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024-09-26 04:50:53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侍者引著凱斯和莫利來到阿米塔奇的桌子上。阿米塔奇問:「凱斯,你怎麼了?」在洲際酒店附近的小湖上有幾家浮動餐館,「二十世紀」是其中最昂貴的一家。
凱斯抖了抖。藥勁過後的反應布魯斯半點沒提。他試圖端起水杯,手卻不停顫抖。「可能吃壞了東西。」
「我要你找醫生檢查一下。」阿米塔奇說。
「過敏反應而已。」凱斯撒謊說,「我一旅行就這樣,有時吃的東西不同也這樣。」
阿米塔奇穿著一件白色真絲襯衫,外面的深色西裝在這地方顯得過於隆重。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紅酒,手腕上的金鍊子沙沙作響。「我已經幫你們點了菜。」他說。
莫利和阿米塔奇默默進餐,凱斯則顫抖著雙手,努力把牛排切成小塊,在濃重的醬料里撥來撥去,一口也沒吃下去,最後終於放棄了。
「天,」莫利的盤子已經空了,「給我吧。你知道這有多貴?」她拿過他的盤子。「他們要把這頭牛養一整年才能殺掉。這可不是實驗室里長出來的肉。」她叉了一大口肉,咀嚼起來。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我不餓。」凱斯掙扎著說。他的腦子已經全燒焦了。不是燒焦,他想,是被扔進了滾燙的油脂,然後油脂涼下來,在腦葉外邊裹上厚重的一層。一陣陣紫綠色的痛苦不斷穿過他的大腦。
「你看起來真他媽的慘。」莫利興高采烈地說。
凱斯嘗了一口紅酒。在苯乙胺的後勁里,這紅酒喝起來就跟碘酒一樣。
燈光暗下來。
「二十世紀,」一個帶著濃重斯普羅爾口音的語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為您奉上彼得·里維拉先生的全息表演。」周圍的桌子上傳來稀稀落落的掌聲。一個侍者點起一根蠟燭,放在他們的桌子中間,然後撤下桌上的餐盤。很快,餐館裡的十幾張桌子上全都亮起了蠟燭,杯子裡都倒上了酒水。
「這是要幹嗎?」凱斯問阿米塔奇,阿米塔奇卻沒有回答。
莫利用酒紅色的指甲挑著牙縫。
「晚上好。」里維拉走上房間另一頭小小的舞台。凱斯眨了眨眼。他居然沒注意到那個舞台,這讓他很不安。而讓他更不安的是,他居然不知道里維拉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還以為是追光燈照亮了里維拉。
里維拉渾身閃亮,那光如同肌膚一般包圍住他,照亮了舞台後的幕布。這是投影。
里維拉微笑起來。他穿著一件白色燕尾服,衣領上別著一朵黑色康乃馨,花心深處有藍色的火焰在燃燒。他抬起雙手,指甲亮晶晶的,遙遙擁抱觀眾致意。凱斯聽見湖水在拍打餐館的外牆。
「今夜,」里維拉長長的眼睛閃閃發亮,「我願為你們作一次特別演出。這是我的新作。」他舉起右手,掌心上出現一道冷冷的紅光。他鬆開手,紅光落地處一隻灰色鴿子飛起,消失在陰影之中。有人在吹口哨,掌聲變得熱烈起來。
「這部作品的名字叫作『玩偶』。」里維拉放下雙手。「我願將今夜的首演獻給3簡·瑪麗-法蘭西·泰西爾-埃西普爾夫人。」台下一波禮貌的掌聲漸漸淡去,里維拉的雙眼似乎在看他們的桌子。「也獻給另一位女士。」
幾秒鐘後,餐館裡的燈光盡數熄滅,只剩下點點燭光。里維拉的全息光環也隨著燈光熄滅,然而凱斯仍然看得到他低頭站立在那裡。
