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告密者
2024-09-26 04:48:07
作者: 王強
星期六的上午洪鈞原本打算好好睡個懶覺的,他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地享受過雙休日了,結果剛到九點他就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因為約好了這天要在家裡招待鄧汶。
早晨剛過去,外面的熱度就已經上來,晚上涼爽的氣息早已蕩然無存,洪鈞把在後半夜打開的幾扇窗戶又都嚴絲合縫地關上,啟動空調,等他才把房間大致收拾一下,家裡的門禁對講就響了,小區的保安通報有客人到訪。不久,門鈴清脆,鄧汶到了。
洪鈞打開門,拖著長音吆喝一聲:「鄧——大——人——到!」鄧汶便一個亮相走了進來。洪鈞笑著說:「來得挺快嘛,沒走冤枉路吧?以為你怎麼也得在路上打電話問問方位什麼的。」
鄧汶一邊換鞋一邊回答:「你這兒是豪宅嘛,計程車都知道,直接就到了,在門口保安盤問了我幾句,我沒記住你告訴我的什麼座、什麼號,也沒你家裡電話,只有手機,保安查了查才找到您洪老闆的名號,人家那叫一個熱情,恨不能把我送上樓,你說我到得能不快嗎?」
洪鈞把鄧汶讓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說:「他們就是這樣,該管的不管,不該管的能把你煩死,生怕你琢磨他們收的那麼多物業費都幹嘛用了,最近又催著我們各戶交錢呢,說要裝什麼可視門禁系統,淘汰現在這個只能語音的。」
鄧汶四下打量,問道:「怎麼著?不帶我參觀一下?我也瞻仰一下您工作、學習和戰鬥的地方,沒什麼不方便的吧?」
洪鈞忙站起來領著鄧汶把幾個房間都轉了轉,剛走到陽台上站一會兒就燥熱得受不了,顧不上遠眺首都新貌趕緊逃了進來。洪鈞也不問鄧汶想喝什麼,就給他倒了杯冰水放到茶几上,說:「怎麼樣?比你那個三層的大房子差遠了吧?我這兒也就算小康水平。」
鄧汶看了眼玻璃杯,沒伸手去拿,而是答道:「不錯不錯,看來是有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我那裡地方是大一些,但沒你這裡整潔,畢竟有小孩,有了小孩多大的地方都不夠她折騰的。」剛說完就忍不住捂著嘴打了個哈欠。
洪鈞一見便笑著問:「怎麼了?昨晚上太辛苦了?還是大菸癮犯了?」
鄧汶揉著眼睛:「不是,我前幾個周六不是出差就是去公司,在賓館吃早餐的時候就都不喝咖啡,只有周日呆在賓館才喝它幾大杯,結果今天忘了喝。哎,你這兒有咖啡吧?」
「沒有,我這兒沒有任何可能讓我晚上睡不著的東西,沒有茶也沒有咖啡。」 洪鈞說完拿過手機熟練地按著鍵,發出一條簡訊。
鄧汶沒辦法只好端起玻璃杯喝一口冰水,倒也感覺清爽了不少,兩個人接著便隨意地聊天打發時間。
過一會兒又是一聲清脆的門鈴,洪鈞忙躍起身去打開門,菲比一隻手端著一個星巴克的大號紙杯,一隻手拎著幾個大塑膠袋和自己的手包,走了進來。洪鈞只接過咖啡,送到鄧汶的手上笑著說:「我剛給你叫的外賣,怎麼樣?服務夠到位的吧?」
鄧汶忙站起身看著進來的菲比,她紅撲撲的臉上汗涔涔的,大包小包還拎在手裡,上身是件吊帶背心,下面是條發白的牛仔褲,鄧汶剛要開口問候,洪鈞在一旁嘻嘻哈哈地說:「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小姐是我請的小保姆,今天順便替星巴克送一次外賣。」
菲比瞪洪鈞一眼,又轉頭沖鄧汶笑著說:「您好,您就是鄧汶吧?聽老洪說您今天要來的,您剛回國沒幾個月吧?老洪簡訊里只說讓我帶杯咖啡回來,也沒說您要什麼樣的,我就只好要了那種最普通的咖啡,什麼摩卡呀、拿鐵呀、卡布奇諾呀都沒敢要,也沒加糖、沒加奶,只好委屈您了。」
