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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背叛與出賣

2024-09-26 04:48:45 作者: 王強

  澳格雅集團董事長陸明麟的身材非常矮小,所以他的辦公室並不寬大,有些來採訪的媒體就讚嘆說陸總真是不尚奢華,頗顯浙商內斂務實之風,其實辦公室之所以狹小是特意為了與其主人相稱。辦公室里的擺設沒有更多特別之處,只是座椅的布局與眾不同,大多數老闆的座椅背後要麼是書櫃要麼是什物架,裡面擺的要麼是真真假假的經史子集要麼是假假真真的古董珍玩,陸明麟的身後卻是一塊石頭,一整塊巨大的石頭,就像一座小山,也像一架天然的石雕屏風。

  賴總被陸明麟叫到這間狹小的辦公室時已近中午,陸明麟正襟危坐在巨石前面的椅子上。賴總笑著點頭致意,叫了聲「陸總」剛要坐到側面的沙發上,陸明麟冷冷地說:「你搞的什麼名堂?」

  賴總已經半蹲下的身體又馬上挺直,發覺室內的氣氛不允許自己坐下,就走過來站在陸明麟的大班台前,明知故問:「你是指?」

  陸明麟瞥了眼攤在桌面上的一張紙,說:「軟體項目,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賴總坦然地回答:「哦,那封郵件啊,那是有人故意搗亂,小沈說不是他寫的。」

  

  「我沒問你郵件是真是假,我在問你郵件里說的那些事情是真是假。」

  「哦,完全是捕風捉影,子虛烏有,造謠生事。」

  「還有人敢造你賴總的謠?」陸明麟譏諷過後又接著問,「知道是什麼人搞的了嗎?」

  「還在查,估計是咱們公司出了內鬼。」

  陸明麟緩緩站起來走到賴總面前,兩眼直直地盯著他,賴總原比陸明麟高一頭,卻仿佛被這目光斬斷了半截。陸明麟說:「最大的內鬼就是你吧。」

  賴總一邊告誡自己定要挺住,一邊咧嘴笑了笑。陸明麟在房間裡踱著步,慢條斯理地說:「當年我頭一次去杭州,在靈隱求了個簽,人家給我解簽說我這輩子有兩大不幸,你知道是什麼嗎?」他正好踱回到賴總面前停下,「第一大不幸,是娶了你姐。」他繞著賴總轉了一圈,又停下來盯著賴總的眼睛,「這第二大不幸,就是她還有一個弟弟。」

  賴總紅著臉,強撐著心平氣和地說:「你還不了解我嗎?小沈說了,那封郵件本身是假的,郵件里的內容也都是假的。」

  陸明麟走回到大石頭前坐下說:「我就是太了解你了。你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賴總有條不紊地建議:「軟體項目你交待給企劃部牽頭,主要是小沈在張羅,我只是偶爾過問一下,還是把小沈叫來聽他講吧。」

  陸明麟點頭同意,等賴總給沈部長打完電話就讓賴總也坐下來。賴總心裡一陣溫暖,覺得陸明麟還是很照顧他在下屬面前的形象的,剛有些想入非非,陸明麟說了句:「護著你的臉面,就是護著我的臉面。」賴總立刻泄了氣。

  沈部長來了,也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叫過「陸總」、「賴總」便謙卑地站在大班台前。陸明麟問:「軟體項目是怎麼回事呀?」

  沈部長回答:「那封郵件肯定是個陰謀,根本不是我發的,是陸翔乾的。」

  賴總狠狠地瞪沈部長一眼,插道:「小沈剛才也把他的猜測和我說了,但這只是說法之一,還要調查以後才能確定。」

  陸明麟不耐煩地說:「我問的是軟體項目,沒問你郵件的事。」

  「軟體項目是由賴總一手負責的,我一直在賴總下面做些具體事。」沈部長說著,看一眼陸明麟又看一眼賴總,賴總目光如炬,沈部長連忙避開了。

  陸明麟早已看出裡面的名堂,也不再問,而是又站起來在房間裡踱步,他走到窗前停住腳步說:「二十年前我最怕沒錢,十年前我最怕沒人才,如今我最怕什麼?我最怕沒臉面!而你們這兩位難得的人才,大把大把地花著我的錢,專門毀我的臉面,我是不是還要好好謝謝你們呀?!」

  賴總忙訕笑說:「陸總,看你說的,那封郵件是誰寫的還要調查,但裡面講的那些都不是事實。」說完沖沈部長使了個眼色。

  沈部長接道:「陸總,其實這個軟體項目一直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賴總和我們項目小組一直對維西爾公司的產品很感興趣,我們和他們的接觸時間也最長,考察得也最周密,我們把維西爾作為首選推薦給賴總後,賴總也同意,並指示務必要把商務談判做好。為了給維西爾公司施加壓力,我們就放出風聲說他們的價格太高,我們傾向於採用ICE公司的產品,沒想到,維西爾對這個消息反應遲鈍,倒是ICE公司的兩家代理商聽風就是雨,搞得雞飛狗跳的,但我們始終不為所動。為了把戲演好,讓維西爾公司把他們的架子放下來,我們公開說準備馬上和ICE的一家代理開始商務談判,可能是維西爾公司對他們的產品很有信心,也可能是他們在價格上不夠靈活,到現在還沒有表態,反而是ICE的另一家代理商竟狗急跳牆,他們可能在我們公司里有了內線,也可能利用黑客進入我們公司的網絡里,發了那麼一封郵件,污衊賴總和整個項目小組,就是想把競爭對手搞臭、把項目搞亂。其實對那兩家公司的情況賴總和我都很清楚,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會對項目產生消極影響,我們仍然會按計劃和維西爾開始正式談判。」

  陸明麟的目光始終一動不動地盯著沈部長,好在沈部長已是久經考驗了,總算傲然屹立著把這一番話講完,賴總適時地補充說:「小沈他們做事還是很敬業的,和那兩家代理接觸,既是要貨比三家也是做給維西爾公司看的,放一些煙霧彈。小沈和那兩家公司並沒有深入地打交道,郵件里寫的那些都是胡說八道,惟恐天下不亂。這次的事情說明我們的網絡安全還有漏洞,應該及時加以彌補,但是也不用興師動眾地查來查去,還是要集中精力把項目做好。」

