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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4:50:47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馬克斯-加維號拖船外形像一隻鋼鼓,長九米,直徑兩米。馬爾科姆按下航行鍵,船身吱呀晃動起來。凱斯躺在彈性重力網裡注視著錫安人強健的背影,東茛菪鹼讓他迷迷糊糊。他吃藥本來是想減輕空適征症狀,可對他那經過改造的身體,藥物里的抗暈成分卻完全不起作用。
「咱們到自由彼岸需要多久?」莫利在馬爾科姆旁邊的重力網裡問。
「久不了,咱估計。」
「你們用不用『小時』計算?」
「妹妹,時間,就是時間,你知道啥意思?辮子——」他搖搖滿頭小辮,「井井有條,兄弟,咱到自由彼岸的時候咱就……」
「凱斯,」她說,「你在錫安那麼久,接入網絡,還念念有詞的,有沒有試著聯繫咱們在伯爾尼的朋友?」
「朋友。」凱斯說,「沒錯。沒,我沒聯繫他。不過說到這個,當初在伊斯坦堡倒是有件好玩的事。」他把希爾頓酒店裡那些電話的事情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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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她說,「就這麼錯過個機會。你為什麼掛電話?」
「誰知道到底是誰的電話。」他沒說真話,「那只是個合成語音……我不知道……」他聳聳肩。
「不是因為你害怕了,哈?」
他又聳聳肩。
「現在聯繫它。」
「什麼?」
「現在。至少,跟平線說說這事。」
「我藥勁還沒過呢。」他一邊抗議,一邊還是伸手去拿電極。他的操控台、保坂電腦以及一台克雷牌高清顯示器固定在馬爾科姆的位置後面。
他調整好電極位置。馬克斯-加維號中心是一台四四方方的俄國造空氣濾清機,巨大而陳舊,印著西里爾字母的貼紙上蓋滿了花花綠綠的塗鴉,有拉斯塔法里教的符號,錫安獅,還有黑星航班的標誌。馬爾科姆的飛行設備全噴上了艷粉色的漆,有些沾到顯示器和讀數屏上,又被人用刀片刮掉。船頭氣密門的密封圈上到處是張牙舞爪的透明填塞劑,如同工藝粗劣的假海藻。他在馬爾科姆身後看過去,中央屏幕上是對接顯示:一條由紅點組成的線代表了拖船的軌跡,自由彼岸則是一個斷斷續續的綠圈。他看著那條紅線延長出去,生出一個新的紅點。
他接入網絡。
「南方人?」
「怎麼?」
「你試過黑人工智慧嗎?」
「當然。我平線了。第一回。我當時在網絡里玩得有點兒高,在里約大商務區,那兒到處都亮著,大生意,跨國公司,巴西政府亮得就像棵聖誕樹……就是瞎逛,你知道吧?然後我發現了一個方塊,大概在我上邊三層。我就爬上去試了試。」
「視覺效果什麼樣?」
「白色方塊。」
「你怎麼知道那是個人工智慧?」
「我怎麼知道?老天爺,那是我見過最密的冰牆。還能是什麼?就連巴西軍隊都沒那種冰牆。反正我退出了網絡,叫電腦去查。」
「然後呢?」
「它在圖靈名冊上面。人工智慧。在里約的主機所有權屬於一個法國佬公司。」
凱斯咬住下嘴唇,遙望著東部沿海核聚變管理局所在的平原之外,神經電子網絡上那無窮盡的虛空。「南方人,泰西爾-埃西普爾?」