數道微弱的光線出現在舞台周圍,仿佛來自凝固的月光,橫平豎直,描畫出一個立方體的形狀。餐館裡的燈又有部分亮起。里維拉低頭閉目,雙臂僵直在身側,全神貫注,身體似乎在顫抖。突然之間,那鬼魅般的立方體充盈起來,變成了一個房間,只是缺了一面牆,讓觀眾能看見內里。
里維拉似乎稍微放鬆了一些,抬起頭,卻仍緊閉雙眼。「我一直便住在這個房間裡,」他說,「我記憶中從未住過任何其他房間。」房間的白牆已開始發黃,裡面放著兩件家具:一把平淡無奇的木頭椅子,還有一張漆成白色的鐵床。床上的白漆已經剝落,露出黑色的鋼條。沒有床單,裸露的棕色條紋床墊上污跡斑斑。床的上方有一隻燈泡,吊在一根扭曲的黑色電線上,凱斯看見燈泡上部厚厚的灰塵。里維拉睜開雙眼。
「我一直獨自在此。」他面對床坐在椅子上,衣領上的黑色花朵里,藍色火焰仍在燃燒。「我不知道第一次夢見她是什麼時候,」他說,「但我記得,最起初的時候,她是如此朦朧。」
床上有東西出現。凱斯眨眨眼,那東西又消失了。
「我抓不住她,哪怕只是在腦海里。然而我想要抱住她,抱住她,然後……」一片寂靜的餐館裡,他的聲音遍及每一個角落。有冰塊碰撞酒杯的聲音。有人咯咯發笑的聲音。有人用日文輕輕問話的聲音。「我想,若我能看到她的某個部分,只要很小的一部分就好,若我能將那個部分看清楚,仔仔細細地看清楚……」
一隻女人的手躺在床墊上,掌心朝上,手指蒼白。
里維拉彎腰拿起那隻手,溫柔地撫摸著,手指慢慢動起來。里維拉將手舉到嘴邊,輕輕舔著指尖,那上面是酒紅色的指甲油。
他們能看見的只有一隻手,卻不像是被砍斷的手:手腕以下的肌膚平滑地收緊,不見絲毫疤痕。他記起仁清街上那家精品手術店的櫥窗,記起裡面那塊布滿刺青的人工培育肉體。里維拉已經在舔舐那隻手掌,手指們仿佛在愛撫他的臉。另一隻手又出現在床上。里維拉伸手去拿第二隻手,第一隻手如同骨肉鑄成的手鍊,握住了他的手腕。
演出不斷繼續,以一種超現實的邏輯體系不斷生發出來。胳膊、腳、腿,次第出現。那雙腿美得驚人,凱斯的頭在悸動,喉嚨發乾,喝乾了最後一滴酒。
里維拉已經裸身躺在床上。投影里的他原本衣冠整齊,凱斯完全想不起那些衣服在何時消失。黑色的花朵躺在床腳邊,內里的藍色火焰仍在燃燒。在里維拉的愛撫之下,軀幹終於出現了,一具白皙,完美,閃著微微汗珠的無頭的身軀。
那是莫利的身軀。凱斯瞪著它,張開的嘴合不攏來。但那隻源自里維拉的想像,雙峰的形狀不對,乳頭太大,顏色也太黑。里維拉與那具沒有四肢的軀體在床上翻滾,塗著酒紅色指甲的雙手在他們身上攀爬。床上堆滿了層層疊疊的蕾絲,已經開始泛黃腐壞,輕輕一碰便完全破碎。在里維拉身旁,在那糾結的肢體之上,在那急切愛撫的雙手之上,有塵灰在蒸騰。
凱斯看了莫利一眼,她臉上毫無表情,里維拉的投影在她的鏡片上起伏變換。阿米塔奇靠在桌子上,握住杯腳,淡色的眼睛注視著台上那閃亮的房間。
那具軀體終於和四肢融合在一起,里維拉顫抖起來。頭也出現了,一切變得完整。那是莫利的臉,她的雙眼淹沒在平靜的水銀之中。里維拉與莫利的影像開始更加激烈地交纏,莫利的影像緩緩伸出一隻手爪,五條刀片從指尖滑出,如夢如幻般緩緩划過里維拉赤裸的脊背,露出裡面的脊椎。凱斯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出門去。
他趴在紅木欄杆上對著湖面嘔吐過後,頭腦被鉗制的痛感才慢慢消失。他跪在地上,臉頰貼住冰冷的紅木,注視著小湖對岸儒勒·凡爾納大道上明亮的燈光。