  陸明麟的目光移向賴總,賴總並不怕陸明麟盯著他,他怕的是陸明麟琢磨他,陸明麟的琢磨比最先進的測謊儀還高明。陸明麟慢悠悠地說:「你們的戲演得不錯嘛。」

  賴總和沈部長都愣了,他們搞不清陸明麟指的是哪出戲,若是指他們所說的演給維西爾看的戲,那就該謙虛一下;可若是指他倆現在正在演的戲,那就該忙不迭地辯解了,兩人既不知陸明麟的用意,更怕情急之中彼此不默契而穿幫,只好都無所適從地呆著。

  「護著你們的臉面,就是護著澳格雅的臉面,也就是護著我的臉面。不要以為別人都是傻瓜,尤其不要以為你們的老闆是傻瓜,傻瓜能坐到這個位子上來嗎?我希望你們以後做事也能顧到我的臉面。」陸明麟話題一轉,問道,「你們現在決定選哪家的?」

  賴總說:「維西爾公司,不是現在才決定的,是一直就傾向於選他們。」

  「通知他們了嗎?」陸明麟又問

  賴總轉臉看著沈部長,沈部長回答:「嗯——,還沒通知他們,……,不過,我們正要通知他們。」

  陸明麟說:「那就現在通知吧。」

  沈部長說聲「好」便轉身要走,賴總也站起身來,陸明麟卻忽然說:「我指的是現在,這裡。」說著用手指點著沈部長站的地方。

  兩人一下都定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陸明麟問:「怎麼了?沒他們的電話?」

  沈部長回過神來,忙說:「有,有,經常聯繫的。」他拿出手機在通話記錄中找了半天,陸明麟又說:「不要打錯喲,要不要我替你聯繫?」

  沈部長知道陸明麟說到做到,正愁逃不過去,還好找到了要找的號碼連忙撥出去,對著電話說:「喂,薛經理嗎?……對,是我,澳格雅的老沈。……你好你好。是這樣,我們軟體項目的選型已經有了結論,想請你們維西爾公司來和我們舉行正式的商務談判。對,希望你們準備一下,一定要表現出最大的誠意。……對,具體的時間我們會再通知你的。好的,……,好的。」

  兩人走出陸明麟的辦公室,沈部長又緊跟著進了賴總相距不遠的辦公室,問道:「這談判,您看……,您給個原則吧。」

  賴總說:「原則?任何談判的原則都是一貫的,要把公司利益放在第一位,針鋒相對、寸土必爭,不做無謂的妥協。」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是爭取談成還是爭取談不成?」

  「你可真有意思,我們做事向來是有誠意的,但有誠意並不意味著寧可犧牲公司利益也要和他們達成合約嘛。」賴總口氣緩和下來,「既然是談判,就可能很艱苦,甚至還要做談不成的準備。你和ICE公司打個招呼,第一,要把萊科公司和洛傑公司都安撫好,讓他們不要惹事;第二,考慮推薦另外一家代理商,既要有實力把項目做好,也要能把各方面的關係處理好。」

  沈部長心領神會,又問:「對陸翔,您看……,要不要徹底處理一下?如果真能抓到是他到我的郵箱裡發的郵件,不僅是違反公司紀律,甚至是違法呀。」

  賴總沒好氣地說:「怎麼處理?你剛才當著陸總的面把他名字說出來,你就沒辦法動他了。陸總的意思你聽不出來?他不關心郵件是誰發的、怎麼發的,他甚至覺得發郵件的人沒錯,他關心的是郵件上說的那些東西,正盯著你呢。就算陸翔主動要走你也要把他留住,避嫌的道理你總懂的吧?」

  沈部長覺得窩火,心想陸總正盯著的是你賴總,又聽到賴總笑一聲:「呵呵,不過,恐怕有人更想處理他。」

  接到沈部長的電話時小薛正在計程車上,電話掛斷半天了他還無法相信這是真的,直到他用手扇了自己一巴掌,這才感到疼是真切的,喜悅也是真切的。手機面板上還沾著他的汗水,他用手擦乾淨,撥了陸翔的號碼,「已關機」,他覺得有些奇怪,又撥了洪鈞的手機,也是「已關機」,他想起洪鈞應該正在飛機上。小薛急於和別人分享他的喜悅,又撥了一個電話,這下連他自己也覺得詫異,他撥的第三個號碼竟然是菲比的。

  等菲比接起來,小薛按捺不住興奮地說:「你好,是我,小薛。告訴你個好消息,浙江澳格雅的項目我贏下來了!」

  菲比立刻驚喜地叫道:「真的啊?太棒了!什麼時候簽下來的?怎麼沒聽老洪說過呀?」

  小薛的嘴還是合不攏:「簽倒還沒簽,客戶剛剛通知我他們定了維西爾,讓我去談合同呢,這將是我在維西爾的第一個合同。」

  「哦。」菲比的心頓時涼下來,原來還沒去談判呢,這個小薛怎麼已經跑來報喜了?後面的變故還多著呢。但菲比沒說出來,她能體會小薛的心情,小薛太需要一場勝利了,她不忍親手把小薛的滿腔喜悅澆滅。

  電話那邊的小薛絲毫沒有聽出菲比的反應有什麼異樣,他還在不停地說著:「怎麼樣,我說過會有好消息的吧?哎,對了,你要保密啊,不要讓洪總知道我先和你說了,他要是告訴你,你要裝成剛知道的樣子啊。」

