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致命圈套
2024-09-26 04:48:14
作者: 王強
埃蘭德公司的辦公室是在國貿中心,透過會議室的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位於大北窯立交橋東南方向惠普和摩托羅拉的寫字樓。會議桌的一邊坐著鄧汶和蘇珊,另一邊是四個人,主談的是埃蘭德公司主管全球信息技術業務的CIO,旁邊還有埃蘭德中國公司的IT主管、採購主管和蘇州合資工廠的代表。
ICE方面主談的是鄧汶,本來已經說好他只談技術方面而商務方面由蘇珊出面,結果就在將要進入會議室的最後一刻,蘇珊忽然說她覺得還是由鄧汶主談為好,她只在必要時做些補充,鄧汶被她弄了個措手不及。還好,幾句開場白之後鄧汶便知道CIO也是在波士頓念的大學,兩人頗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花了不少時間敘舊,可惜會議桌上擺的只有礦泉水,不然他們倆真可以稱得上「酒酣耳熱」,其餘的四個人只好一直耐著性子甘當擺設。
聊得差不多了CIO才把目光移向自己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看來電腦上有他準備的會談議題,CIO說:「埃蘭德和ICE一直合作得很好,無論是在總部之間還是在世界上的很多分支都有密切聯繫,我希望在中國也將建立起這樣的聯繫與合作。很清楚,埃蘭德計劃在中國的兩家合資公司也推廣採用ICE的解決方案。需要確定的是什麼時間啟動?以及由誰來支持,是由ICE中國的團隊、還是由ICE總部的團隊、還是由埃蘭德總部的團隊?而這些問題我都希望能在今天的會議中得到儘可能詳盡和確定的答案。」
鄧汶矜持地微笑著,等著CIO的下文,CIO接著說:「首先我想請你澄清一下,我從我的中國同事這裡得到一份ICE的產品報價,發現雖然是同樣的配置,你們在中國市場上的報價卻比我從你們總部得到的報價高出很多,其中的原因是什麼?」
鄧汶不知如何回答,因為他對商務並不了解,他轉頭看一眼旁邊的蘇珊,卻發現蘇珊正埋頭在大記事本上奮筆疾書、心無旁騖,只好說:「我剛從美國到中國時間不長,對這裡的商務細節了解得還不多,我儘量給你提供一些信息吧,有錯誤或遺漏的地方我的同事可以繼續補充。」鄧汶又瞟蘇珊一眼,蘇珊仍是一副置身方外的架勢,而CIO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他只好硬著頭皮說:「我想可能有幾個方面的原因,比如說匯率,你可能只是用中國銀行公布的官方匯率來計算,把這裡的人民幣報價換算後去和總部的美元報價比較,但在實際的商務交易中,用官方匯率是換不到美元的,實際匯率都要比官方匯率高;其次可能還有關稅的問題,ICE的軟體進入中國市場銷售給中國的客戶,中國的海關肯定是要收取關稅的;最後是版本可能不一樣,總部給你們報的應該是英文版的軟體,而ICE中國報的是簡體中文版的軟體,從英文版到中文版需要做漢化,還要提供本地的技術支持,這些都是額外的成本,肯定在總部的報價中是沒有考慮到的。」這一番侃侃而談之後鄧汶不由得驚訝自己隨機應變的功力,因自己平素積累的業內常識終於派上用場而有些沾沾自喜。
CIO飛快地敲擊鍵盤把這些記錄下來之後,他扭頭看一眼採購主管,採購主管點頭會意,就開口也用英語說道:「我們埃蘭德中國控股公司與ICE中國公司一樣,都是外商在華設立的獨資公司,我認為我們雙方遇到的情況和採用的商務處理方法是基本一致的。因此在把兩份報價進行換算比較時,我們並沒有採用官方的1美元折合8.28人民幣的匯率,而是採用了1比9的換算率,如果ICE中國用的比1比9還高,可能就有些不合適了。而且無論是埃蘭德中國控股公司還是我們在蘇州、東莞的合資工廠,都可以享受國家對外資企業的優惠政策,我們在進口生產經營所必需的設備和軟體時可以享受豁免關稅的待遇,所以你們給我們的報價中不應該包含關稅。另外我想提醒一下,中國在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之後,好像軟體的進口關稅稅率都已經降到零,完全是零關稅了,請你們查實一下。」
鄧汶能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而且還不是微紅,會議室里非常安靜,CIO敲打鍵盤的手指也停了下來,只有一支簽字筆在紙上不停發出的「沙沙聲」,鄧汶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一旁的蘇珊還在忙,他咽了口吐沫對CIO說:「我剛到中國不久,又是負責籌建研發中心,所以對這些商務上的事情不了解,我先把這些問題記下來,將儘快給你們明確的回覆。」