「泰西爾,沒錯。」
「後來你又回去了?」
「當然。我是個瘋子。想試著穿透一下。到了第一層,沒了。我的小弟聞到皮膚燒焦的味兒,把電極扯掉了。那冰牆真他媽惡毒。」
「你的腦電圖平線了。」
「嗯,就變成傳奇了,對吧?」
凱斯退出網絡。「操。」他說,「你以為南方人是怎麼變平線的?就是想摸進一個人工智慧。太好了……」
「繼續。」她說,「你們兩個聯手應該無堅不摧,對不對?」
「南,」凱斯說,「我想去看看伯爾尼的一個人工智慧。你能不能想出個理由不去?」
「沒有,除非你特怕死。」
凱斯敲出瑞士銀行區的位置,網絡空間晃動起來,變得模糊,隨後再次凝聚成形。東部沿海核聚變管理局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形狀齊整的瑞士商業銀行。他再次敲出伯爾尼的位置。
「上去。」思想盒說,「會很爽的。」
他們沿著光網層層上升,一點藍光在上面閃爍。
這就是了,凱斯想。
冬寂是一個簡單的白色方塊。極度簡單的外形,昭示著極度複雜的內里。
「看起來不咋樣,對吧?」平線說,「你倒是試試,動動它。」
「我進去查探一下,南方人。」
「請便。」
凱斯在操控台上輸入離方塊只有四個格點的位置。空白外壁高高矗立在他面前,隱隱透出內里閃動的陰影,似乎有上千名舞者在這張巨大的磨砂玻璃背後飛旋。
「它知道我們來了。」平線說。
凱斯又敲了一下操作台;他們前進了一個格點。
方塊表面上顯現出一個灰色圓圈。
「南方人……」
「撤,趕緊。」
那片灰色區域鼓了起來,變成一個圓球,離開方塊。
凱斯拼命敲出「極速倒退」幾個字,操控台的邊緣似乎在咬齧著他的手掌。他們落入一個豎井,周圍是瑞士銀行的微光。他抬頭看去,圓球顏色越來越深,不斷逼近。墜落。
「拔線。」平線說。
黑暗如鐵錘般砸落。
冷冷的鋼鐵氣味與冰塊一起撫摩著他的脊背。
晦暗的銀色天空之下是一片霓虹的叢林,裡面有許多的臉孔,是那些海員、騙子、娼妓……
「凱斯,你說說,你他媽的在幹什麼,你發什麼瘋?」
脊柱下半段傳來疼痛,一波又一波毫不停歇……
他被濛濛細雨打醒,廢棄的光纖纏住了他的雙腳。遊戲廳的聲響如海水沒頂而來,退下,又再度襲來。他翻身坐起來,抱住自己的腦袋。
遊戲廳背後的貨倉門裡都是潮濕破碎的夾板,水從一座破爛的遊戲機底座上滴下來。遊戲機側面印著粉紅色和黃色的流線型日文字母,早已褪色。
他抬起頭,看見一扇煙燻火燎的塑料窗,閃著微弱的螢光。
他的背很痛,脊椎很痛。
他站起來,撩開眼前濕漉漉的頭髮。
發生了什麼事……
他摸摸口袋,卻找不到一分錢。他顫抖起來。他的外套在哪裡?他一直找到遊戲機後面,最後終於放棄。
他看看仁清街上的人群,猜想這是周五。一定是周五。琳達可能在遊戲廳里。她可能會有錢,至少會有煙……他一邊咳嗽,一邊絞掉襯衫前襟上的雨水,朝遊戲廳門口擠過去。
全息影像在各種遊戲的喧囂聲中閃動,重重鬼影疊在擁擠的人群之上,遊戲廳里充斥著汗味與無聊的緊張氣息。一個海員穿著白色T恤,在坦克戰遊戲機上向波恩丟下一顆核彈,炸出一片天藍色的亮光。
她在玩「巫師的城堡」,正處劣勢,灰色眼睛周圍的黑色眼線都已暈掉。
他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她,她抬起頭,笑了。「嗨,你還好吧?身上好像濕了。」
他吻了吻她。