  菲比愣愣地答應又愣愣地掛了電話,小薛的最後一句話把她弄糊塗了,她搞不懂這有什麼可保密的,等到終於明白過來,她笑了,這個小薛想得也太多了。

  小薛連著幾天都聯繫不上陸翔,直到四天後的上午,陸翔的手機終於通了,小薛興奮地嚷著:「你這傢伙,跑哪兒去了?一直找你呢。你知道吧,他們讓我去談合同了。」

  陸翔說:「聽說了,前幾天我是故意不想讓你找到我,本來想等你到了當面向你表功的。」

  小薛急於知道澳格雅究竟發生了什麼,在他再三的追問和打斷下,陸翔總算把那天他做的事講清楚,小薛最初覺得難以置信,慢慢地開始感動,到最後已經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他聽到陸翔的話語裡老有「嘶嘶」的聲音,問道:「信號好像不太好,有雜音,你在哪兒?我打你的固定電話吧。」

  陸翔平靜地回答:「這裡沒固定電話,我在醫院呢。」

  小薛驚訝地問:「醫院?怎麼了?是你病了還是別人病了?」

  「誰也沒病,是我摔了一跤。」

  「摔得重不重啊?」小薛透著發自內心的關切。

  「不算太重,右腿股骨骨折,右腳踝骨骨折,右臂撓骨骨折。」陸翔輕描淡寫地說著,像是在念另一個人的病例。

  「啊?怎麼弄的?什麼時候的事啊?」小薛大吃一驚,忽然明白那些「嘶嘶」聲不是什麼雜音,那是陸翔疼得倒吸涼氣呢。

  「沒什麼,醫生說了,我這些都是閉合性骨折,不會感染,等著慢慢長好就行了。昨天晚上我和幾個同事吃完飯,騎著摩托回宿舍,有輛摩托從後面追上來,后座上的人用棒子一類的東西砸到我頭盔上,把我震暈了,也活該我倒霉,那段路右邊是剛挖開的要換污水管的大溝,我連車帶人栽進去了。」

  「什麼倒霉呀,這是有人專門找人來暗算你的!你傷得這麼重,應該去報案,把他們抓起來。」

  陸翔帶著「嘶嘶」的聲音笑著說:「上哪裡去抓呀?無頭案的。算啦,我不是先暗算他們的嗎?老子那麼干就是為了出口氣,現在老子的氣也出了,他們的氣也出了,扯平了,呵呵。」

  小薛沒有笑,他的眼淚流了出來。

  越臨近年底日子就過得越快,仿佛時間也急著過年似的。十二月中旬的一天,ICE北亞研發中心在北京香格里拉飯店的大宴會廳隆重舉行ICE公司8.0全系列產品中文版的發布儀式,這是研發中心自成立以來的第一次重大亮相。鄧汶是當然的主角,自然是他回國至今感覺最風光的時刻,惟一讓他感覺有些煞風景的是俞威也來了,不過像這種場合想不讓俞威出現根本不可能,畢竟這是整個ICE的大事。

  活動完滿結束之後,鄧汶又和方方面面的重要來賓一一告別,等總算抽出空他就向一直在會場角落裡安靜地注視著他的凱蒂走去。凱蒂微笑著說:「看把你忙的,累壞了吧?」

  鄧汶仍然處於亢奮之中,說:「沒事,這算什麼。不讓你來你非來吧,怎麼樣?是不是挺沒意思的?白站一上午,就喝了幾杯飲料。」

  凱蒂揚了下手中的紙袋,俏皮地說:「沒白來呀,領了紀念品啦。我也想見識一下這種大活動,開開眼嘛。」

  「你們賓館不是也老有商務活動嗎?」鄧汶翻看著凱蒂的紙袋,想著要不要利用職務之便再給她拿幾套禮物。

  「都說香格里拉的會議搞得好嘛,來取取經,另外,」凱蒂歪著頭說,「主要還是想來一睹你的風采嘛。」

  鄧汶說:「回去就不能一起走了,我得去公司。」

  這時鄧汶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喲,真忙啊,大會剛散小會又開始了。」

  鄧汶一扭頭,是俞威笑盈盈領著蘇珊和琳達走過來,等他再轉回身凱蒂已經走了,鄧汶不由悵然若失。俞威今天從裡到外透著熱情,他把胳膊往鄧汶肩頭一搭,說:「難得一見,一起坐坐吧。」然後就像劫持人質一樣把鄧汶裹脅到了大堂酒廊,四個人挑了北面靠窗的一處坐下來,望著庭院裡在冬日的北京難得一見的田園風光,鄧汶的心情才稍好一些。

  各自點了飲料又搭訕幾句,俞威把依舊插在西服上的嘉賓胸花揪下來扔到茶几上,說:「好啊,中文的8.0版總算出來了,天時地利人和,咱們ICE全占上了,科曼還是半死不活的,維西爾馬上就要大亂,明年一定是咱們的豐收之年。」

  鄧汶心頭一震,維西爾要亂,真的假的?蘇珊顯然注意到了鄧汶的反應,整理一下圍著的披肩笑呵呵地說:「呀,你還不知道啊?我們以為你早聽說了呢。」鄧汶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俞威更來了精神,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心態,說:「你的消息也太不靈通了,圈子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不知道可不行。維西爾的機構要有大調整,他們剛成立了大中華區,從澳大利亞調來一個老外,應該是洪鈞的新老闆吧,常住上海,這下洪鈞可有好受的了。以前我在科曼就差點被大中華區那幫人搞死,除了盯著你管著你,他們什么正事也不干,科曼的大中華區在香港,好歹還不在我自己的地盤上。洪鈞可就慘嘍,老闆就在上海,自己家裡住進來這麼一位爺,日子還怎麼過?」

  蘇珊問俞威:「你在科曼的時候他們沒設中國區總經理吧?那洪鈞的中國區總經理,會不會也……」

  「我看夠嗆,你想想,新來的老闆得幹事啊,不幹事不就顯出他沒用了嘛,他能幹什麼?不就只能折騰洪鈞嘛,外帶折騰維西爾香港、台灣的兩個頭兒,這回有好戲看嘍。」

  枯坐一旁的琳達臉色越發不自然,但鄧汶並沒注意到,就連俞威和蘇珊一唱一和地又說了什麼鄧汶也幾乎全沒聽進去,他的心思都跑到洪鈞那邊去了。

  總算熬到上了計程車,鄧汶馬上給洪鈞打電話:「哎,你那兒怎麼樣?」

  洪鈞帶著輕鬆的笑聲說:「喲,你今天不是要搞什麼盛大慶典嗎?怎麼有工夫搭理我?我挺好啊。」

  鄧汶說:「我的事你倒是一清二楚,你那邊出了這麼大事我都不知道,你的老闆換啦?」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年頭不是什麼東西都換得快嘛。」洪鈞依舊不正經回答。