CIO顯然是念在半個老鄉的份上寬容地點下頭,他看眼電腦又問:「我還想和你討論一下有關軟體產品的版本問題。據我所知ICE軟體的8.0版本馬上就要正式發布……」
「八月底。」鄧汶禁不住插一句。
「OK,我想知道,8.0版本的簡體中文版什麼時間可以推出?8.0版相對於目前的7.6.2版本都有哪些大的變化?」
鄧汶一見話題終於繞到他的本行上來,頓時有種如魚得水的感覺,他興奮地坐直身體又清了清嗓子,朗朗答道:「ICE總部派我來中國建立研發中心,我的第一項任務正在於此。ICE以往的中文版本都是在矽谷由華人工程師做的,一些專用名詞的翻譯非常彆扭,很多地方不符合中國大陸客戶的業務規範和使用習慣,影響客戶的使用效果和滿意度,所以總部才下決心大力投資。總部派我來中國建立本地的研發中心,這充分顯示出ICE對中國市場和中國客戶的重視與承諾。我們的研發中心新址已經全部就緒,我們已經招聘到很多非常優秀的軟體人才,我們也已經和國內好幾家有實力的軟體公司建立技術合作夥伴關係。我很高興地告訴你,8.0版本的簡體中文版將會很快推出,肯定不會晚於今年年底,我對這個新版本的按時推出很有信心。」鄧汶喝口水,馬上又繼續眉飛色舞地說:「8.0版本相對於以往的老版本而言,其優勢是非常多的,8.0版不是一個簡單的升級版或補丁版。正相反,從技術體系架構到軟體工程方法、從業務應用流程到用戶界面的友好程度,都有革命性的創新。8.0 版本是完全面向當今網際網路技術浪潮的,而且結合了眾多優秀客戶在業務流程上的最佳實踐,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8.0 版本的簡體中文版絕不會讓任何期待它的客戶感到失望。」
鄧汶一口氣說完,仍然遲遲不能平靜,他被自己的言語打動了。CIO敲著鍵盤,生怕漏掉鄧汶提到的每一個字。鄧汶忽然覺察到剛才還一直響個不停的某種聲音消失了,他轉過臉看到蘇珊已經把簽字筆撂在記事本上,正對他燦爛地笑著,看來蘇珊也被他的一席話感染了。
在回公司的路上鄧汶的感覺得到了證實,他今天的表現很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相當的好,會議完全達到了預期效果甚至還有意外收穫。這些都是蘇珊在車裡不停地誇讚他的原話,在會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蘇珊終於爆發了,向他傾訴著猶如滔滔江水一般的景仰和感激之情。鄧汶知道蘇珊的嘴一向是很甜的,但他覺得蘇珊讚頌他的這番話並不含什麼水分,基本上客觀反映了實際情況,他確信自己代表ICE中國公司出席的首次客戶會晤取得了圓滿成功。
洪鈞接到鄧汶近乎歇斯底里的求救電話時正在公司的會議室和一家客戶開會。第一遍電話打來,洪鈞感覺到兜里手機的震動,拿出來低頭一看是鄧汶的號碼,便直接按了掛斷鍵,等第二遍打來的時候洪鈞乾脆關了機。不料沒過一會兒,瑪麗敲門進來,一臉難色地輕聲對洪鈞說:「一位鄧先生來的電話,說有非常要緊的事情,必須馬上找到您。」
洪鈞沉下臉,不高興地問:「不知道我在和客戶開會嗎?」他雖然對瑪麗和鄧汶都有些不滿,但這副表情主要還是做給客戶看的。
果然客戶的老總馬上笑著說:「洪總你先接電話吧,我們幾個先聊。」洪鈞這才充滿歉意地欠身出來。
他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接起電話就說:「你們家著火啦?那應該打119啊。我這兒正和客戶開會呢。」
鄧汶嚷道:「這裡根本就沒有我的家!是有人放火想燒死我,你趕緊幫我滅火吧。」
「什麼事啊這麼急?先等十五分鐘,我開完會再打給你。」
「不行,電話里說不清楚,我現在打車去你那裡,差不多也得十五分鐘,你開完會就下來。」
洪鈞從沒見過鄧汶如此心急火燎,只好答應他到時在大廈旁邊的咖啡廳見面,掛斷電話還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鄧汶究竟出了什麼天大的事。
洪鈞這次沒能守時,和客戶的會並沒有如他所願在十五分鐘之內結束,等他在將近半個小時之後趕到咖啡廳時,一眼看見坐在角落裡的鄧汶正拿著手機撥號。洪鈞快步走到桌子旁邊,兜里的手機也響了,鄧汶聽到鈴聲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洪鈞正微笑著站在他面前便破天荒地罵了一句,但由於罵得很不熟練,無論罵人的還是被罵的都沒有痛快淋漓的感覺。