凱斯十幾歲時便已經在斯普羅爾見過這樣的表演,那時候他們稱之為「夢幻真實」。他記起那些清瘦的波多黎各人,他們在東區的街燈底下,在節奏歡快的薩爾薩舞曲中夢想著真實。那些夢想女孩抖動著,旋轉著,圍觀的人們不斷鼓掌。那些人要用到一整車的裝備和笨重的頭盔。
而里維拉只需夢想,便能讓你感同身受。凱斯的頭還在痛,他搖搖頭,朝湖裡唾了一口。
他能猜得到結局,猜得到終章。那是一種反對稱,里維拉將那夢想女孩組裝成形,而夢想女孩用那雙美麗的手再將他拆解成塊。夢裡的鮮血浸透了那陳腐的蕾絲。
餐館裡傳來歡呼聲和掌聲。凱斯站起來,撫平自己的衣服,轉身走進二十世紀。
莫利已經不見了,舞台上也空無一人。阿米塔奇獨坐在桌旁,仍然握著杯腳,注視著舞台。
「她人呢?」凱斯問。
「走了。」阿米塔奇說。
「找他去了?」凱斯問。
「沒有。」有輕微的破裂聲傳來,阿米塔奇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酒杯。他的左手挪到杯身上,斷裂的杯腳戳在那裡,像一根冰凌。凱斯接過酒杯,放到一隻水杯裡面。
「告訴我她去哪裡了,阿米塔奇。」
燈又亮起來,阿米塔奇淡色的眼睛裡空無一物。「她去準備行動了。你們會一起行動,但之前你不會再見到她了。」
「里維拉為什麼這樣對她?」
阿米塔奇站起來,整了整衣領。「凱斯,去休息一下。」
「行動是明天?」
阿米塔奇毫無意義地笑了笑,走向出口。
凱斯揉了揉額頭,環顧四周。食客們紛紛站起,男人們在打趣,女人們笑起來。他發現這裡居然還有包廂,裡面陰暗而私密,閃動的燭光在天花板上投下舞動的影子。
那女孩的臉突然出現,如同里維拉的投影,小小的雙手扶著光滑的木欄杆,探身向前,深邃的眼睛專注地看著某個地方。她看的是那個舞台。那張臉雖不美麗,卻令人過目難忘。一張瓜子臉,高高的顴骨顯得異常脆弱,抿緊的大嘴,與鼻孔翕開的鷹鉤鼻形成一種詭異的平衡。轉眼之間,她又消失在包廂里的笑聲和舞動的燭光之中。
離開餐館的時候,他看見兩個年輕的法國男人和他們的女友在等候渡船,去往湖對面最近的賭場。
房間裡靜悄悄的,床墊一平如洗,如同退潮後的沙灘。她的包不見了。他四處尋找她可能留下的紙條,卻一無所獲。他緊張又不快,過了幾秒鐘才注意到窗戶上的景色。他抬起頭,看見德斯德雷塔大街上那些昂貴的商店:古奇,艷子,愛馬仕,利博迪。
他呆呆地看了一陣,搖搖頭,走到操縱板旁邊,關掉全息景象,再次看見窗外遠處斜坡上的那些公寓。
他拿起電話,走到涼意颼颼的陽台上。
「我要馬克斯-加維號的電話,」他對前台說,「在錫安島群註冊的一艘拖船。」
合成語音念出一串十個數字。「先生,」合成語音接著說,「該船是在巴拿馬註冊的。」
電話鈴響到第五聲,馬爾科姆才接起來。「誰?」
「我是凱斯。馬爾科姆,你那裡有數據機嗎?」
「有。你曉得啦,在導航電腦上邊兒。」
「老兄,能不能幫我取下數據機,接在我的保坂電腦上?然後打開我的操控台,就是上面有棱的那東西。」
「先生,你那邊還好哇?」
「呃,我需要幫助。」
「就來了,先生。我去拿數據機。」
馬爾科姆用電話線連上數據機,凱斯的話筒里傳來輕微的靜電聲。他聽見了保坂電腦的鳴響,才說:「加上冰牆。」
電腦中規中矩地說:「你所在的位置受到嚴密監控。」
「操。」他說,「算了。不用冰牆了。接通思想盒。南方人?」
「嗨,凱斯。」平線通過保坂電腦的語音合成晶片發聲,那精心打造的南方口音便完全消失了。
「南方人,你趕緊來這裡幫我搞點東西。不用隱藏形跡。莫利在這邊,但我想知道她的具體位置。我在洲際酒店西335號房。她也在這裡登記入住,但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名字。就通過這電話進來,幫我查他們的紀錄。」
