而騎馬者也無法聯繫你。我屬於另一個陣營。
她的頭一陣劇痛,血液捶打太陽穴……「求你……」
「聽我說。你有敵人。他們密謀對付你。受到威脅的有許多。要恐懼毒藥,孩子!」
她低頭看著雙手。鮮血明艷而真實。嗡嗡的聲音越來越響。也許來自她的顱內。「求求你!幫助我!解釋……」
「你不能留在這裡。這是死亡。」
安琪跪倒在沙灘上,浪花破碎的聲音包圍著她,太陽曬得她頭暈目眩。道尼爾直升機在她前方兩米外緊張地盤旋。疼痛立刻消退。她在藍色外套的袖口上擦拭血淋淋的雙手。機器人的鏡頭集群嗚嗚轉動。
「沒事,」她勉強道,「流鼻血。只是流鼻血……」直升機向前猛衝,旋即後撤。「我這就回去。我沒事。」直升機舒緩地飛出視線。
安琪抱住自己的身體,開始顫抖。不,不能被他們看見。他們會知道出了事情,但不會知道具體是什麼事情。她強迫自己站起來,轉身,艱難地按原路重新走上海灘。她一邊走,一邊在登山服的口袋裡找紙巾,隨便什麼都行,只要能擦掉臉上的鮮血。
手指摸到一個小紙袋的四角,她立刻知道了那是什麼。她猶豫起來,打著哆嗦。毒品。不可能。對,確實是。但是誰呢?她轉身盯著直升機,看著它飛出視線。
小紙包,夠用一個月的。
施法粉末。
「要恐懼毒藥,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