洪鈞也不和他計較,坐下來便發現鄧汶面前的一大杯咖啡已經見底,正好服務生跟著走過來,洪鈞要了杯可樂,鄧汶煩躁地揮揮手表示自己什麼也不再要了。洪鈞見鄧汶今天如此反常,知道事態嚴重,便關切地問:「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鄧汶眉頭緊鎖,胸脯一起一伏的,從西裝內兜里掏出幾張摺疊過的紙,展開來拍到桌上推到洪鈞面前,說:「ICE中國怎麼是這麼一幫混蛋啊?!難以置信!你先看看,你邊看我邊說給你聽。」
洪鈞拿起桌上的兩張A4紙,上面是列印出來的兩封電子郵件,鄧汶語無倫次地說著,洪鈞也不好打斷他,總算結合郵件里的內容把事件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
鄧汶還在說著:「你看,明明是他們倆請我幫忙,要我代替他去見埃蘭德的CIO,前天下午見的,當時都談得挺好,回來路上Susan還對我說很成功,結果她昨天卻給俞威寫了這麼一封郵件告我的狀。俞威不分青紅皂白,也不向我了解核實情況,緊接著就把這封郵件轉發給了他老闆Peter、卡彭特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傢伙,而且添油加醋地數落我好幾大罪狀。要不是卡彭特馬上把俞威的郵件轉給我,我還傻乎乎什麼都不知道呢,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我好心幫他們反而惹出麻煩了,他們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洪鈞仔細推敲著郵件里的語句,笑道:「士別三日,真是得刮目相看,俞威的英文長進不小啊。」他發現鄧汶已經說得口乾舌燥,便招手把服務生叫過來,堅持讓鄧汶點了一瓶礦泉水。
鄧汶「咕咕」地猛喝了幾大口,探身從洪鈞手裡把兩張紙又抽回來,攤在桌面上指點著:「你看看他們給我羅列的罪狀,第一條,越權干預銷售人員的項目……,明明是他們請我去幫忙的嘛;第二條,事前拒絕銷售人員對項目背景和應注意事項進行介紹……,事實上我一再要求他們給我做簡報,明明是他們敷衍了事嘛;第三條,面對客戶,無視事先商定的角色分工,在對ICE價格政策等商務環節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胡亂解釋報價體系,漏洞百出、前後矛盾,嚴重損害了客戶對ICE的信任……,明明是那個Susan縮在後面死活不肯回答,沒有辦法我才替她說了幾句嘛,而且肯定是由於他們銷售漫天要價,這才讓埃蘭德懷疑的嘛;第四條最厲害,說我無視事先商定的會議目標,過分強調新的8.0版本的優越性,隨意承諾中文版的推出時間,直接導致客戶為了等待新版本而決定將購買計劃推遲至明年第一季度以後,使ICE中國徹底失去了在今年贏得埃蘭德項目的機會……,明明我講的都是實話嘛,沒有誇大其詞,而且說我們自己的產品好難道還有罪了?我估計,可能是Susan昨天聽說埃蘭德的項目出了什麼問題,他們想逃避責任,便把黑鍋都扣到我頭上。這兩個人以前都和你是同事,你肯定比我更了解他們,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同事之間怎麼能幹出這種落井下石、背後插刀的事呢?」
洪鈞聽他說完又把郵件拿回來看著,搖了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了,他們不是讓你背黑鍋也不是落井下石,而是特意挖了一個大坑讓你跳下去,他們是想置你於死地。」他皺著眉頭想了想,「俞威說他因為時間衝突所以不能去埃蘭德,那他前天下午究竟做了什麼,是不是真去了什麼重要約會,你知道嗎?」
鄧汶睜大眼睛詫異地說:「我怎麼知道?俞威好像總是神出鬼沒的,很多時候誰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兒在幹什麼。我聽Jane說起過,俞威有時候自己買機票、訂酒店,都不讓Jane幫他做,應該就是要保密吧。」
洪鈞點點頭:「嗯,不過這個已經不重要了,不管他當時真的去做什麼,他都可以說那個事情更重要,推不掉也改不了,所以他才沒去埃蘭德。你的這四條罪狀裡面,前面三條是他們事先策劃好的,就是他們原本想要的效果,但這第四條對他們來說絕對是個意外的驚喜,你的臨場發揮給他們提供了最有力的武器,所以Susan才會那麼興高采烈,那個會談是很『成功』,不過不是你所理解的成功,而是她終於成功地抓到了你的把柄。」
鄧汶開始見識到人世間的險惡了,他感到渾身發冷,聳了下肩膀,但看上去更像是打了個寒顫,他一頭霧水地又問道:「就為了整我把一個項目都搭進去,搞得埃蘭德的單子今年之內沒戲了,這代價也太大了吧?而且畢竟直接影響的是他們兩人的業績,這不是損人更害己嗎?」