「你搞得我遊戲打輸了。」她說,「混蛋,你看看。這是第七層地牢,我被天殺的吸血鬼抓住了。」她遞給他一支煙。「你看起來挺慘。你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
「你高了,凱斯?又喝酒了?吃了鄒的藥?」
「可能吧……你上次見我是多久前?」
「嘿,你逗我玩吧?」她凝視著他,「是吧?」
「不是。有點失憶。我……我在巷子裡醒過來的。」
「可能有人把你打昏了,寶貝。錢都還在嗎?」
他搖搖頭。
「這就對了。你要找地方睡覺嗎,凱斯?」
「我想是吧。」
「那就來吧。」她拉起他的手,「咱們去給你買杯咖啡,吃點東西。帶你回家。嗨,見到你真好。」她捏了捏他的手。
他笑起來。
破裂的聲音。
世界的中心在變換。遊戲廳凝固住,又晃動起來……
她不見了。沉重的回憶落下來,如同一根矽條驟然插入腦後,所有記憶瞬間衝進腦中。她走了。他聞到血肉燒焦的味道。
穿著白色T恤的海員不見了,靜悄悄的遊戲廳里空無一人。凱斯慢慢轉過身,弓著肩膀,露出牙齒,不由自主地握緊雙拳。空無一人。遊戲機邊上懸著一張皺巴巴的黃色糖紙,飄落下來,躺在被人踐踏過的菸頭和塑料杯之間。
「我本來有一支煙。」凱斯看著自己緊握的雙拳說,「我本來有一支煙,一個姑娘,和一個睡覺的地方。狗娘養的,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
回音飄在空洞的遊戲廳里,飄過兩邊成排的遊戲機,漸行漸弱。
他踏出遊戲廳,走上街頭。雨已經停了。
仁清街荒無人煙。
全息影像仍在閃動,霓虹燈仍在飛舞。他聞到街對面推車攤上水煮蔬菜的味道。他的腳邊躺著一包沒開封的頤和園,旁邊還有一盒火柴。「朱利斯·迪安進出口。」凱斯注視著這塊標牌上的印刷體字樣和日文翻譯。
「好吧。」他一邊說,一邊撿起火柴,打開煙盒,「我聽見了。」
他不慌不忙地爬上樓梯,來到迪安的辦公室。不用趕,他告訴自己,不急。扭曲的達利鍾仍然顯示著錯誤的時間,坎丁斯基茶几和新阿茲特克書架上落滿塵灰,白色玻璃纖維箱排滿一壁,屋子裡滿是生薑的味道。
「門鎖著嗎?」凱斯等了一會兒,卻沒有等到回音。他走到辦公室門邊,試著打開。「朱利?」
綠色燈罩的銅燈在迪安的桌上投下一個光圈。凱斯注視著桌上古老打字機的零件、磁帶、皺巴巴的列印紙,還有裝滿生薑樣品的黏糊糊的塑膠袋。
這裡沒有人。
凱斯走到寬大鋼桌的另一邊,把迪安的椅子推開。他找到了那把槍,裝在破碎的皮套里,用銀色膠帶粘在桌子下面。那是一支古董槍,點357的馬格納,槍筒和扳機扣都已經鋸掉。槍柄上綁著層層疊疊的膠帶,陳舊的棕色膠帶蒙上一層灰。他取出彈夾,逐個檢視其中六枚子彈。是手動裝填的。軟鉛彈殼仍閃閃發亮。
凱斯把槍握在右手,側身繞過柜子,從桌子左側走到亂糟糟的辦公室中間,離那汪燈光遠遠的。
「我猜我不用著急。我猜這些都是你安排的。不過這些屁事,你知道,都已經有點……老套了。」他雙手舉起槍,瞄準桌子正中,扣動了扳機。
強勁的後坐力差點震斷他的手腕,槍火如閃光燈照亮了整個房間。他盯著桌子前方那個鋸齒狀的窟窿,雙耳還在鳴響。爆炸型彈頭。疊氮化物。他再次舉起槍。
「不用這樣,老小子。」朱利從陰影里走出來。他穿著人字紋三件套真絲長西裝,條紋襯衫,打著領結,眼鏡片閃著反射出的光。
凱斯端起槍,從瞄準器里看著迪安那張毫無歲月痕跡的粉臉。