鄧汶被對方的伶牙俐齒鎮住了,他頭一次聽到有人稱呼洪鈞為「老洪」,又是從面前這個高挑的年輕女孩嘴裡聽到,更覺得有趣,連忙笑著答應:「哎,你好,我是鄧汶。」他扭頭轉向洪鈞,輕聲問:「這就是那位『歲數越來越小、身材越來越好、容貌越來越俏』……」
洪鈞心裡激靈一下,生怕鄧汶的嘴裡跟著吐露出那句「脾氣越來越刁」,忙岔開說:「哦,她叫劉霏冰,你也叫她菲比好了。」說完扳著菲比的肩膀把她往廚房裡送。
菲比沖鄧汶笑著點點頭,便回頭小聲問洪鈞:「他剛才那幾句『越來越』是什麼意思?」
洪鈞一邊推著她走一邊敷衍:「人家那是誇你越來越漂亮了嘛。」
「哦。可他以前沒見過我呀……再說我也不能越長歲數越小啊?」菲比嘀咕著進了廚房,洪鈞回身走到沙發旁,伸出手指沖鄧汶點了一下,鄧汶也明白過來,吐一下舌頭。
兩個人剛重新坐下就聽到從廚房裡傳出菲比的一聲斷喝:「好啊你,洪鈞,哼!」
洪鈞和鄧汶都無聲地咧開嘴笑了,經過這半年多時間的用心揣摩,洪鈞已經大體能領會菲比各種各樣的「哼」所要傳達的具體含義,他不得不讚嘆女人的神奇,她們可以只用一個根本沒有任何明確意義的字符來細膩而準確地表露如此豐富的情緒。
菲比很快端著兩杯冰水走過來,放在洪鈞近旁的茶几上,自己也坐在洪鈞身邊,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從沙發側面的地板上拽過一個大大的粉色絨布做的凱蒂貓抱在懷裡。
鄧汶一見便說:「我那個小丫頭也最喜歡這些凱蒂貓,但你這個比她的那些大多了,和她自己差不多一樣大。」
菲比立刻笑著說:「是嗎?她也喜歡凱蒂呀?您都有女兒啦?您不是和老洪是同學嗎?那他可比您差遠了,他自己還是個孩子呢。」說完,帶著報了一箭之仇的滿足感用胳膊肘拱洪鈞一下。
洪鈞卻想把菲比轟走,說:「去去去,大人談事呢,小孩兒上一邊玩兒去。」
菲比把雙腿盤到沙發上,繼續和凱蒂貓摟在一起,說:「你們說你們的,我就聽著,不插嘴。」
洪鈞只好向鄧汶笑了笑,既像是對鄧汶表示歉意又像是對自己的不具權威感到慚愧,他說:「這一個多月你都忙什麼了?你已經回國了,我怎麼還是見不到你的面?」
「嗨,瞎忙唄,我給你打了幾次電話,你不是也忙得四腳朝天嘛,今天要不是我腆著臉非要來,咱們不是還見不到嗎?」鄧汶說著就看菲比一眼,菲比笑眯眯的顯然不覺得鄧汶打攪她和洪鈞歡度周末,鄧汶接著說,「卡彭特說過他在八、九月份就要來中國,我只有這麼兩、三個月的時間做準備,起碼得在他來之前把研發中心的架子給搭起來,要不然說不過去啊。」
「怎麼樣了現在?成果如何?」
「最近我倒是跑了不少地方,大連、西安、浦東、深圳,什麼開發區呀軟體園呀看了好幾家,我得找地方啊,看看園區環境問問優惠政策,好決定把攤子設在哪兒。我發現這些地方的硬體條件都不錯,又漂亮又先進。」鄧汶說著就眉飛色舞起來,「哎,有個事特有意思,有個軟體園離海邊不遠,那環境真漂亮,那麼大一片綠地,還有個小湖,都有點像是高爾夫球場了, 一座座小樓,都不超過三層,什麼樣式的都有,一點也不擁擠,馬路那叫一個寬啊,根本就沒什麼車,哎呀,那地方真好。」
洪鈞見鄧汶還在嘖嘖稱奇,笑著說:「怎麼樣?回來對了吧?你就等著享福吧。」
鄧汶顧不上搭理洪鈞,接著說:「軟體園的一個副主任,好像是專門主管招商引資的吧,特熱情,開車拉著我在園區里轉,那地方太大了,樓和樓都隔得挺遠,靠兩條腿根本走不過來。我就問他,占這麼大的面積,全都是草坪啊小湖啊什麼的,只有這麼幾座樓,土地利用率是不是太低了?這得浪費多少地啊?那個副主任就歪著腦袋看我,說,咦,我們這完全是借鑑你們美國的模式搞的,你們加州的矽谷、北卡羅萊納州和維吉尼亞州那幾個研發中心區,我們都去看過,就是這個樣子的呀,我們這樣正是和國際接軌嘛,這地方以前全是莊稼,剛剛開發出來的。我就問他,中國能和美國比嗎?中國有多少人要吃糧食,美國才有多少人?美國那幾個園區森林、綠地、池塘、湖泊都是原來天然就有的,只不過沿著公路往兩側縱深蓋幾個樓就行了。你們這兒倒好,把莊稼全砍了,現種樹種草、現挖個小湖出來,這麼個全憑人造出來的環境,投入也太大了吧,而且這麼大園區就這麼一些小矮樓,才能放幾家公司啊,利用率肯定太低了嘛。那個人一聽就不高興了,勉強接下去隨便轉了幾下就回辦公室了,我後來聽見他好像偷偷對其他人說,這個傢伙可能是個騙子,八成不是從美國回來的,太土。哈哈,我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鄧汶說完端過咖啡喝一口,還止不住自顧自地笑著,洪鈞和菲比互相對望一眼,洪鈞硬硬地對鄧汶說:「你居然也知道中國和美國不一樣?」