洪鈞又搖搖頭,嘆口氣說:「你呀,的確是不了解銷售和商務裡面的這些背景。埃蘭德這種全球客戶其實對俞威和Susan來說並不是什麼大項目,本來就沒什麼油水。首先,ICE總部為爭取埃蘭德這種跨國公司在全球範圍內統一採用ICE的軟體,當初就已經向埃蘭德總部承諾了非常大的折扣優惠,到了中國俞威他們也必須遵守這些承諾,在折扣上他們沒有任何餘地,就只有在報價上做文章,把報價抬高些指望打了那麼大折扣之後訂單金額也能儘量大些,即便如此這種單子最終也只是個小單子。其次,就連這樣的小單子ICE中國還不能獨享,ICE在總部有專門負責埃蘭德這樣的全球客戶的客戶經理,ICE中國拿到埃蘭德的合同之後,業績還要和總部的客戶經理一起瓜分,俞威他們能攤到百分之五十就很不錯了。你想想,這麼折騰下來這個單子最終落到俞威頭上能有多大?對他們全年的指標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而且單子也並沒有丟,只不過拖到明年而已,談不上什麼大損失,與對你造成的打擊相比還是非常划得來的。」
鄧汶大致聽懂了,轉念一想就輕鬆地說:「那俞威和Susan犯得著這麼緊張兮兮、大動干戈嗎?為一個不大的單子而且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拖到明年,卻把事情捅到Peter和卡彭特那裡去,就算所有責任都在我,卡彭特也不會把我怎麼樣吧?小題大做。不過也好,讓我徹底認清了這兩個傢伙的本來面目,呵呵。」鄧汶憨憨地笑著,並未意識到這是他自剛才見面之後第一次露出笑容,他更不知道接下去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現在輪到洪鈞自己覺得口乾舌燥了,便端起可樂喝了一口,鄧汶的火氣小了雖是件好事,可是他顯然並沒弄清事態的嚴重性,洪鈞只好進一步給他分析:「你太小瞧俞威了。從金額來看埃蘭德的確不是什麼大項目,但它的政治意義卻非同小可,這些全球客戶都是在ICE的大老闆艾爾文那裡掛了號的,負責這些項目的客戶經理都是手眼通天的傢伙,俞威轉發的人里那個你不認識的很可能就是負責埃蘭德的客戶經理,你把他認為已經到手的訂單拖到明年,他不會輕易放過你。而且埃蘭德的項目只是個導火索,你知道他們希望接下去發生什麼嗎?」
鄧汶吃不准,猶豫著答道:「總不會因為這麼一個項目,就想讓卡彭特把我開掉吧?」
「先不要考慮我會給你出什麼主意,你先說說,你現在打算怎麼做?」
「反擊啊,這還用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鄧汶鏗鏘有力的像是一名寸土必爭的勇士,即將衝出戰壕殺向敵陣,他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接著說,「必須給他們一點教訓,不然他們還會不斷算計我。必須先把事情講清楚,我會給卡彭特和Peter寫封郵件,抄送俞威和Susan還有那個我不認識的人,我不像他們,我是明人不做暗事,我要把事情的全部真實經過都寫出來。那四條罪狀裡面頭兩條都是只有我和他們兩人在場,沒有旁證,但後兩條都可以請埃蘭德的CIO來證明,請他把當時的情況告訴大家。真相大白之後我會要求Peter對俞威和Susan做出處理,尤其是俞威,光道歉遠遠不夠,這種小人怎麼能勝任總經理的崗位呢?」
鄧汶又被自己慷慨激昂的言語所打動,他望著洪鈞,期待從洪鈞嘴裡聽到鼓勵和讚許,不料洪鈞只是默默地看著他,面色凝重,鄧汶心裡頓時沒了底,剛要開口問,洪鈞已經低沉地說了一句:「那你就徹底完了。」
洪鈞忽然覺得非常疲憊,一種心力交瘁的疲憊,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不幫鄧汶一把鄧汶的結局會很慘,但他也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以後還不知道得幫多少次。洪鈞強打起精神,對還在瞠目結舌的鄧汶說:「那你就真掉進人家給你設的圈套里了,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你在ICE中國負責的是研發中心,某一個具體項目的成敗得失都不會對你構成太大的影響,埃蘭德這個項目即便總部那個客戶經理要追究,卡彭特也會替你擋了,他把這些郵件轉給你,只是讓你知道一下罷了。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卡彭特才會不得不把你請走,就是當他確信你在中國已無法繼續開展工作,而你剛才說的那些『反擊』正是在把你自己往那條絕路上送。」