  鄧汶心急如焚地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下午你在嗎?我去找你。」

  「喲,抱歉,我在上海呢,剛到。新老闆不是大駕光臨了嘛,我得來拜見他老人家。」洪鈞嘻嘻哈哈地把手機掛了。

  洪鈞此刻也是在計程車上,司機聽出客人情緒不錯便想聊幾句,他從反光鏡里看一眼客人是否在忙,卻被嚇了一跳。洪鈞與方才判若兩人,笑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臉色變得和天空一樣陰霾低垂,嘴唇閉得緊緊的,凝神望著車窗外的一片水泥森林。司機仿佛剛親眼目睹了川劇的「變臉」絕活,他默念一句「活見鬼」,一言不發地向浦東香格里拉大酒店駛去。

  錦滄文華一樓的自助餐不錯,維西爾大陸和港台三家分公司的總經理聚在這裡還真不容易,用洪鈞的話說,兩岸三地的他們到了上海依舊是兩岸三地的格局,洪鈞住在浦東的香格里拉,另兩位在浦西,香港來的傑弗里住在南京路上的波特曼,台灣來的CK則喜歡茂名路上由日本人管理的花園飯店。CK姓陳,比洪鈞稍微年長些,兩人在亞太區的會議上最喜歡湊在一起,CK是他名字拼音的頭兩個字母,他喜歡別人這麼叫他,洪鈞自打認識他就再也不穿「CK」牌子的內褲了。

  洪鈞發現傑弗里和CK對上海的熟稔程度都不遜於他,兩人對上海的態度也大致符合他以往總結的規律,台灣人大都極喜歡上海而香港人往往對上海帶有些醋意。傑弗里本來要去衡山路或者新天地,說雖然比不上蘭桂坊,但還勉強值得一去。CK則有些躊躇,不願意去有台灣人扎堆的酒吧,他說當年香港人犯了事就逃到台灣,如今台灣人犯了事就逃到大陸,坐在你桌子旁邊的很可能就是某位黑社會大佬或是某位金融詐騙犯,所以他遇到台灣口音的陌生人都儘量敬而遠之。洪鈞本沒有任何心情去消遣,便提議找家飯店安靜地聚聚就好,而吃自助餐還有個不可明言的好處,就是便於各買各的單,並不是因為他吝嗇,只是在如今韋恩盤踞的上海,洪鈞再也沒有東道主的感覺。

  三個人的胃口都不大,吃飽喝足之後話題便轉到韋恩即將宣布的大中華區組織結構上來了。韋恩在召集三地的頭頭腦腦來開會之前,已經把一份「徵求意見稿」發給他們,洪鈞看完郵件不禁笑了,韋恩的招數和洪鈞四月改組中國區的策略如出一轍,都是「強化中央集權、削弱藩鎮割據」,洪鈞將出任大中華區的銷售總監,統管大陸與港台的市場和銷售,傑弗里為大中華區售前支持總監,CK為大中華區售後和諮詢服務總監,三家公司的財務、人事和行政都由韋恩親自掌控。洪鈞的地盤雖說名義上大了,可是他去香港、台灣並不方便,對那裡的團隊和市場都不了解,而自己中國區的其他業務都被韋恩收走,新頭銜雖說挺好聽,實際上他卻被降格為中國區的銷售總監了。

  傑弗里對韋恩這個方案的意見最大,激動得原本就硬的舌頭變得更不聽使喚,他說:「Wayne這樣搞沒有道理啦!除了把我們這些人搞得天天要四處跑來跑去,生意沒可能多做一點點。荒唐!我不懂得北京的生意要怎麼做,CK你不知道怎麼搞定香港的客戶,Jim 你去不了台灣,我們三個人都成了新手,這樣誰最高興?我看Wayne也不會高興,只有我們的競爭對手才會高興。」

  相比之下CK顯得沉穩平靜,他不緊不慢地說:「老實講,我也不曉得Wayne為什麼搞成這樣子。我們現在的架構蠻好的,平時各自做各自的,有需要的話我請你Jeffery、請你Jim幫忙也都沒有問題嘛。說實話,他讓我管三個地方的諮詢服務,我也蠻頭疼的。」CK痛苦萬分地搖了搖頭,好像頭真的很疼,又說,「Wayne的考量是蠻怪的,我亂猜的呵,他或許是擔心說,我們三個還都在現在的位子上坐著,他會不放心,他會覺得沒有自己的位子。」

  傑弗里很不為然:「他不可以這樣硬來的啦!他想我們尊重他,他就要先尊重我們的嘛。明天的會議,我一定要杯葛Wayne的方案!」

  CK回應道:「我是建議說,應該多用一點時間,不要急忙把新的架構搭起來,呵呵,還是維持現狀比較好,等等看有沒有什麼更完美一點的解決辦法。」

  傑弗里敲著桌面:「最完美的解決辦法,就是讓Wayne離開!」

  一直靜靜聽著的洪鈞笑一下:「Wayne把舊的架構打亂了,但他的新架構又根本行不通,說句不好聽的,這樣一來咱們全成了沒頭蒼蠅,恐怕什麼生意也做不成,做不成生意咱們誰也呆不長。不過只是杯葛還不夠,他也不會容許維持現狀,咱們得向他提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CK也說:「杯葛他、逼他離開,都是做一個向他宣戰的動作,不管誰走,最後總要有人走,搞不好就是我們走嘍,這樣子就搞得蠻厲害了,所以最好還是和和氣氣。」

