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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4:51:26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修理車在哭。在苯乙胺的效力之下,它也有了生命。它不停地哭。在那擁擠的陳列室里,在那些長長的走廊里,在泰埃冷凍深眠室的黑色玻璃門外,在那寒冷會慢慢滲入老埃西普爾夢裡的地方,它一直在哭。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對於凱斯來說,修理車的一路狂奔和苯乙胺過量帶來的瘋狂交纏一體,無以區分。最後修理車終於壞掉了,座位下冒出一陣白色的火花,哭聲才算是有了止歇。

  車子停在3簡私人洞穴的通道口三米之外。

  「還有多遠,先生?」馬爾科姆扶著他從火花飛濺的車上下來,內置滅火器往引擎室里狂噴,團團黃色粉末從百葉板和各個接口裡飛出。博朗探測儀從座位後面掉下來,拖著一隻壞掉的機械臂,在人造沙地上蹣跚前行。

  「你一定得自己走,先生。」馬爾科姆接過操控台和思想盒,把防震帶掛到自己肩上。凱斯跟在錫安人身後,電極在他脖子上沙沙作響。里維拉的那些全息影像在前面等候,除了莫利已經踢破的三聯影像,還有那些虐待場景和食人的孩童。馬爾科姆目不斜視。

  「放鬆,」凱斯一邊說,一邊逼著自己跟上前面大步行走的人,「這次一定要做好。」

  馬爾科姆停下來,轉過身,手中拿著獵槍,怒視著他。「好,先生?怎麼算好?」

  「莫利在裡面,但她已經倒下了。里維拉會發全息影像。他可能還拿到了莫利的箭槍。」馬爾科姆點點頭。「裡面還有一個忍者,他們家族的保鏢。」

  馬爾科姆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聽著,巴比倫來的先生,」他說,「我是個戰士。但是我們不再戰鬥,錫安不再戰鬥。巴比倫人自相殘殺,自取滅亡,你知道嗎?不過神說,咱要把刀鋒戰士從這裡帶出去。」

  凱斯眨眨眼。

  「她是個戰士,」馬爾科姆好像在對他解釋,「你告訴我,先生,有誰是我不能夠殺的。」

  「3簡,」他頓了一下說,「裡面的一個女孩。她穿著一件白袍樣的衣服,衣服上有帽子。我們需要她。」

  他們來到門前。馬爾科姆徑直走了進去,凱斯只得跟在他身後。

  3簡的王國里空蕩蕩的,水池中沒有一個人。馬爾科姆把操控台和思想盒遞給他,自己走到池邊。在白色的泳池桌椅之外只有黑暗,齊腰高的迷宮般的牆壁投下一片陰影。

  池水耐心地拍打著池壁。

  「他們在這裡,」凱斯說,「一定在的。」

  馬爾科姆點點頭。

  第一支箭穿透了他的上臂。獵槍咆哮起來,槍口中噴出一米長的火花,在池底射燈的光線中泛著藍色。第二支箭射中了獵槍,槍翻滾著落在白色的瓷磚地上。馬爾科姆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摸到胳膊上突起的黑色箭尾,用力一拉。

  海迪歐從陰影里走出來,第三支箭已架在一張細長的竹弓上。他鞠了一躬。

  馬爾科姆握著箭管瞪住他。

  「你的動脈沒有受傷。」忍者說。凱斯想起莫利講過的那個殺死她情人的殺手。海迪歐和他一樣,看不出年紀,渾身散發著一種寧靜感,一種極致的平靜。他穿著一條陳舊卻潔淨的卡其布工作褲,黑色分趾軟鞋如同手套一般包裹住他的腳。竹弓像是來自博物館的古老藏品,但左肩後露出來的黑色合金箭筒則配得上千葉城最好的武器店。他赤裸著光滑的棕色胸脯。

  「你第二箭切到我大拇指,先生。」馬爾科姆說。

  「科里奧利力,」忍者又鞠了一躬,「很難把握,在自轉重力下的慢速投射物都會受到影響。絕非有意。」

  「3簡在哪裡?」凱斯走到馬爾科姆身邊。他看見那忍者弓上搭著的箭,箭頭是雙面的利刃。「莫利在哪裡?」

  「你好,凱斯。」里維拉從海迪歐身後的黑暗中悠然走出,手中拿著莫利的箭槍。「我本來還以為會看到阿米塔奇。咱們都從拉斯塔島群雇幫手了?」

  「阿米塔奇已經死了。」

  「準確說,阿米塔奇從來就沒存在過。不過這個消息也並不令人驚訝。」

  「冬寂殺死了他。他在紡錘體外圍軌道上公轉呢。」

  里維拉點點頭,長長的灰眼睛從凱斯掃到馬爾科姆,又看向凱斯。「我想對你來說,這裡就是終結了。」他說。

  「莫利在哪裡?」

  忍者鬆開細絲絞成的弓弦,放下竹弓。他走過池邊,撿起地上的獵槍。「這不無細膩之處。」他仿佛在自言自語,聲音冷靜而愉快。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舞蹈,哪怕靜立不動時這舞蹈也未曾止歇。這舞蹈里隱隱透出強大的力量,卻又顯得謙卑而簡潔。