洪鈞停下休息片刻,他以往連續講話幾個小時都沒覺得像現在這麼累,可見幫助別人遠不是舉手之勞那麼輕鬆。洪鈞攢了攢氣力接著說:「俞威的郵件即使通篇是在捏造事實,但也只是對事不對人,沒有提到對你個人有任何成見。而你呢?想請客戶出面為你作證?實在是太幼稚,這種內部事務怎麼能把客戶牽扯進來?那不是罪加一等嗎?你要寫郵件找Peter和卡彭特評理,聲稱俞威這是在對你蓄意陷害,揭發俞威是個小人,你這麼做就等於向所有人宣布,你和俞威是無法共事的,你們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你想一想,你和俞威是ICE在中國級別最高的兩個人,你們之間的關係竟然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ICE高層能不如臨大敵嗎?能不採取果斷行動嗎?要麼一方走人,要麼雙方都走人。在這種情況下,最英明的老闆也不會考慮你和俞威之間究竟誰對誰錯、誰君子誰小人,他們只會考慮一條:讓誰走對ICE在中國的業務影響最小。你覺得他們會選擇留下誰、幹掉誰?俞威這招狠就狠在這裡,埃蘭德只是個引子,Susan只是個配角,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還只是整個陰謀的前奏曲,下面才是真正的陷阱,俞威就是要趁你立足未穩用激將法激你跳出來,讓你用自己的行動向所有人表明你和他勢不兩立,他在等著你自尋死路。」
洪鈞的這番話說完之後是一陣漫長的沉默,惟有一隻玻璃杯不斷在桌面上來回滑蹭發出響聲,那是瞠目結舌的鄧汶下意識地重複著手上機械一般的動作。洪鈞又要了一聽可樂,他開啟可樂罐的一聲脆響終於讓鄧汶如夢方醒,鄧汶定定神,把目光重新聚焦到洪鈞臉上,喃喃地問:「總不至於,我就這麼完了吧?」
「不會,只要你不上他激將法的當。俞威也罷Susan也罷,不管他們再做什麼你都要沉住氣按兵不動,甚至Peter出面你也不要正面與Peter理論。你只需要關注一個人,就是卡彭特,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給卡彭特打電話,不要發郵件一定要打電話。你在電話中向他解釋,你是出於幫助銷售團隊贏得項目的動機,可能由於事先與他們溝通不夠,也可能由於你和客戶打交道的經驗不足,使得項目進程受到一些影響,你已經知道今後應該怎麼做了。就說這些,不要辯解太多,也不要說俞威和Susan的壞話,最好根本不提他們的名字,只說銷售團隊。卡彭特聽了就會心中有數,不管是Peter還是總部負責埃蘭德項目的人跑到卡彭特面前去告你的狀,他都會幫你滅火,事情慢慢也就了結了。」
鄧汶一直默默地聽,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好像兩口深邃的枯井,也不知道他是對洪鈞的主意將信將疑還是他有些不甘心,過了一陣才說:「還是搞不懂,俞威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究竟哪裡惹到他了?」
洪鈞因為剛才的幾口可樂喝得太猛,按捺不住打了一個嗝兒,他把從肚子裡翻上來的一大口二氧化碳呼出去,頓時感覺清爽很多,重又打起精神問道:「你和俞威發生過什麼衝突嗎?」
「沒有啊,剛開始可能有點彼此看不順眼,可自從卡彭特來過以後我和俞威好像相處得還不錯,有時候還挺談得來的。」
「嗯——,俞威知道你和我的關係嗎?」
「應該不知道吧,你當初提醒過我,所以我沒跟別人說過咱倆是同學,也沒提過是你把我推薦給卡彭特的……等一下……」鄧汶無意中被自己提醒了,回想著說,「在機場送卡彭特的時候,他臨走沖我喊了一句,讓我代他向你問好,還說謝謝你把我推薦給了他,我當時沒在意,後來一忙起來就忘得一乾二淨了,現在算是轉達給你。」
洪鈞揚起眉毛:「就你和卡彭特在場?俞威也在?」
「對啊,俞威和Susan就在我旁邊,應該也聽到了。」
「哦,那就不奇怪了,看來天底下真是沒有能守得住的秘密啊。」洪鈞不由得苦笑一下,見鄧汶不解地看著自己便解釋道,「恐怕是因為你和我有這層關係,所以俞威才對你來這手。」
「因為你?為什麼?你以前提過,俞威這個人你了解,你和他曾經同事過,各自跳槽以後經常在項目上碰到,互有輸贏,這怎麼了?」鄧汶頓住了,洪鈞方才替他分析的圈子裡的腥風血雨直到現在才忽然喚醒他的自我保護意識,他警覺地問,「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嗎?」