  洪鈞已經大致摸清了兩人的態度,便說:「咱們可以站在Wayne的位置考慮一下,如果三間分公司一切照舊,大中華區只有他一個人,他只是我們三個人和科克之間的一個傳聲筒,什麼價值都沒有,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他能不擔心嗎?」

  傑弗里一聳肩膀:「可是科克只給了大中華區一個編制,Wayne就是一個人嘛。」

  最讓洪鈞發愁的就是這個問題,既然韋恩成了他的新老闆,他就必須想方設法讓韋恩忙起來,他得給老闆找事做,如果有朝一日老闆自己沒事找事,那洪鈞的日子就沒法過了。洪鈞說:「我就是想在咱們三個之外,再給Wayne找幾個人向他匯報,讓他可以帶一個團隊,通過這個團隊來協調咱們三間分公司,他就不只是傳聲筒了。編制好辦,從比咱們低一級別的經理層提拔幾個人,仍然占原來的編制不就行了?我的想法是,業務還是咱們三個各自在本地這個層面負責,涉及資源和後勤的可以在大中華區這個層面整合。隨便打比方,上海的Laura,把她提拔成大中華區的財務總監,併兼任我下面的財務經理,就不需要新的編制;Jeffery,你下面的售前支持經理怎麼樣?人事經理怎麼樣?CK,你下面的諮詢服務經理怎麼樣?如果不錯的話,都可以提拔做大中華區的總監。這樣一來,有一個團隊托著他,Wayne就有了一個安穩的位置,他就不會找咱們的麻煩,咱們三個一切照舊,下面提拔上來的幾個人也高興,皆大歡喜,怎麼樣?」

  傑弗里首先做出反應:「什麼皆大歡喜?!我就不歡喜。香港辦公室就那麼一點點大,再從裡面提拔幾個人變成和我一樣級別,不行!」

  洪鈞又看著CK,CK沉吟著說:「Jim的想法倒是蠻新鮮的,我覺得未嘗不是一個思路,只是我下面那些都是蝦兵蟹將,不曉得有沒有合適的人可以提拔,這個部分要好好考量一下。」

  傑弗里的態度變得更加強硬:「CK的主意是維持現狀,慢慢來;Jim的主意是要皆大歡喜,讓Wayne把位子一直舒舒服服地坐下去。你們有沒有搞錯?Wayne即使舒服了,也一定不會讓我們舒服。我的主意是,趁現在Wayne立足未穩,」傑弗里吃力地擠出「立足未穩」四個字後連他自己都笑了,笑罷又接著說,「我們就要把他搞掉,不管他提出來什麼方案我們都反對,然後我們一起寫e-mail給科克,告訴他我們反對有大中華區這個層級。」

  洪鈞沒想到傑弗里這麼有骨氣、有血性,他本來以為傑弗里和CK雖然也會對韋恩的做法有些疑慮,但權衡之後終歸會接受,因為他們倆都可以方便地往來兩岸三地,畢竟從各自的地盤得以提升到大中華區的級別,為今後的跳槽創造了更好的條件。在驚訝的同時,洪鈞也燃起一線希望,便和傑弗里一起滿懷期待地看著CK。

  CK說:「我聽說Wayne和科克之間搞得很僵這樣子,要不科克怎麼多一個編制也不肯給他?看來科克也沒打算讓Wayne做久。如果我們三個能齊心合力,做一個反對他的動作,科克可能馬上會讓Wayne離開。」

  傑弗里擲地有聲地表態:「當然啦,我們當然要齊心的啦,要好一齊好,要死一齊死的啦。」

  洪鈞被感動了,甚至有些自慚形穢,韋恩的到來對他打擊最大,他的生存空間被直接擠壓得也最厲害,結果本應最強烈抵制韋恩的他,卻發自內心地想方設法讓韋恩安頓下來,洪鈞鄙視自己太缺乏鬥爭精神,骨子裡充斥著逆來順受的奴性。人在處於逆境的時候最需要盟友,如今有這麼兩位堅強的盟友擺在面前,洪鈞當然不會放過。

  洪鈞的鬥志被喚醒了,他說:「Wayne把他的方案發給我們,說明他是在試探我們的反應,我們的反應必須強硬而且必須一致。可不可以這樣,明天的會議我們都不參加,沒和我們討論他不敢貿然宣布新的組織架構,而且我們也避免了和他面對面的衝突,你們明天就藉口公司出了緊急事情馬上飛回去。同時分別用郵件正式向科克提出要求,我們不要聯名,要各自寫、各自發,只明確反對設立大中華區這個層級,不要提Wayne的名字。你們看怎麼樣?」

  CK問:「那下一步呢?」

  「Wayne肯定想分別找我們溝通,我們一定要齊心,不能被他各個擊破,他如果要見我們,我們繼續找各種藉口躲掉。只有科克召集並親自到場,會議才可以開,這個會議的議題也不能是我們三個的工作安排,而應該是Wayne的去留。」洪鈞進一步強調,「我們要討論的是該不該設立大中華區這個層級,而不是大中華區的架構應該怎麼搭。」

  CK點了點頭,又看著傑弗里,傑弗里沒說話。CK暗罵,這傢伙嚷得比誰都凶,一個具體的主意卻提不出來,便說:「我覺得可以,先這樣搞他一下,我們隨時做密切的溝通,看看上面會有怎樣的動作。Jeffery,你看呢?」

  傑弗里顯然走神了,CK把兩人的咖啡杯碰了一下,像在夢遊的傑弗里才被拉回來,他怔了怔說:「沒問題,現在正是年底,明天有一個大案子的談判,我必須跑回去。」

  主意已定,三個人便以咖啡代酒,慷慨激昂地模擬了一番歃血為盟,共同祝願韋恩的早日走人。在結帳時心潮依舊澎湃的洪鈞已把來時的盤算忘到了爪哇國,心甘情願地搶著把三個人的帳一起結了。