「馬上。」平線說。凱斯聽見平線入侵的白噪聲,微笑起來。「搞到了。羅絲·克洛尼。已經退房了。我花了幾分鐘才整翻他們的安全網,搞定這事。」
「去吧。」
電話隨著思想盒的行動而咯嗒作響。凱斯拿著電話回到房間裡,將話筒平放在床墊上,去浴室刷牙。他走出浴室,房間裡那套博朗牌視聽設備的顯示器突然亮了起來,一個日本明星靠在金屬色墊子上,屏幕之外有記者在用德文提問。凱斯瞪住屏幕。屏幕上有藍色的干擾波閃過。「凱斯,寶貝兒,你瘋了嗎?」緩緩的語聲十分熟悉。
陽台的玻璃牆上再次閃出德斯德雷塔的街景,隨即模糊下去,扭轉起來,變成了千葉城的「茶罐」酒吧,裡面空蕩蕩的,紅色的霓虹燈在兩壁的鏡子之間折射到無窮遠處。
羅尼·鄒帶著種死亡氣息走上前來,仍然是高高的個子,仍然是藥力之下那舒緩的動作。他獨自站在方桌之間,雙手揣在灰色鯊魚皮衣服口袋裡。「真的,老兄,你好像完全散架了。」
他的聲音從博朗牌視聽設備的音箱裡傳出來。
「冬寂。」凱斯說。
那皮條客慢吞吞地聳聳肩,笑起來。
「莫利在哪裡?」
「你不用擔心。凱斯,你今晚搞砸了。平線已經弄得自由彼岸到處警鐘長鳴。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做,老兄。這和你的資料不符。」
「告訴我她在哪裡,我就叫他住手。」
鄒搖搖頭。
「凱斯,你保不住自己的女人,對不對。你總會失去她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失去她們。」
「我他媽要把你整到癱瘓。」凱斯說。
「不會的,你不是那種人,老兄。我了解你。你知道嗎,凱斯?我猜你已經想通了,在千葉城叫迪安做掉你那小婊子的就是我。」
「別。」凱斯不由自主地朝窗戶邁進一步。
「其實不是我。不過有什麼關係?這對於凱斯先生到底有什麼關係?別扯了。我認識你那位琳達。我認識所有的琳達。琳達不過是我生產線上的常規產品。你知道她為什麼要偷你的東西嗎?因為愛。因為她希望你介意。愛?我們來談談愛吧。她愛你。我知道,她雖然無足輕重,但是她愛你。你卻承受不來。所以她死了。」
凱斯的拳頭從玻璃上彈回來。
「別搞爛了你的手,老兄。你還要拿操控台呢。」
鄒消失了,玻璃上顯現出自由彼岸的夜色和公寓樓的燈光。視聽系統自行關閉。
床上的電話不斷鳴響。
「凱斯?」平線已經等在那頭。「你去哪兒了?我找到她了,但只有這麼點信息。」思想盒念出一個地址。「作為一個夜總會,這地方的冰牆有點兒詭異。我只能搞到這麼多了,要不就該完全暴露了。」
「好,」凱斯說,「叫保坂電腦告訴馬爾科姆斷開數據機。南方人,謝謝你。」
「樂於效勞。」
他在床上坐了許久,咀嚼著那種全新的,寶貴的感覺。
憤怒的感覺。
「嗨,盧普斯。嗨,凱西,是咱們的朋友盧普斯。」布魯斯赤身裸體地站在門廊里,身上滴著水,瞳孔放得老大。「不過我們正在洗澡。你要等等嗎?還是一起洗?」
「不,謝謝。我需要幫助。」他推開布魯斯的胳膊,走進房間。
「嘿,老兄,真的,我們在……」
「你們要幫助我。你們很高興見到我。因為我們是朋友,對嗎?是不是?」
布魯斯眨眨眼。「當然。」
凱斯背出平線給他的地址。
「我就知道他是個黑幫。」凱西在淋浴房裡興高采烈地喊。
「我有輛本田三輪車。」布魯斯空洞地微笑。
「我們現在就走。」凱斯說。
「那一層都是隔間。」布魯斯在第八次問過凱斯地址後說。他重新爬上本田車,氫電池排氣管口滴著冷凝水,銀色減震器上面是紅色玻璃纖維車身在晃動。「你要很久嗎?」
「不知道。但你們要等我。」