  「這裡也是她的終結。」里維拉說。

  「3簡大概不會同意,彼得。」凱斯不知道哪裡來的這股衝動。藥貼的效力仍然在他體內奔騰,他開始感受到從前的熱度,感受到夜之城的瘋狂。他記起那些千鈞一髮的時刻,那些美妙的瞬間,在那些時候,他的話可以不經思考便脫口而出。里維拉眯起灰眼睛。

  「為什麼,凱斯?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凱斯微笑起來。里維拉在莫利身上找藥時太過匆忙,沒有發現虛擬感受發射器。可是海迪歐怎麼可能沒發現?凱斯很確定,海迪歐在放任3簡照料莫利之前,一定會徹底檢查莫利身上的武器和一切非正常物品。所以,他想,忍者是知道的。所以3簡也知道。

  「告訴我,凱斯。」里維拉舉起箭槍。

  他身後傳來吱呀一聲,又一聲。3簡推著莫利從陰影里走出來,那張華麗的維多利亞式輪椅有著精緻的高輪,轉動起來吱呀作響。莫利被包在紅黑條紋的厚毯子裡,高窄的藤編椅背豎在她頭上。她看起來那么小,那麼崩潰,破碎的鏡片外面包著雪白的微孔帶,另一隻眼鏡閃著空洞的光芒,頭隨著椅子的行進而晃動。

  「你看起來很眼熟,」3簡說,「我在彼得演出那天晚上見過你。這是誰?」

  「馬爾科姆。」凱斯說。

  「海迪歐,取下箭,幫馬爾科姆先生包紮傷口。」

  凱斯注視著莫利,注視著那張蒼白的臉。忍者走到坐在地上的馬爾科姆身邊,中途停下將弓和獵槍放在馬爾科姆夠不到的地方,又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把剪線鉗。「我得把箭尾剪斷,」他說,「箭頭太靠近動脈了。」馬爾科姆點點頭。他面色灰敗,臉上滲出汗珠。

  凱斯看看3簡。「時間不多了,」他說。

  「到底誰的時間不多了?」

  「我們的時間都不多了。」「啪」的一聲,海迪歐切斷了金屬箭尾,馬爾科姆呻吟了一聲。

  「真的,」里維拉說,「這位失敗的騙子正在絕望地進行最後掙扎,沒什麼好聽的。我可以保證,他會非常非常噁心。他會跪在地上,求你收下他的母親,表演最無聊的性遊戲……」

  3簡仰頭大笑。「是嗎,彼得?」

  「夫人,今晚將是鬼魂們的演出,」凱斯說,「冬寂對戰另一個,神經漫遊者。永恆的戰爭。你知道嗎?」

  3簡揚起眉毛。「彼得提過這事。講仔細些。」

  「我遇到了神經漫遊者。他談到你的母親。我覺得他像是一個巨大的只讀內存模型,保存了人的性格,只不過完全由隨機存取存儲器構成而已。那些被保存的人認為自己是存在的,好像真實存在一樣,但他們只會永遠那樣下去。」

  3簡從輪椅後走出來。「在哪裡?把這個模型里的地方描述給我聽。」

  「一片海灘。灰色的沙子,像是未曾打磨的銀器。一座混凝土建築,類似於地堡一樣……」他猶疑了一下,「一點也不起眼。陳舊,破敗。如果你走得夠遠,就會回到出發的地方。」

  「對,」她說,「摩洛哥。瑪麗-法蘭西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她嫁給埃西普爾之前很多年,曾經在那片沙灘上獨自度過了一個夏天,在一座廢棄的碉堡里宿營。就在那裡,她思考出了她所有哲學的基礎。」

  海迪歐站起身,把鉗子放進工作褲,一手拿著一段箭杆。馬爾科姆閉著眼,手緊緊捏住二頭肌。「我會給你包紮。」海迪歐說。凱斯趕在里維拉端平箭槍瞄準之前倒下。

  那些飛鏢如同超音速的蚊蟲一般從他脖頸旁飛過。他翻過身,又看到海迪歐那舞蹈般的動作。海迪歐手中反握著箭頭,箭柄躺在手掌與豎起的手指之間,手腕一抖,反手將箭頭插入里維拉的手背,箭槍落在一米外的地上。