菲比一聽洪鈞話音這麼沖,忙輕輕用胳膊肘又拱他一下,洪鈞不予理睬。鄧汶一愣,把紙杯放在茶几上,問:「怎麼了?」
洪鈞說:「既然你知道中國和美國不一樣,為什麼還那樣隨便對人家指手畫腳的,什麼話都說,也不講點技巧?其實有很多情況你可能並不了解,比如你覺得人家徵用那麼多農田,投入太大,實際上可能人家在這方面並沒花多少錢,一個文件下去這地就征了,每畝地補償不了多少錢,還不一定拖到什麼時候才給,這你了解嗎?」
菲比又拱洪鈞一下,洪鈞往一旁挪了挪,逃離菲比胳膊肘的打擊範圍。鄧汶張著嘴聽完,喃喃地說:「那農民不也太慘了?沒地種了,還得不到幾個錢。」
洪鈞繼續教訓:「我就是那麼一說,只是想提醒你,你以後真得改一改這種習慣,說話得三思啊。事情都是很複雜的,人也是很複雜的,有很多東西我們都並不了解,所以不能把事情、把人想得太簡單。你回國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幹事業、掙錢嘛。為了這個目的就要學會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建立各種可以建立的關係,利用各種可以利用的資源,說話要看對象、要講技巧。你對那位副主任講的一大通,對你的事業、對你掙錢有什麼幫助嗎?根本沒有。要多交朋友,少得罪人,爭取不得罪人,如果你肯定不把攤子放到那個軟體園也就罷了,如果你真相中了那裡,將來你和人家怎麼來往?」
菲比不明白洪鈞今天是怎麼了,她也顧不上許多,忙用手拽了拽洪鈞的衣襟,小聲說:「還說人家,你就別也講這麼一大通了。」隨即轉臉對鄧汶打圓場:「您的咖啡喝完了吧?我給您倒點兒別的飲料?」
鄧汶還是一副憤懣的表情,好像沒聽到菲比的問話,瓮聲瓮氣地說:「哼,我才不想和他們再來往呢,要是天天看著那些大草坪我能心疼死,我當然沒權力制止他們那麼干,但我有權力不把攤子放到他們那裡。」
洪鈞被鄧汶弄得哭笑不得,他只好轉而對菲比說:「你不用管我們倆的事,當初我們倆打架的時候還沒你呢,我怎麼說他都沒關係。你看,我就是這麼厲害地說他都還不管用呢。」
菲比把懷裡的凱蒂貓扔到洪鈞身上:「我才不管你呢。」起身走進廚房。鄧汶回過神來笑笑,仰脖把紙杯里僅剩的一點咖啡喝光。菲比用一個托盤端著一瓶礦泉水、一聽可樂和一聽橙汁走回來,放到茶几上對鄧汶說:「您願意喝哪種您自己看著來吧,我們這兒就是沒有任何熱的飲料。」
鄧汶聽見菲比大大方方地說出「我們這兒」,立刻朝洪鈞擠一下眼睛,洪鈞把臉扭向一邊裝作沒看見。菲比坐回沙發上,從洪鈞手裡把凱蒂貓拽回來依舊摟著。洪鈞又問鄧汶:「你四處視察了這麼多地方,沒挑花眼吧?最後到底打算把研發中心設在哪兒?」
「還是北京唄,軟體這東西關鍵還是靠人的腦子,外地那些軟體園的硬體呀、環境呀真不錯,但是主要還得看當地的人力資源情況,要看能不能找到足夠多、足夠好的軟體人才。我發現我是在往外地跑找地方,可搞軟體的人都在往北京跑找機會,這不就陰差陽錯了嗎?所以還是得扎堆兒,就在北京吧。」
洪鈞「嗯」一聲,點頭說:「我也覺得還是在北京最理想,起碼咱倆可以經常聚聚。」停頓一下他又問,「哎,今天怎麼安排?我和她也沒別的事,就陪你吧。」菲比也在旁邊「是啊是啊」地附和。
鄧汶遲疑著說:「我也沒什麼想法,是出去轉轉?還是有什麼別的主意?」