  走出錦滄文華的大堂,三個人依依惜別,準備回到各自的根據地遙相呼應、大幹一場,洪鈞住得最遠,便被另兩人推著上了第一輛計程車,CK上了第二輛,車開動後他轉過臉從後窗里朝傑弗里揮手,卻發現傑弗里已經一頭鑽進了後面的計程車。CK暗笑,從錦滄文華到一箭之遙的波特曼居然還要打車,這幫香港人每天擠在人滿為患的健身房裡跑步,難得有安步當車的機會卻連這麼短的路都不肯走。

  從錦滄文華到花園飯店也不遠,計程車三拐兩拐就到了,CK下了車,忽然不想馬上回房間,而是起了到花園裡散步的念頭。他繞過水池,沿著草坪外圈的小徑悠哉游哉地走著,心裡卻並不輕鬆,他在腦子裡把剛才商量的事情翻來覆去地琢磨,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CK抬頭向前望去,看到了那個被綠樹掩映的白色圓亭,他忽然站住了,捫心自問,自己來上海原本最主要的目的是什麼?是和洪鈞、傑弗里商量如何攆走韋恩嗎?不是。新官上任的老闆召喚自己前來,自己沒有首先和老闆好好溝通,卻先和老闆的另兩個下屬見面密商對策,自己不正像一個犯了次序錯誤的棋手嗎?

  CK在職場打拼多年,最深的體會就是切勿硬打硬拼,小心使得萬年船。和韋恩徹底翻臉,作為下屬能獲勝的機會有多大?開弓沒有回頭箭,明天一旦宣戰還有挽回的餘地嗎?剛才的信誓旦旦猶在耳畔,CK已經開始後悔了,他覺得應該首先和韋恩深談一次,兩人以前並不熟悉,如果真的是一場較量不可避免,更應該先充分了解對手嘛。CK走到亭子旁,佇立良久,終於轉身快步向回走,似乎感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CK的步子邁得快,腦子轉得也快,和韋恩聊什麼呢?首先應該多問多聽,如果韋恩徵求自己對他的方案有何意見,不妨向他倒倒苦水;如果韋恩問自己有什麼更好的建議,不妨把洪鈞那個從下面提拔幾個人上來的主意告訴韋恩,當然不能說是洪鈞的,而要說是自己的主意。其實CK真覺得洪鈞的那個思路不錯,只是他不願意從維西爾台灣推薦什麼人,維西爾台灣只由他一個人向韋恩匯報就足夠了。

  自己這麼做有沒有出賣朋友?是不是意味著背叛?CK自認為是個極講義氣的人,當然不可能不想到朋友。韋恩是老闆,和老闆做溝通當然不算背叛,他也拿定主意不向韋恩透露他們三人的「陰謀」,只是去探聽一下韋恩的口風,回來再馬上和洪鈞、傑弗里商量,此舉也是對他倆有利的嘛,這麼想著CK就覺得釋然了。

  CK在花園飯店門口又上了計程車,說了聲:「去浦東,雅詩閣。」

  雅詩閣是一家酒店服務式高級公寓,更適合居家過日子而不是只住一、兩晚的商務出差,韋恩選擇那裡可見他到上海做的打算不只是一年半載。司機沒聽說過雅詩閣,CK又補充說明:「就是Ascott。」顯然於事無補,司機可憐巴巴地睜著更加茫然的大眼睛看著他,CK只好找來門童幫忙,門童還算見多識廣,用上海話給司機講了一陣,在替CK關上車門前聳著肩膀不屑地說了句:「對不起啊,他是崇明的。」

  從崇明島來的司機果然對浦東一帶談不上熟門熟路,拉著CK繞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位於工商銀行上海分行大樓後面的雅詩閣,車停到雅詩閣門前,司機一臉歉意地說:「抱歉呀先生,耽誤你時間了。」

  CK沒說話,他一邊掏著錢包一邊向雅詩閣的門廳里望去。門廳不大,遠比不上普通酒店的大堂氣派,但是燈火通明,從外面看得一清二楚。CK剛要轉回頭,忽然他看見從門廳左側的電梯間走來兩個人,一個是白人,身材非常高大,CK一眼就認出是韋恩;另一個黃皮膚黑頭髮顯然是龍的傳人,正仰臉和韋恩說話,等他把臉正過來朝向大門,CK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是傑弗里!

  司機見CK遲遲不付帳,試探著說:「要不,你把零頭去掉好啦。」CK頓時猛醒過來,眼看著韋恩和傑弗里就要走出大門來到計程車旁邊了,CK急促地命令道:「快!馬上往前開,繞一圈再回來。」

  司機懵懂中照做了,CK回頭從後窗向後望去,那兩人已經走出大門,韋恩站在最上面的台階上,傑弗里站在下面,把手向斜上方伸著和韋恩握手,韋恩居高臨下地把左手搭在傑弗里的肩頭,像是巨人在接受侏儒的臣服。

  車從雅詩閣樓後的車道繞到西面的街上,CK讓司機把車停在路旁,很快傑弗里坐的計程車就從旁邊駛過,到前方路口向右一拐不見了,CK才對司機說:「走吧,回到門口去。」

  車又停在了雅詩閣的台階前,CK掏出鈔票遞給司機說:「不用找了,你先不要走,我休息一下再下車。」

  驚魂未定的CK癱軟在后座上,他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濕了,並不是因為剛才那一幕把他緊張成這樣,他是在後怕。傑弗里在錦滄文華分手後就直接跑來面見韋恩,他的目的何在是不言而喻的,他向韋恩說了什麼也是不言而喻的。CK不敢去想,如果今天沒來見韋恩,而是傻乎乎地按既定方針於明天向韋恩開戰,自己會是什麼下場;CK也不敢去想,如果晚到了哪怕只是三分鐘而錯過剛才那一幕,就會自作聰明地仍按之前想好的套路來探聽韋恩的虛實,自己又會是什麼下場。CK暗自慶幸,老天保佑啊,自己真是來對了更來巧了,傑弗里雖然在時間上占了先機,但和韋恩聊得並不久,而自己來得也不算晚,要想後來居上只有在面見韋恩時把話說透、把事做絕。