洪鈞剛要開口,門口有幾個女孩子說笑著走進來,他再一看周圍才注意到最初空著的幾排座位現在也都有了人,他看眼手錶已經將近六點,旁邊幾幢大廈裡面的上班族都陸續下班了,就問鄧汶:「要不要點些吃的?他們這兒有些簡單的西餐。」
鄧汶擺手催促道:「等會兒再點吧,你先接著說,究竟怎麼回事?」
洪鈞料定不解開鄧汶心中的疑團就甭想吃到飯糰,他整理一下思路,開始將這幾年和俞威之間的是非恩怨統統倒了出來,他講了當初俞威如何撕破兩人之間「退避三舍」的約定,兩個昔日好友如何反目成仇;講了在合智集團項目上他如何落入俞威的圈套,原先在ICE的位子如何被俞威取而代之;最後講了在普發集團項目上他如何後來居上,而俞威則遭遇了「滑鐵盧」。洪鈞最後說:「我相信俞威知道你和我的這層關係之後,必然會以為是我有意把你推薦到這個位置,讓你與他分庭抗禮,以便我和你裡應外合,利用你來整垮他。他這個人覺得天底下所有人都要害他,肯定會這麼想。」
鄧汶的眼睛始終直勾勾地盯著洪鈞,渾身上下像尊雕像一樣紋絲不動,惟一有變化的部分是越來越陰沉的臉色。洪鈞話音剛落,鄧汶冷冷地問一句:「難道不是嗎?」
這次輪到洪鈞詫異了,他沒反應過來,反問道:「不是什麼?」
鄧汶便更冷地問了一句:「難道你不是在利用我嗎?」
洪鈞愣了,看了看鄧汶,奇怪他什麼時候也學會如此一本正經地冷幽默。但洪鈞馬上明白自己錯了,鄧汶沒和他開玩笑,那雙眼睛裡有怨恨、有憤怒、還有悲傷,但絕沒有一絲善意。洪鈞忙說:「怎麼會呢?你誤會了。」
「沒錯,我是誤會你了,以前我一直以為你真是看在四年同窗交情的份上,有心幫我找一個好機會,是我看錯你了。」
「鄧汶,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根本就沒想過……」
「是嗎?沒想過什麼?」鄧汶粗暴地打斷,「你以前只告訴過我你和俞威是競爭對手,你離開ICE他接了你的位子,可是背後的那些故事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ICE 的人和維西爾的人當然存在競爭關係,但你和他只是一般意義上的競爭對手嗎?他那麼恨你,難道你不恨他?難道你不是為了打擊和報復他,把我推薦到ICE去的嗎?」
「我和他之間的那些事,我覺得都和你沒有關係嘛,就沒跟你多說,我也怕你聽了以後對他有成見,到了ICE無法和他相處。」洪鈞竭力為自己辯解。
「哦,是嗎?你們倆的事和我沒有關係?那我今天被他害成這樣又是因為什麼?你真是怕我對他有成見嗎?你是怕我知道以後就不會去ICE那個是非之地替你賣命!你是怕你的計劃泡湯!」鄧汶越說越激動,前額兩側的青筋都暴突起來。
洪鈞有種秀才遇見兵的無奈,他不免懊惱事情怎麼突然急轉直下變成這樣,但又不便發作,反而得堆出笑臉辯白:「鄧汶,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就是覺得ICE有個不錯的機會所以才建議你去。你說我是為了利用你,可你想想,我利用你做了什麼?我沒向你打聽過俞威或者ICE的任何事吧,也沒要求你做過任何幫助維西爾、損害ICE的事吧?」
「您是誰呀?您是洪鈞,您多老謀深算啊,您是要放長線釣大魚。想想還是那個俞威最不是東西,陷害我倒沒什麼大不了,關鍵是他打亂了您老人家的周密計劃!」
鄧汶的嗓門越抬越高,周圍幾張桌子上的人都不禁好奇地往這邊瞟,洪鈞壓低聲音說:「我囑咐你不要向別人透露你我之間的關係,就是擔心被俞威知道後他會把你看作死對頭;我不把我和俞威之間的事對你和盤托出,也是不想讓你夾在我和他之間,怕你為難。」
「怕我為難?你真好心啊。你這樣兩頭騙,最後瞞的是誰?結果是人家都已經對我下手了,我還像個傻子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你要是真夠朋友,起碼應該在我到北京以後給我提個醒,讓我對俞威有所提防吧?我都已經被你成功地派入敵人內部了,你總該想辦法讓我能多活幾天吧?!」
洪鈞聽到鄧汶最後的這句話,心裡頓時充滿了愧疚和自責,鄧汶說的沒錯,他倆的這種淵源遲早會被俞威知道,他應該早點讓鄧汶對俞威有個全面徹底的了解,而現在正是因為俞威和鄧汶之間的信息不對稱,才使俞威得手的。
想到這兒洪鈞好像猛然預感到什麼,他馬上說:「鄧汶,先不說這些,就算我這次是好心辦壞事害了你,我道歉。但眼下你一定要按我剛才說的做,千萬不要上俞威的當。」
鄧汶冷冷地「哼」一聲:「按你說的做?我一向不都是很聽你的話嗎?在學校的時候我就是什麼都聽你的,這幾個月來我不也是一直都按你說的做嗎?你多神機妙算啊,看看吧,看看我現在的下場,都是按你說的做的,你滿意了吧?」