洪鈞看一眼菲比,見她好像沒什麼意見要發表,就對鄧汶說:「白天太熱了,我請的這位小保姆比較嬌氣,皮兒薄怕曬,咱們還是晝伏夜出吧。她前幾天買了幾張碟,咱們要不先看看碟?中午就叫附近的一家飯館送幾個菜來,晚上咱們再出去好好撮一頓,看看夜景,怎麼樣?」
鄧汶連聲說好啊好啊,菲比從茶几下面取出一摞影碟遞給鄧汶說:「您挑挑吧,都是美國新出的大片,全是大碟版,應該挺清楚的。」
鄧汶翻看著,手指頭摳著影碟上貼著的「8元」、「10元」的小標籤,笑著對洪鈞說:「還是國內好啊,在美國要找這些可難了,大片的正版DVD都要在影片上映好幾個月以後才出,而且貴得不得了。」
洪鈞苦笑一下:「嗨,咱們干軟體的天天講版權、四處防盜版,可咱們自己不是也照樣貪便宜嗎?算啦,不再提公事了,咱們今天徹底瀟灑一下,我也沾你的光放鬆一把。」
洪鈞說著站起身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他絲毫沒有預感到一場麻煩正向他襲來,他想舒舒服服過個周末的念頭很快就要破滅了。
此時此刻在西三環外面,與洪鈞家差不多沿北京城的中軸線對稱的地方,那座四層的老式辦公樓里泛舟公司還在照常上班,范宇宙從來沒打算過讓他的員工享受一下雙休日。
小薛手裡拿著一沓準備報銷的單據站在小小的財務室里,他也只有在周六普發集團休息的時候才可以回到泛舟公司來,周一到周五他的崗位是在普發。小薛靜靜地等著,正在低頭忙碌的會計要先處理一些其他的雜事然後才能輪到他。天氣很熱,那件西裝早已穿不住,小薛穿著件短袖襯衫,雖然並不涼快可他連最上面的扣子也一絲不苟地扣上,下擺扎到長褲裡面,他覺得這樣顯得比較正式。
就在這時范宇宙手裡拿著一把蒲扇、腳蹬一雙拖鞋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他抬眼看見小薛,就用蒲扇拍了拍小薛的後背,說:「你先出去,我跟你蘇姐說點兒事。」
小薛忙轉身退到門外,范宇宙等小薛的後腳剛邁出門檻就重重地把財務室的門關上,不料財務室厚實的金屬防盜門和鐵質的門框碰撞了一下,雖然發出的聲音不小但並沒有關嚴,而是借著反彈的力量又張開了一道縫。
小薛站在門外的樓道上一時沒想好去哪兒,他在泛舟公司連一張屬於自己的桌子都沒有,既然他被派去普髮長駐,精打細算的范宇宙原本就恨不能一張桌子供兩個人用,當然沒有必要給小薛保留座位。小薛也不想到其他人的桌上去用電腦,擔心萬一這期間有其他人來報銷,他的領先位置就失去了。樓道里不時吹來一陣涼爽的穿堂風,小薛便拿定主意就在門外等著吧。
忽然,他聽到財務室里傳出范宇宙沉悶的聲音:「你昨天晚上跟我提了句什麼?怎麼周轉不過來了?」
接著是會計蘇姐那清脆高亢的聲音:「資金周轉不過來了唄,現在這些廠商真是越來越缺德了,當初讓咱們壓貨的時候說得好好的,這個季度機器的款子最晚在9月底以前付給他們就行,昨天突然發了份傳真過來說要求在7月底以前必須付,如果晚了當初說好給咱們的返點獎勵就不給了,只能給咱們正常的代理折扣。」
小薛歪頭看一眼,發現財務室的門原來還留著一道縫,便湊過去想伸手把門關嚴,他的手剛要碰到門把手,范宇宙突然破口大罵一句,把一群人的母親的母親都照顧到了,嚇得小薛渾身打個哆嗦,手也下意識地縮回來,他不敢再去關門,覺得還是應該趁早迴避,但雙腳卻好像不聽使喚,他就定在原地豎起耳朵好奇地聽。
范宇宙還在罵:「這幫孫子,真不是東西。就是因為指望那些返點,我才給客戶報了那麼大的折扣,要是返點沒了,他們只按公開的代理價給我,那我不賠死了?!」
「可不是嘛,但沒法跟他們講理呀。」是蘇姐的聲音,氣憤中帶著無奈的哭腔,她又提議,「要不趕緊把沒賣出去的機器的報價抬起來,能賣幾台算幾台,賣不出去的留到第四季度接著賣,反正咱們下個季度打死也不能聽他們的再壓貨了。」
「你放屁!把報價抬起來?現在這價都不一定能賣出去多少呢,你還要抬起來?你比別人哪怕只高出一個點根本就沒人買你的。再說了,其他那些家代理肯定都拼命搶著壓貨呢,咱們的訂單量要是上不去,明年別說拿不到更好的價格,沒準兒連代理權都得被收回去!」