「我們會等你,當然。」他撓撓赤裸的胸脯,「你那地址最後一段,我覺得是個隔間號碼。四十三號。」
「有人知道你來嗎,盧普斯?」凱斯從布魯斯肩上探過來,抬頭看他。她的頭髮一路上已經被風吹乾。
「大概沒有。」凱斯說,「有問題嗎?」
「去最下面一層,找到你朋友的隔間。如果他們放你進去就好。要是他們不想見你……」她聳聳肩。
凱斯轉過身,沿著雕花鐵欄杆的螺旋形樓梯走下去。轉過六層樓後,他來到一家夜總會。他停下來,點起一支頤和園,打量桌旁的人們,終於理解了自由彼岸。生意。他聽得見空氣里交易的聲音。他就在這裡,在做生意的地方,不是儒勒·凡爾納大街上那些光鮮亮麗的門面,而是真正的生意場,商場,真正的意義所在。這裡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大概有一半是遊客,另一半則是周邊的島民。
「下樓,」他對路過的侍者說,「我要下樓。」他亮出自己的自由彼岸晶片。那侍者指指夜總會最裡面。
他迅速穿過擁擠的酒桌,一路斷斷續續聽見各種歐洲語言。
「我要一個隔間。」他對那張矮桌旁坐著的女孩說。那女孩膝上放著一台電腦終端。「下層的。」他把自己的晶片遞給她。
「什麼性別?」她將晶片掃過終端上的一塊玻璃板。
「女性。」他本能地回答。
「三十五號。如果不滿意就打電話。如有需要,可以先看看特殊服務顯示屏。」她微笑著將晶片還給他。
她身後的電梯門滑開。
走廊上的燈是藍色的。凱斯走出電梯,隨便選了一個方向走下去。門上都標著號碼,走廊里靜悄悄的,像一間昂貴的診所。
他看到了自己的隔間。他本想找莫利那間,現在卻糊裡糊塗地舉起自己的晶片,放在門牌下方黑色的感應器上。
這裡用的是磁性鎖,開鎖的聲音讓他想起廉價旅館。
床上的女孩坐起來,說了句德語,溫柔的眼睛一眨不眨。自動模式。她的神經通路已經切斷。他退出房間,關上門。
四十三號的門毫無特異之處。他猶豫著——走廊里悄無聲息,說明這些房間都是隔音的,用晶片也肯定打不開。他用力敲著金屬門,卻同樣是徒勞,所有的聲音似乎都被吸收掉了。
他把晶片放到黑色感應器上。
門閂一響。
門還沒打開,她似乎便已擊中了他。他跪在地上,背靠鋼門,眼前是她僵硬的指尖上,刀刃在幾厘米開外顫抖。
「天啊。」她站起身來,拍拍他的頭,「你真是蠢到家了。你怎麼能把鎖打開的,凱斯?凱斯?你沒事吧?」
她彎下腰。「用晶片。」他一邊說一邊喘息,疼痛從胸膛蔓延開來。她扶他起身,將他推進房間。
「你買通了上面的人?」
他搖搖頭,倒在床上。
「吸氣。跟我數,一,二,三,四。屏氣。呼氣。再數。」
他捂住胸口。
「你踢了我一腳。」
「我應該踢得更低點的。我想獨處。我在冥想,明白?」她坐到他身旁。「還在聽簡報。」她指指對面牆上一台小小的顯示器,「冬寂正在給我講迷光別墅的情況。」
「它的人形傀儡呢?」
「沒有。那是昂貴的特殊服務。」她穿著皮夾克和寬鬆的黑襯衫,站起身來。「行動就在明天,冬寂說。」
「飯館裡到底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跑掉?」
「因為我如果留下來,恐怕會殺了里維拉。」
「為什麼?」
「因為他對我做的事。那場演出。」
「我不明白。」