  里維拉厲聲尖叫。他的叫聲中沒有痛苦,只有一種慘厲的憤怒,純粹的、徹底的憤怒,完全不似人聲。

  兩道細光如同紅寶石般的針尖,從里維拉的胸口刺出。忍者哼了一聲,踉蹌後退,雙手捂住眼睛,穩住了身子。

  「彼得,」3簡說,「彼得,你幹了什麼?」

  「他弄瞎了你的複製人。」莫利淡淡地說。

  海迪歐放下雙手。凱斯僵在地上,看著他那雙傷眼中飄出縷縷煙霧。

  里維拉微笑起來。

  海迪歐舞蹈般地原路後退,來到他的弓箭和獵槍面前,里維拉的微笑消失了。他彎下腰撿起弓箭,仿佛是鞠了一躬。

  「你已經瞎了。」里維拉後退一步說。

  「彼得,」3簡說,「你不知道嗎?他在黑暗中也能射箭。這是禪宗,是他訓練的方式。」

  忍者搭上箭。「現在你還能用全息影像來影響我嗎?」

  里維拉不斷後退,離開水池,退入黑暗之中,碰到一條白色的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發出聲響。海迪歐的箭開始顫動。

  里維拉拔腿飛奔,飛躍過一道矮牆。忍者的臉上現出迷醉的神情,瀰漫著一種寧靜的喜悅。

  他弓箭在弦,微笑著輕輕走進牆後的黑暗之中。

  「簡女士。」馬爾科姆低聲說。凱斯轉過身,看到他從地上抄起獵槍,鮮血濺在白色的瓷磚地上。他甩甩滿頭小辮,把粗大的槍膛搭在傷臂的肘彎里。「這能打掉你的腦袋,巴比倫沒一個醫生能治。」

  3簡瞪住獵槍。莫利從毯子下面抬起雙臂,舉起被包裹在黑球中的雙手。「取掉,」她說,「取掉這個。」

  凱斯從瓷磚地上站起來,搖掉身上的灰。「海迪歐就算瞎了,也能捉住他?」他問3簡。

  「小時候,」她說,「我們喜歡蒙上他的眼睛。他在十米之外也能射中紙牌上的點。」

  「彼得反正也死得差不多了,」莫利說,「再過十二個小時,他就會渾身僵硬,除了眼睛,哪兒也動不了。」

  「為什麼?」凱斯轉向她。

  「我給他下了毒,」她說,「有點像帕金森氏病。」

  3簡點點頭。「對。我們放他進來之前,給他做過例行醫學掃描。」她用一種特定方式碰了一下黑球,黑球便從莫利手上彈開。「他的中腦黑質細胞受到定向毀滅,有路易小體形成的徵象。他睡覺時大量出汗。」

  「阿里。」莫利的十隻刀鋒亮出了一瞬。她從腿上拿掉毯子,露出腿上的充氣保護模。「是杜冷丁。我讓阿里特別製作了一批杜冷丁,用高溫加速反應。N-甲基-4-苯-1236,」她像個孩子背誦跳房子的步驟一樣念著,「四氫化吡啶。」

  「強力。」凱斯說。

  「沒錯,」莫利說,「很慢很慢的強力藥。」

  「真可怕。」3簡咯咯笑起來。

  電梯裡很擁擠。凱斯被擠得貼在3簡的身上,槍管還抵著她的下頜。她笑嘻嘻地在他身上磨蹭。「不許動。」他無助地說。他拉開了槍上的保險,但她也明白,他其實很怕傷害她。這是一架搭載單人乘客的電梯,鋼製圓筒的直徑不到一米。馬爾科姆將莫利抱在臂彎中,包紮過的傷口顯然還是在痛。她的臀部把操控台和思想盒壓在凱斯後背上。

  電梯朝著重力之外,朝著軸心,朝著內核升上去。

  電梯的門口藏在走廊的樓梯後面,這又是3簡個人化的洞穴裝飾之一。

  「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3簡伸長了脖子,讓下巴離開槍口,「但我沒有你想去的那個房間的鑰匙。我從來就沒有過鑰匙。這是我父親那維多利亞式的怪癖之一。那把鎖是機械的,非常複雜。」

  「丘博保險鎖。」莫利的聲音從馬爾科姆肩膀上傳來,「別怕,我們有那把該死的鑰匙。」

  「你的眼內晶片還沒壞吧?」凱斯問她。

  「晚上八點二十五分,格林他媽尼治時間。」她說。

  「我們還有五分鐘。」凱斯說。3簡身後的門轟然打開,她慢慢朝後翻倒,白色的袍子在腿上飛揚。

  他們已經來到紡錘體的軸心,來到迷光別墅的內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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