蘇姐想必是被范宇宙罵怕了,半天沒敢再「放」,好不容易才又傳來她那副可憐的腔調:「那怎麼辦呀?咱們帳上現在沒那麼多錢啊,離月底就十多天了。」
「這個月的工資先拖拖,下次和八月份的一起發。」范宇宙的這句話讓小薛心裡一驚,他腦子裡立刻開始盤算自己平日那點結餘,還好,蘇姐的一句話讓他稍微安心了些:「全員月工資總共就那點兒錢,哪兒夠啊?」
「到底差多少?」
「差四百多萬呢,第三季度咱們壓貨壓得太多了,這幾個月的應收款就算都能收上來,到九月底都不知道能不能湊夠,現在一下子要提前兩個月給他們,客戶的錢都還沒到呢。」
接下來是一陣寂靜,小薛屏息靜氣地等著,終於聽到范宇宙問:「普發的軟體款什麼時候到?」
小薛心裡又一驚,蘇姐回答:「剛才小薛在這兒的時候我問他了,他說下周應該能到,第二筆款子,五百二十萬,說是普發的項目主管和財務都簽字了,下周上班就辦轉帳。」
「嗨,那還緊張什麼呀?這不就妥了嘛,等這筆款子到了,月底就給那幫孫子匯過去唄。」
「不行啊,這筆錢咱們只是過路財神,維西爾早都把發票寄過來了,咱們收到普發的款子就得把裡面的四百五十萬給他們轉過去。」
范宇宙的話伴著笑聲傳過來:「嗨,拖著唄,先把機器的貨款付了,不然返點就沒了,那幫孫子咱可惹不起,等到下幾個月其他客戶的貨款都收上來,再給維西爾轉過去。」
蘇姐擔心地問:「那要是……,那要是到時候有些款子沒收上來呢?」
「你傻呀?!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再付唄,大不了等普發的第三筆款子到了,再把拖維西爾的這第二筆款子付過去,等將來再想辦法付他們最後一筆款子。」范宇宙的手已經把門又拉開一點,回頭對蘇姐叮囑一句,「就這樣定了啊,普發的款子不許轉給維西爾!」
小薛連忙往後退,想儘量顯得離門遠一些,但門已經打開,先看見一隻拖鞋然後是范宇宙。范宇宙在門口一下子愣住,眼睛盯著小薛,抬起蒲扇指點著小薛的鼻子問:「你在這兒幹嗎?」
「呃,我……等著找蘇姐報銷。」小薛說著稍微揚了下手裡的報銷單。
范宇宙鼻子裡「嗯」了一聲,趿拉著鞋從小薛身旁走過去,又馬上轉回頭沒好氣地叮一句:「錢省著點兒花,能不花的就不花!」小薛連忙「哎」一聲答應著,聲音還有點哆嗦。
中午吃完盒飯小薛還是自我感覺暈乎乎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在樓道里碰到蘇姐,蘇姐盯著他看,問道:「你別是中暑了吧?」
小薛勉強笑了笑,低下頭迴避蘇姐的目光,囁嚅著:「沒有,剛吃飽,有點兒困。」
蘇姐拉住小薛的手說:「上著班兒呢,困可不行,去拿涼水洗把臉吧。」小薛答應著,蘇姐又在身後說:「看你迷迷糊糊的,那些錢你可小心著點兒,別丟嘍,剛報銷給你的。」小薛心想蘇姐這麼高的嗓門究竟是在提醒他呢還是在提醒小偷。
小薛一想到剛報銷的近兩千塊錢心裡就更不踏實,他在這家公司里一點安全感都沒有,便走回辦公室把自己的書包挎上,溜過范宇宙的房間門口偷偷朝裡面瞄了一眼,人不在,他就走到財務室扶著門框對蘇姐說:「我可能是病了,渾身難受,我想去醫院看看,您能替我向范先生說一聲嗎?」
蘇姐忙揮著手說:「喲,看你就不對勁嘛,那趕緊去吧,范先生叫上小馬出去了,回頭我跟他說。」
小薛道了謝出來,走到三環路邊擠上一輛公共汽車,一路上把書包捂得緊緊的。他腦子裡很亂,好像有兩個小薛在裡面打架,他不知道哪個是好的、哪個是壞的,兩個小薛背後分別站著一個人,一邊是范宇宙,另一邊,是洪鈞。
小薛一直記著洪鈞,因為那天在普發姚工的辦公室里洪鈞主動向他微笑、主動和他握手、主動給他名片,他覺得洪鈞比其他人都尊重他,他始終記得洪鈞笑著向他揚手告別的樣子,像是他的朋友,也像是他的兄長。小薛覺得自己應該為洪鈞做點什麼,他想把剛才偷聽到的情況馬上告訴洪鈞,雖然他不知道範宇宙的如意算盤究竟對維西爾公司、對洪鈞本人會具體造成多大傷害,但他覺得幾百萬的款拖著不付一定會給洪鈞帶來麻煩。但另一個聲音卻在喊:「內奸!叛徒!小人!」小薛不想做一個告密者,他是泛舟公司的人,他的工資是范宇宙給的,他不能出賣范宇宙和泛舟公司。