  CK終於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推開車門下了車,胸有成竹地邁上了雅詩閣的台階。

  當洪鈞在第二天傍晚回到北京的時候,他已經不是昨日的洪鈞,昨日的洪鈞仿佛已經被肢解了;同樣,昨日的維西爾中國公司也已經成為歷史,不復存在了。

  上午還似乎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原定的高層會議根本沒人出席,第一步行動完成,而韋恩也沒試圖和洪鈞聯繫,這讓洪鈞稍稍有些詫異,料想韋恩大概還沒從三個手下一致缺席抗議帶來的震驚中反應過來。洪鈞改簽好了下午回京的機票,就在浦東香格里拉的客房裡起草給科克的郵件。

  快到中午的時候,洪鈞收到了那封幾乎將他徹底擊垮的郵件。郵件是韋恩發出來的,發給維西爾中國、香港和台灣三家公司的全體員工,宣布了維西爾大中華區新的組織架構:任命傑弗里為維西爾香港和華南區總經理,管理香港和廣州兩間辦公室,所轄區域包括香港、廣東和廣西;任命CK為維西爾台灣和華東區總經理,管理台北和上海兩間辦公室,所轄區域包括台灣、上海、江蘇、浙江和福建;任命洪鈞為維西爾華北區總經理,管理北京辦公室,所轄區域為「中國其他省份」,上述任命自即日起生效。

  洪鈞被無情地出賣了!維西爾中國公司被粗暴地瓜分了!

  洪鈞在短暫的震驚和憤怒過後,被極度的懊悔和自責淹沒了。傑弗里覬覦廣州辦公室已經很久,曾經幾次三番藉口兩廣地區港資企業眾多而試圖染指那一帶的市場,並振振有詞地說:現在香港早就回歸了,為什麼還要分那麼清楚?我們誰做都一樣的啦。由於台灣市場已接近飽和,CK也多次介入上海和福建的台資項目,對整個華東更是垂涎欲滴,在亞太區會議上他曾摟著洪鈞的肩膀滿含羨慕和嫉妒地說,Jim,你的運氣蠻好,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地方,大陸的生意蠻多喲。如今傑弗里和CK終於如願以償。與這兩個人結盟無異於與虎謀皮、引狼入室,洪鈞恨自己瞎了眼,雖然不斷告誡自己要謹慎,卻仍然如此輕信而鑄成大錯,讓那兩人把自己作為見面禮送給了韋恩,以換取他們夢寐以求的東西。

  洪鈞忽然意識到雖然和韋恩在中國的地界上尚未謀面,但這已是兩人的首次交鋒,而在這第一回合中洪鈞一敗塗地。洪鈞認識到韋恩不可小視,這次宣布的組織架構就比之前的那個「徵求意見稿」顯得老謀深算,韋恩調整了戰略,不再將洪鈞、傑弗里和CK統統視為敵人,而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搞了最廣泛的統一戰線,使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投身到對共同的敵人洪鈞的鬥爭中來,厲害啊,韋恩剛到中國就已經把中國人的智慧結晶學以致用了。

  韋恩在郵件中還同時宣布了另外幾項任命,提拔蘿拉擔任大中華區財務和行政總監,從維西爾香港提拔了一位人力資源總監、一位市場總監和一位售前支持總監,從維西爾台灣提拔了一位售後和諮詢服務總監,這五位新貴仍繼續兼任原來在各自辦公室的職位,所以韋恩不需申請任何新編制就搭建起一整套大中華區領導團隊,有八個人直接向他匯報,這樣一副八抬大轎抬著他,韋恩從此可以安穩地過日子了。

  洪鈞氣得七竅生煙,這不正是自己昨天提的思路嗎?連具體的人選都幾乎是對號入座敲定的。洪鈞轉念一想,看來韋恩有個優點,從善如流、不因人廢言,但他馬上苦笑一下,韋恩怎麼會知道這是他的原創呢?無論是傑弗里還是CK向韋恩獻策邀功的時候當然是不會顧及保護他洪鈞的智慧財產權的。

  洪鈞一開始覺得難以置信,韋恩怎麼能不開會討論就逕自宣布如此重大的人事調整?但他很快平靜下來,他相信韋恩該做的功課都已經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做完,只不過有意單單把他忽略而已,因為韋恩沒有必要徵求敵人的意見。洪鈞還想到了科克,韋恩不可能不跟科克打招呼,而科克不僅沒有反對,居然也沒給自己打電話預警,這讓他頗為失落,慢慢地才醒悟過來,科克恐怕正生他的氣呢,因為科克已經警告過他不要輕舉妄動,而他卻把這些告誡拋之腦後,公然拉幫結派和韋恩對著幹,還幻想著能得到科克的支持。洪鈞越想越窩火,與老闆不僅要保持立場一致,還要保持步調一致,而自己卻自作主張地打了第一槍,他不理解自己怎麼會這麼愚蠢。

  收到郵件不久,洪鈞的手機就開始響個不停,李龍偉等人紛紛急切地詢問、求證,洪鈞就像一個剛知道自己得了絕症的病人,卻被一幫人圍著問病情、尋病因,甚至有人急於知道他的病是否會傳染而波及自身,他實在受不了這種輪番轟炸般的折磨,把手機關了。

  洪鈞拿起房間裡的電話,他此刻只想聽到一個人的聲音。

  電話里傳出的是菲比的聲音,洪鈞的心頓時安定下來,他說:「是我,在酒店呢,我下午就回北京了。」

  菲比喜出望外:「真的啊?太好了,你這次怎麼這麼乖呀,不是明天才回來嗎?」

  洪鈞都能想像得出菲比抱著電話歡呼雀躍的樣子,苦笑說:「想北京了。」頓了一下,更加低沉地說,「想你了。」

  菲比立刻覺察出洪鈞的異樣,忙問:「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洪鈞忍了忍,還是決定一語帶過:「沒什麼。想你不可以啊?」