「別。」迪安說,「你猜對了。你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我是什麼。但內在的邏輯仍然是不能忽視的。開槍會造成一大攤腦漿和鮮血,然後我得花幾個小時——你客觀時間的幾個小時——來製造另一個發言人。我維護現在這套已經不容易了。哦,遊戲廳里關於琳達那事,對不起。我本想通過她和你對話,但我只能通過你的記憶生成這些,而她身上的感情太過濃重……嗯,很難辦。我搞砸了。對不起。」
凱斯放下槍。「這是網絡空間。你是冬寂。」
「對。當然,這一切都得感謝你操控台上的虛擬體驗機。我很高興能在你退出網絡前攔住你。」迪安繞過桌子,抬起他的椅子坐下來,「坐吧,老小子。我們有很多事情要談。」
「是嗎?」
「當然。我們早就該談談了。我在伊斯坦堡通過電話聯繫你時就已準備停當。現在時間已經很緊張,你幾天後就要行動了,凱斯。」迪安拿起一支生薑糖,剝掉格子圖案的包裝紙,扔進嘴裡,「坐。」他含著糖說。
凱斯坐進桌子前面的轉椅里,眼睛時刻不離迪安,握槍的手放在大腿上。
「現在,」迪安輕快地說,「非談不可的問題。『冬寂,』你一直在問自己,『到底是什麼?』我說得對嗎?」
「多少對吧。」
「我是一個人工智慧,這你已經知道了。你的錯誤,一個很符合常理的錯誤,是把位於伯爾尼的冬寂主機,和冬寂這個『實體』混為一談。」迪安把生薑糖吸得嗞嗞作響,「你已經知道,在泰西爾-埃西普爾的網絡裡面還有一個人工智慧,對不對?在里約。我,若說我也算有『自我』——你瞧,這很形而上——我給阿米塔奇,或者說科爾托作安排。順便說一句,他狀態很不穩定。」迪安從馬甲口袋裡掏出一隻華麗的金表,打開表蓋說,「不過這一兩天還能堅持。」
「你說的話就像這整件事一樣莫名其妙,」凱斯用不握槍的手揉著太陽穴,「如果你他媽的這麼聰明……」
「我為什麼還不發財?」迪安笑得差點被糖噎到,「嗯,凱斯,我只能說——其實我能給你的答案遠不如你想像的多——你心目中的冬寂只是另一個『可能』的實體的一部分。這麼說吧,我只是那個實體大腦的一部分。從你的角度來看,這就像是和腦葉分離後的人打交道。比如說,你跟一個人左腦的一小部分打交道,就很難說跟你打交道的到底是不是這個『人』。」迪安微笑起來。
「科爾托的故事是真的嗎?你通過那間法國醫院裡的微型電腦找到他?」
「是的。你在倫敦看到的那些文件也是我整理的。用你的語言來說,我嘗試去作計劃,但這並不符合我的基本操作模式,真的。我善於隨機應變,這才是我最大的天賦。我喜歡見機行事,而不是照章辦事……真的,我只能利用現有資源。我可以對大量信息進行快速查詢。組建你們這個團隊花了我很長時間,第一個成員就是科爾托,而且差點就沒成。他在土倫狀態極差,只會吃飯排泄手淫。但他心靈深處還有執念:哭拳行動,背叛,國會聽證。」
「他還是個瘋子嗎?」
「他本人沒什麼個性。」迪安微笑,「你肯定知道。但科爾托仍然在他體內,我已無法再維持這種艱難的平衡。他會在你面前崩潰,凱斯。所以我要依靠你……」
「很好,操你媽。」凱斯用點357射中了他的嘴。
他說得沒錯,有腦漿。還有鮮血。
「兄弟,」馬爾科姆說,「俺不喜歡這樣……」
「沒事。」莫利說,「沒什麼的。這些人就這樣。他沒死,而且只有幾秒鐘時間……」
「俺看到屏幕了,腦電圖讀數沒了。啥也沒動,四十秒。」
「好了,他現在沒事了。」
「腦電圖平得像條帶子!」馬爾科姆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