小薛在阜成門下了車,正好趕上一趟向北開去的地鐵。車廂里的人一點不比平時少,小薛一手拉著垂下來的吊環一手捂著書包,被周圍的人擠著,隨車廂的搖擺而搖擺,他覺得自己就像河溝里的一葉浮萍,順著水流漂著,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裡,也不知道會在哪兒停下來,惟有祈禱在腐爛之前能多經過一些美麗的地方。
小薛翻來覆去地想,還是拿不定主意。他覺得范宇宙那樣轉嫁危機是不義之舉,那樣不就把洪鈞給坑了嗎?所以自己給洪鈞通風報信完全是正義之舉。可是聽上去范宇宙也是沒有辦法啊,換了洪鈞恐怕也會那麼做。小薛開始懊惱,他後悔自己剛才真不應該「聽牆根兒」,從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是個小人了。是啊,給洪鈞報信難道真的只是出於正義而毫無私心嗎?不是,小薛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麼,雖然他覺得自己是在白日做夢,但他的確巴望著洪鈞要是能因此給他指一條明路該多好啊。
「賣主求榮!」小薛狠狠地罵自己,他從未像現在這樣鄙視他自己。但是那句老話是怎麼說的?「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自古就是這樣嘛,自己也並沒有奢望名垂青史,只是個普通人,而洪鈞顯然是位「明主」、「仁主」,為什麼不可以抓住機會去投奔呢?小薛覺得像自己這類腦子不夠用的人,還是越少遇到這種必須做出抉擇的情形越好,是非利弊都糾纏在一起,讓他無法權衡無法取捨,與誘惑接踵而至的是困惑,他想不清楚究竟該走哪條路。
忽然小薛感覺周圍的人好像少了,他低下頭往車窗外看去,是黑乎乎的隧道,剛才廣播的站名他沒留意,只好等到外面的光線又亮起來,駛入下一個站台他才看清站名,都到安定門了,他原本是要在西直門換乘13號線的,結果恍惚中錯過了站,只好乾脆到東直門再換城鐵往迴繞吧。
小薛走出地鐵東直門站的站口,雙腳踩在被烈日曬得滾燙的人行步道上,他忽然下定了決心,人這一輩子不會像乘地鐵這麼簡單,錯過了還可以再繞回去,關鍵的時候只有那麼幾步,錯過一個出口、錯過一個機會,可能就會抱憾終生。
小薛拿定主意,也顧不上去趕城鐵,乾脆就在附近找了一個有樹蔭的馬路牙子坐下來,把書包放在膝蓋上仔細地打開,把裝滿錢的信封又往裡塞了塞,然後拿出一個黑色塑料封皮的記事本,在封皮內側有個插名片用的小夾層,他從夾層里抽出一沓名片一張張翻看,終於找到洪鈞的名片,他從書包里拿出手機,定了定神,長吁一口氣,心想當「叛徒」也是需要些勇氣的,便照著名片上洪鈞的手機號碼開始笨拙地按鍵。
小薛把手機緊緊貼到耳邊,對方的鈴聲響了,一聲、兩聲、三聲,馬路牙子的熱氣烘烤著小薛的屁股,他徹底體驗到了「熱鍋上的螞蟻」是什麼滋味。終於等到第五聲鈴聲剛剛響起時電話被接了起來:「喂,你好,我是洪鈞。」
小薛的心怦怦地跳得更劇烈了,洪鈞面對陌生來電的這種公事公辦的腔調在小薛聽來好像更透出幾分懷疑和警覺,小薛清了清嗓子,說:「嗯——,您好……洪總,我是小薛。」
對方沒有反應,小薛猜到洪鈞一定是在苦思冥想「哪個小薛」、「小薛是誰」,他心裡一沉,不由得有些失落,剛鼓起的勇氣已經泄了一半,他又嘟囔著補一句:「薛志誠。」心想如果洪鈞還想不起來,一切就到此為止吧。
就在這時洪鈞熱情的聲音已經傳進小薛的耳朵:「小薛啊,你好,星期六還在普發?辛苦啦。」
小薛聽了好像一瞬間感覺自己雙眼都濕潤了,他忙說:「沒有,我在外面呢。洪總,我想和您說個事兒。」
「好啊,你說,我聽得很清楚。」
「嗯——,我就是想告訴您,……,我們公司在收到普發給我們的軟體款以後,不會轉給你們了。」