「這需要很多錢。」她伸出右手,好像虛握著一隻水果,五隻刀片滑出來,隨即平穩地收起。「去千葉要很多錢,做手術要很多錢,強化神經系統讓反射弧能配合裝備也要很多錢……你知道我剛開始是怎麼弄到這些錢的嗎?就在這裡。不是這個地方,是斯普羅爾一個類似的地方。開始很輕鬆,因為放了晶片切斷神經之後,錢就像是白來的,最多有時醒來身上會酸痛而已。完全就是出租肉體,行事的時候你根本不在場,他們有軟體,顧客想幹嗎都可以……」她的指關節咯嗒作響。「好了。我拿到了錢。問題是神經切斷晶片和千葉城診所植入的迴路不兼容。工作時間的事情一點點漏進來,我能夠記住它們……不過只是像做了惡夢一樣,而且時常也有好夢。」她微笑。「然後事情就變得詭異起來。」她從他口袋裡掏出煙盒,點燃一支煙。「老闆發現了我拿錢去幹的事。我已經裝好了刀片,但還需要再去千葉三次才能完成神經運動系統的微調,所以還沒法放棄玩偶生活。」她深吸一口,噴出一股煙,再加上三個完美的煙圈。「於是那個混蛋主管就讓人搞了種特殊軟體。柏林,就是專門搞那種事的地方,你知道嗎?柏林,那裡變態多得很,各種下流刺激的玩法。我一直不知道寫我那個軟體的人是誰,但軟體的內容是全部經典套路。」
「他們知道你漸漸有感覺了?知道你幹活兒的時候有知覺?」
「我沒有知覺。就像是在賽博空間,空白的賽博空間。一片銀色,有下雨的氣味……但你能看到自己在高潮,就像看到宇宙邊緣一顆小小的超新星。但我漸漸能記得那些事了,就像記得做過的夢。他們切換了軟體,將我放在特殊需求市場上出租,卻沒有告訴我。」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這些我都知道,但並沒說出來。我需要錢。那些夢越來越可怕,我一直告訴自己,其中有些真的只是夢而已。但是那時我已經知道,老闆那裡有一個穩定的客戶群要找我。老闆說,對莫利再好也不為過,然後給我漲了那麼一丁點兒臭錢。」她搖搖頭。「那變態收的價錢是我工資的八倍,他還當我不知道。」
「他用什麼名目收這麼高價錢?」
「惡夢。真正的惡夢。有一個晚上……有一個晚上,我剛從千葉城回來。」她把菸頭扔在地上,用鞋跟碾滅,再坐下來,靠在牆上。「那一次醫生手術做到很深的地方。那是很困難的手術,肯定不小心碰到了神經切斷晶片。那一次我醒過來了,當時還和一個顧客在進行日常活動……」她的手指深深扎進床墊。「他是國會議員,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張肥臉。我們倆全身都是血。屋裡還有個人,她已經……」她抓住床墊。「死了。那個變態胖子,他還在說,『怎麼了?怎麼了?』因為我們還沒幹完……」
她顫抖起來。
「然後我就給了那議員他最想要的東西,你懂嗎?」她不再顫抖,放開了床墊,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黑髮。「老闆僱人追殺我。我躲了一陣子。」
凱斯瞪住她。
「所以昨晚里維拉戳到了我的痛處,」她說,「我想他是希望我恨死他,然後就會瘋狂地追進去。」
「追進去?」
「迷光別墅,他已經進去了。是3簡小姐邀請他去的,記得他那操蛋的致辭?當時她在私人包廂里……」
凱斯記起那張臉。「你要殺了他?」
她冷冷地微笑。「他快死了,沒錯。很快。」
「也有人來看我了。」他給她講了他們房間的窗戶,還有那個冒牌鄒說的琳達的事情。她點點頭。
「或許它也希望你恨某樣東西。」
「或許我恨的是它。」
「或許你恨的是你自己,凱斯。」
「怎樣?」凱斯爬上本田車的時候,布魯斯問。
「自己試試囉。」他揉著眼睛說。
「看不出你居然是喜歡玩偶的那種人。」凱西不快地說著,在手腕上又貼了一張藥貼。
「咱們可以回家了嗎?」布魯斯問。
「當然。把我扔在儒勒·凡爾納街,那些酒吧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