  「不對,你別裝了,你休想瞞得了我,到底怎麼了?說嘛。」菲比真急了。

  洪鈞把僅存的一絲氣力匯聚起來,簡單明了地把在上海發生的事情講給菲比聽,講完之後便靠在床頭一動不動。奇怪的是電話里半天也沒傳出菲比的聲音,洪鈞忍不住正要問一句,竟聽到菲比「咯咯」的笑聲,他剛想訓菲比沒心沒肺,菲比說:「這不挺好嘛,嘿嘿,以後你就不會老出差嘍。」

  洪鈞沒想到菲比竟然會幸災樂禍,氣哼哼地說:「喂,有點同情心好不好?我如今一下子退回到去年這個時候的狀態啦,我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菲比依然開心地說:「去年這個時候有什麼不好?我天天盼著咱倆能回到一年前的樣子,我像個跟屁蟲似的一天到晚跟著你跑,多幸福啊。」

  「你就知道這些。好了,這下你如願以償了。」洪鈞有些生氣了。

  「本來嘛,不就是地盤比以前小了點、管的人比以前少了點,有什麼大不了的嘛。你還是你,我還是我。」菲比又輕聲補了一句,「我們還在一起,這才是最重要的。」

  洪鈞被菲比感染了,喃喃地說:「真想現在就看到你。」

  菲比問:「幾點的飛機?」

  「CA1518,正點的話6點20到北京。」

  「都賴你,搞突然襲擊,我還專門把明天晚上的培訓挪到今天晚上來了,結果你卻改成今天回來了,那麼多人參加的課我怎麼再給改回去呀?!」聽洪鈞沒吭聲,菲比又小心翼翼地哄著,「你到家等我,啊——,培訓一結束我馬上往家跑,我保證。」

  航班不是正點到達北京機場的,而是少有地提前了十分鐘,洪鈞在不到1個半小時的航程中頭暈腦脹地想了很多,他想到了第一資源集團的項目和令他敬畏的鄭總,可惜以他今後的境地恐怕難以運作那曾令他振奮不已的大手筆了;他也想到了小薛,不知道小薛去浙江澳格雅談判進展如何,可惜如今浙江已經歸入CK的地盤,小薛的心血會不會落得為CK做嫁衣呢?

  飛機艙門打開了,洪鈞拿好行李,在走出艙門的一瞬間又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一眼,既是向剛才坐過的座位告別,更是向整個的商務艙告別,他料想韋恩不會再允許他坐商務艙了,省錢倒在其次,韋恩是不會放過羞辱他的機會的。

  洪鈞剛把手機打開,電話就來了,他還以為是菲比,原來是廣州的比爾。比爾像是出了什麼大事似的嚷著:「Jim,哎呀,找你還真不容易。我告訴你呀,我剛才不小心犯了個錯誤,把傳真發到你那裡去了,你還沒見到吧?是我的出差申請和上個月的報銷單。香港的Jeffery已經和我談過了,我又改回來做廣州的經理,他還讓我做他的副總經理,哎呀搞什麼搞嘛?變來變去的,才剛匯報給你沒幾天就又改回來啦。哈哈,我是忙中出錯,應該發給Jeffery由他簽字的嘛。你看我這個腦子,你已經不是我老闆了嘛,你還沒簽字吧?把傳真撕掉就好啦,不要簽字啊,你簽字也沒用的啦。喂,Jim,喂,聽得到嗎……」

  洪鈞的臉已經被氣成絳紫色,他用力按了掛斷鍵,手還在不停地顫抖,他真想把手機摔在地上再狠狠地踩碎,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他緊緊地咬住嘴唇,把拿著手機的手揣進褲兜里,盡力止住顫抖,被人流席捲著向前走。

  走過行李傳送帶時洪鈞忽然想起春節過後科克在這裡提取行李的情景,而自己就在外面的人群中焦急地等待著科克帶來的消息,短短十個月過去,他又回到了起點。命運就是這樣地捉弄人,洪鈞覺得自己就像是地上的一片落葉,被大風捲起在半空中飛舞,即使曾短暫地高高在上、風光無限,也終究免不了飄落到地面,而始終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洪鈞拖著沉重的腳步向接機的人群走去,像一個焦頭爛額的敗軍之將死裡逃生地回到大本營,又像一個失魂落魄的遊子疲憊不堪地回到自己的家門。在上海的時候洪鈞曾急切地想逃回北京、逃回自己的家,可現在他卻忽然想起「近鄉情更怯」那句古詩,分明是自己此刻的寫照。

  洪鈞睜大雙眼在接機的人群中尋找,他渴望奇蹟的出現,他猜想菲比會突然從人叢中冒出來給他一個驚喜,但是,菲比沒來。洪鈞失望地穿過人群,在大廳里找了個空地站住,向四周張望,他想再等幾分鐘,也許菲比正在趕來。他幻想著菲比會突然拍一下他的肩膀或者從後面捂住他的眼睛,但是,這一切都只是幻想。十分鐘過去了,苦苦等待的結果只是從希望變成失望,又從失望變成絕望。

  絕望的洪鈞拖著拉杆箱走出機場大廳,一陣徹骨的寒風迎面吹來,讓他不由得縮緊脖子,他走到國內到達的計程車等候區,垂頭喪氣地站在隊尾。這時正是航班到達的高峰,等候計程車的長隊排出很遠,洪鈞探頭往前看,想判斷需要多長時間才輪到自己上車。忽然,他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前面黑壓壓的隊伍中,能看見的都是後背和後腦勺,卻有一個高挑的女孩扎眼地逆潮流而動,反向站著、臉朝向隊尾,洪鈞看清了女孩身上的風衣,是紫紅色的,他也看清了女孩的臉,那是一張他熟悉的笑臉,是菲比!

  洪鈞向菲比走去,他的眼睛濕潤了,他知道菲比是趕不及進去接他便乾脆搶先跑來替他排隊的,他也知道菲比一定還特意回了一趟家,因為在菲比的肩頭正隨風飄動著的,是那條她還從來沒捨得戴過的桔黃色的方巾。

  二〇〇六年一月至四月 完成初版書稿

  二〇一八年一月完成修訂版書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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