又是一陣沉默,小薛正想再解釋一句,聽到洪鈞平靜的聲音又傳過來:「哦,請問你是代表你們泛舟公司正式通知我嗎?」
「不是不是,嗯——,是我剛聽說的,想趕緊告訴您。」
「哦,那我先要好好謝謝你。小薛,能不能再具體給我講一下?你是聽誰說的?」
小薛說了幾句,自己都覺得是前言不搭後語,最後還是被洪鈞三問兩問地引導著終於把事情經過講清楚了。
洪鈞笑著說:「小薛,下面的事我會處理的,真的要好好謝謝你啊,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小薛不知道該說什麼,頭上的汗已經流到了腮幫上,他聽見洪鈞問他:「你在泛舟公司還有什麼東西嗎?」
「沒東西,我在那兒連張桌子都沒有,所有東西都在我自己的書包里呢。」
「呵呵,我問的不是這個,我的意思是,比如你的檔案在泛舟公司嗎?『三險』和住房公積金呢?」
「檔案?泛舟才不管我們的檔案呢,我的檔案一直放在街道,泛舟也不管我們的『三險一金』。」
小薛說完就聽到洪鈞笑著說:「哦,無牽無掛。」然後停了一下,洪鈞又非常鄭重地說:「小薛,我下面的話請你一定要聽好,而且一定要照著做:第一,從現在起你不要再去泛舟或者普發上班了,不要主動和范宇宙或者任何與工作有關的人聯繫,他們要是給你打電話你就說生病了要休息幾天,別的什麼也不要說,他們再來電話你就不要接了;第二,過幾天我會給你打電話,具體哪天現在還說不好,但肯定在下周之內,你什麼都不要做,就安心等我的電話,我會用我的手機給你打,你認得這個號碼的,這兩條記住了嗎?」
小薛答應後掛了電話,他把手機從耳邊拿到眼前,整個屏幕上覆蓋了一層汗水,他一邊想,看來光天化日之下當「叛徒」的確是種煎熬,一邊把剛撥打過的手機號碼保存下來,希望這個號碼的主人能給他的人生帶來轉機。
洪鈞在自己的書房裡,門關著,只能隱約聽到客廳里電視機傳出的聲響,他拿著手機下意識地把玩,心裡念叨好險啊,如果普發這筆款項真被范宇宙扣在手裡,維西爾恐怕要費很大的周折才能把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拿到手,普發是洪鈞一手經營的項目,如果收款發生問題其後果恐怕比當初假如沒贏下項目還要嚴重。刻不容緩,他熟練地從手機里找出一個人的號碼,按了呼叫鍵。
鈴聲響過好幾下才被接起來,傳出韓湘那熟悉的聲音:「喂,洪鈞,有何吩咐?」
「豈敢豈敢。在哪兒呢?忙著呢嗎?」
「嗨,天底下最苦的差使,陪老婆逛商場呢,在西單,剛才是中友,現在是君悅百貨,無聊死了,就當是避暑吧。」
「嘿,真自在。不好意思啊,今天我可要煞風景掃你的興了,我有急事得馬上和你見面商量一下,你看什麼時間方便?」
韓湘沉吟著:「哦,什麼事這麼急啊?」話音里根本沒有要從老婆身邊「勝利大逃亡」的衝動,顯然與任何公事相比他還是寧願選擇陪老婆逛街這件「苦差使」。
洪鈞笑著說:「的確是件重要的事,不然我也不會厚著臉皮打擾你。」
洪鈞知道雖然自己說得輕鬆,但韓湘肯定明白,以洪鈞的分寸如此十萬火急地找他,應該不是什麼無謂的瑣事。韓湘那邊半天沒有動靜,洪鈞猜到他一定是在向老婆請示,便耐心地等,果然,韓湘的聲音又響起來:「那就還是在那家咖啡館吧,我現在往那兒趕,你也出發吧,咱們差不多同時到,呆會兒見。」
洪鈞拿著手機從書房走出來,客廳里的鄧汶和菲比都注視著他,誰也不再關注正在播放的影碟,洪鈞剛苦笑一下,菲比就說:「得,讓我猜中了,計劃泡湯了。」
鄧汶忙問洪鈞:「怎麼了?有什麼急事嗎?」
「嗨,沒什麼,我得出去見個人,韓湘,還記得吧?普發的,在賭城咱們聚過。」
鄧汶「哦」了一聲,腦海里立刻浮現出韓湘手揣在兜里捂著籌碼的形象,張口剛想說什麼,終於還是忍住了。菲比問:「非得今天嗎?你們倆好不容易聚聚,不出去吃飯啦?」
洪鈞對鄧汶抱歉地說:「改天吧,先欠著,我馬上就得走,也不能送你了,不是一個方向。」
鄧汶立刻站起身擺手說:「沒事沒事,我跟你一起走吧,我出去打車,你不用管我。」