鄧汶說完氣乎乎地站起來,隨手把玻璃杯一撥,杯子翻倒在桌面上,洪鈞條件反射地把身體向後靠向椅背,還好杯子裡的水剛才已經被鄧汶喝光了,只剩個空杯子在桌面上滾動。鄧汶拔腳就朝外面走,幾乎和正端著盤子上飲料的服務生撞個滿懷,他急忙閃開踉蹌兩步站穩,卻又返身走了回來。
洪鈞剛被鄧汶的舉動驚得目瞪口呆,見他往回走還以為他開竅頓悟、回心轉意了,正笑著想開口,鄧汶已經走到桌旁站定,從西裝內兜里掏出錢夾抽出一張百元鈔票「啪」的一聲拍在桌面上,甩下一句:「不用您再破費了!」鄧汶轉身大步流星走到門口,忽然驚喜地發現剛才的這幾步倒真的做到「虎虎生風」了。
洪鈞尷尬地坐著,轉過頭竭力迴避周圍所有人投過來的目光,心裡計算著,一杯咖啡、兩聽可樂、一瓶依雲礦泉水,便從自己的錢夾里拿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和桌面上躺著的那張百元大鈔一起壓在也是躺著的玻璃杯下面,起身向外走去。他走到門口,一股潮濕冰涼的空氣迎面吹來,令他打了個寒顫,天就像被捅漏了一樣,大雨傾盆。
落湯雞一樣的鄧汶從計程車里下來,走上賓館門口的台階,褲腳濕漉漉地緊裹在腿上,水珠順著耷拉在前額上的發梢往下滴著。他剛才從咖啡館出來以後為了迴避可能追出來的洪鈞,便顧不上躲雨沿著大街跑到幾十米開外的拐角處打車。有很多東西都仿佛故意跟你作對似的,不需要它的時候俯拾皆是,需要它的時候卻難覓蹤影,計程車就是如此。鄧汶平日覺得北京滿大街都是招搖著攬客的計程車,可當他像根避雷針似的站在大雨里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救星計程車,卻根本看不到空車的影子。終於,一輛計程車停在他前方不遠,他不顧地上的積水急忙狂奔上前抓住車門把手,向競爭者宣告自己對這輛車的占領,等裡面的人結完帳他又像酒店的門童一樣替人家打開車門,他鑽進車裡便重重地關上車門,說一句:「總算盼來了。」
計程車司機看見鄧汶渾身上下淌著雨水,真心疼自己早晨剛換上的新座套,但還是忍住沒抱怨出來,等鄧汶說出賓館的名字司機才說:「雨天雪天,堵車不好走,這活兒倒是一個接一個,哪兒是打車呀?跟搶車似的;可不下雨不下雪,路上車好走的時候,半天拉不著一個活兒,這不是成心作對嗎?」鄧汶呆呆地看著風擋玻璃上的雨刷往復擺動,琢磨這話中的哲理,自己和司機看來都是苦命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麼一想他剛才滿腔的憤懣消退不少,湧上心頭的是無奈和失意。
鄧汶回想在剛才短短几個小時的時間裡,不僅認清了自己原打算努力與之修好的俞威之流早已把他判定為死對頭,更發現自己的同窗和摯友竟然出於利用他的目的而把他當作一枚棋子投到危機四伏的地方,不,連普通的棋子都不如,他已經成了棄子。鄧汶看著在雨中奔波的車輛和路人,感覺到徹骨的冰冷和令他絕望的孤獨,直到車子停在賓館門口他都沒再說一句話。
鄧汶邁出電梯,踏著走廊里的地毯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四周一片沉寂,只有他的雙腳踩著剛才灌到鞋裡的雨水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音。這時從遠處走廊盡頭的一間客房裡拐出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迎面走來。鄧汶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眯起眼睛看著,那個人穿的是賓館工作人員的西式套裝,等漸漸走近了他看見一張圓圓的臉正在朝他微笑,是那個替他買咖啡壺的女孩。
兩個人走到相距一、兩米的時候,面對面停下來,女孩先開口說:「鄧先生,挨澆了吧?」鄧汶笑了笑,答案顯然是不言而喻的。女孩又說:「北京八月份就這樣,瓢潑大雨,說來就來,說停也就停了。」她又上下端詳鄧汶一番,接著說,「您這身衣服得趕緊送去乾洗,要不然這麼好的毛料晾乾以後該走形了。」
鄧汶微微張開雙臂,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西裝,苦笑著說:「是啊。」
女孩已經轉過身,一邊沿剛才的來路往回走一邊說:「您趕緊回房間把衣服換下來,我幫您送到洗衣房讓他們馬上收拾一下,晚上再給您送回來。」
鄧汶跟著女孩走到自己房間門口停住,拿出房卡打開門,看了女孩一眼,女孩說:「您進去吧,我在外面等您。」
鄧汶忙走進房間,三下五除二地把全身衣服扒掉,草草換上一套舒適的短褲和T恤衫,便拎著那套濕漉漉的西裝拉開門走出來。女孩一見並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推門進了鄧汶的房間,打開壁櫥從裡面拿出一個洗衣袋和洗衣單,又從自己兜里掏出一支原子筆,把洗衣單壓在牆上飛快地填好,這才接過鄧汶的西裝大致疊幾下放進洗衣袋。鄧汶一直瞪大眼睛看著她無聲地忙碌,心裡又有了那種溫暖而踏實的感覺,
女孩一手提著洗衣袋一手捏著洗衣單站到走廊上,轉過身剛要對鄧汶道別,鄧汶忽然探過頭盯著女孩胸前別著的胸牌,念到:「K-A-T-I-E,Katie,總算知道你的名字了。」
凱蒂大方地笑著說:「是啊,以後您就叫我Katie就行啦,不過忘了也沒關係,一看我的胸牌就又想起來了。」
鄧汶一隻腳頂著房門,忽然捨不得就這麼告別,他真不想一個人孤零零走回裡面的房間去,他乾笑一下,沒話找話地問:「怎麼樣?你挺忙的吧?」
「嗨,就是上班唄,再忙也不可能像您那樣忙。」
鄧汶「哦」了一聲,然後鼓足勇氣漲紅了臉問:「那你什麼時候下班?嗯——我想——我想請你一起吃頓飯。」話終於說了出去,他便忐忑不安地等著,而腦子絲毫不敢懈怠,盤算著被拒絕後如何給自己找台階下。
沒想到凱蒂立刻很痛快地回答:「好啊,沒問題,我先謝謝您了。」
鄧汶喜出望外,忙接著問:「那你什麼時候下班?你對北京比我熟,你選地方吧。」
凱蒂歪頭想著:「嗯,今天不行,我上中班,剛才已經吃過了。」鄧汶像又被大雨劈頭澆了個透,正覺得失望,女孩卻笑著說:「咱們明天吧,我明天上夜班,後天就是周末,您也不會那麼忙,咱們好好吃一頓。」
鄧汶的心情像是過山車霎那間又飛漲起來,高興地說:「好啊,那你喜歡吃什麼?」
「嗯——,吃必勝客吧,我喜歡吃披薩餅,咱們賓館南邊的十字路口往東不遠就有一家必勝客,您覺得呢?」
「必勝客?是Pizza Hut嗎?好啊,我對Pizza Hut也比較有感情,那就這麼定了。」鄧汶說完欣喜之餘又想到還要再等二十四個小時,不免有些悻悻然。
凱蒂好像可以看透鄧汶的心思,她笑著說:「今天外面還下大雨呢,出去也不方便,您就在房間叫個送餐吧。咱們明天去,明天就會是個好天了。」說完她把捏著洗衣單的手舉到腦袋旁邊搖了搖算是道別,便轉身走了。
鄧汶盯著凱蒂腦後的短髮,目送她的背影沿著長長的走廊漸漸遠去,覺得這個女孩很神奇,凱蒂總能在他最失意的時候出現,也總能立竿見影地讓他振作起來,他相信凱蒂說得沒錯,明天就會是個好天了。
上海和北京的聯繫真是越來越緊密,連天氣都像是有著連鎖反應,北京正下著大雨,上海也下著,只不過小很多,淅淅瀝瀝地飄著些雨絲。
俞威是下午飛到上海的,此刻他站在酒店門口抬頭看了看天,覺得這點小雨算不上什麼,他向來不喜歡打傘也不喜歡戴帽子,總之他不喜歡有任何東西壓在他頭上。但他又有些猶豫,因為上海不是他的地盤,他摸不准這裡的天氣,不知道這雨會不會越下越大。他正拿不定主意,一直留意他的門童已經從門旁的雨傘架上取過一把印有酒店標誌的雨傘雙手遞過來。俞威很滿意,覺得這裡的服務果然到位,他接過雨傘坐進了等在門口的計程車。
車從延安路拐上番禺路,往南又開了一小段,便停在了平武路的路口。俞威下了車,他感覺一下確信不需要打傘,便把雨傘當作手杖,大搖大擺地踱著方步,沿著番禺路向南一邊走一邊尋找。他一路找下去,起初還似閒庭信步,可慢慢就有些不耐煩,他感覺走了好遠,都能隱約看見前方在路西側的銀星皇冠酒店了,他發覺有些不對頭,便停下來掏出手機,仰頭張望不見有任何雷電的跡象,才放心地撥了個電話。
俞威掛斷電話,他的判斷沒錯,的確已經走過了,便低聲罵一句調頭往回走。又走了一段路,看見人行道上方有個伸出來的霓虹燈,雖然並沒有啟用但仍然可以辨認出「Asahi」五個字母,在這個朝日啤酒的GG牌下面是一間門臉很小的飯館。
俞威一邊嘀咕怎麼這么小難怪錯過了,一邊推開飯館僅有的一扇門走進去。他原本期待著門裡別有洞天,結果發現迎面就是樓梯,樓梯後面看得出來是操作間和庫房,但不見理應具有的繁忙景象,靜悄悄的。既然沒有其他選擇,俞威便抬腳登上樓梯。
樓梯很狹窄,只能容一人上下,俞威全身的重量剛放上去,樓梯就發出吱吱啞啞的聲音,仿佛隨時可能承受不住重壓而垮塌下去。俞威腳下的一雙皮鞋再加上用作手杖的雨傘傘尖,有節奏地敲打著每一級樓梯,夾雜著樓梯的呻吟聲,像一首奇特的進行曲,伴隨著俞威上了二樓。
不知道是因為面積確實大一些還是因為沒有客人而顯得空空如也,二樓讓俞威感覺寬敞許多,擺放著大約五、六張大小不一的圓桌。只有最裡面的一張小圓桌旁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長得很白淨,身上的穿著也是一塵不染,他一見俞威到了便站起來,俞威快步走上前去,笑著伸出手說:「Roger,你可真讓我一通好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