洪鈞簡單收拾一下就走到門口拉開門,鄧汶下意識地往後站,頗為紳士地想讓菲比先行一步,他回頭一看,菲比正笑著沖他揮手,他一下子醒悟過來,菲比並不是像他一樣的客人,人家已經是這裡的女主人了,鄧汶暗笑自己愚鈍,忙抬腳和洪鈞一起走了出去。
咖啡館對於那些選擇逃避的人來說是個理想的去處,當窗外寒風凜冽的時候,裡面溫熏和煦;當外面驕陽似火的時候,裡面清涼恬靜。洪鈞和韓湘時隔七個多月又再次坐在那家咖啡館的那個臨窗的位置上,洪鈞很快就意識到,他們之間的談話氛圍不僅比不上窗外那遲遲未曾消退的熱度,更遠不及他們上一次那種相談甚歡、相見恨晚的熱烈,洪鈞不由得暗自嘆息一聲:斗轉星移,物是人非。
洪鈞已經預料到韓湘會是怎樣的反應,果然,當聽完洪鈞的一通陳述之後,韓湘便把身子慵懶地靠在椅背上,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看不至於的吧,你們兩家不是一直合作得還不錯嘛,可能是以訛傳訛了吧,要不給老范打個電話說說?」
洪鈞已經把小薛講的一切在腦子裡轉了好幾遍,他相信小薛說的是實情,這不會是范宇宙精心設計的一個圈套,儘管他將要提出的解決方案也會給范宇宙帶來某種實惠。洪鈞對韓湘認真地說:「我不這麼看,范宇宙的現金流的確遇到了問題,他一方面為了得到更多返利一方面為了討好硬體廠商,所以下狠心從廠商那裡壓了太多的貨,但他的銷售不如預期的順利,在客戶手裡的錢回籠不上來,他的資金鍊斷了,所以他才會拆東牆補西牆,你們的第二筆款項到了他手裡,我相信他肯定不會按合同付給我們。」
「那也最多就是稍微緩幾天再付給你們,這麼大的數目誰敢賴帳啊,老范的公司也做得不小了,又不是皮包公司,你是不是太緊張了?」
「錢到了他的帳上,什麼時候付就是他說了算,我們再想採取任何措施都更困難,而且代價更大。」洪鈞頓一下又強調,「我們只能做最壞的打算,去爭取最好的結果。」
韓湘扭頭看著窗外,說:「即使真是這樣,說實在的,恐怕也應該是你們兩家公司協商解決,和普發沒什麼關係吧?」
洪鈞一笑:「按照三家之間的商務合同關係來說的確是這樣,你們按時足額把款項付給泛舟公司,你們的義務就已經盡到了,但是如果事情的發展真像范宇宙計劃的那樣,將會受到最大傷害的恰恰是普發集團,而作為項目的負責人,最直接的受害人其實就是你本人。」
正像洪鈞預期的那樣,韓湘的頭立刻轉過來,全部注意力終於被拉回到談話上,他問:「哦,為什麼?」
「因為你們的錢雖然付出去了,卻沒有換來你們要買的東西。維西爾和你們簽的軟體授權協議中寫得很明確,只有當維西爾按照合同約定如期收到全部軟體款項後,才會向普發提供正式的、長期有效的軟體密鑰,現在給你們安裝的都是臨時的測試用密鑰,到月底就會到期失效,所以一旦我們收不到第二筆款的話,我們怎麼從總部給你們申請新的密鑰?」
韓湘的臉色沉了下來:「怎麼能那樣做呢?我們把錢付出去了,結果因為你們和泛舟之間的問題反而讓我們不能繼續用軟體,沒有這個道理嘛。授權協議那張紙就是個君子協定,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如果當初知道你們會用協議做這種文章,就不按你們的協議簽了,由我們普發來擬合同。如果我們沒有履行合同義務,你們停了軟體的密鑰我可以理解,但如果我們已經付了款,你們就必須保證我們可以繼續使用軟體,反正是你們自己的軟體,怎麼弄到密鑰你們最清楚,要麼延長現在的密鑰有效期,要麼給我們新的。」
洪鈞反而變得輕鬆了,因為韓湘已經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便笑著說:「咱們先都不要『你們』、『我們』的了,還是說說『你』、『我』吧,我這不是急忙來找你嘛,就是為了防患於未然,趕在問題發生前把它解決掉。你想,維西爾收不到款,誰責任最大?是我;你們的密鑰到期了,只能由誰出面和總部溝通解決?還是我。所以你總不能一方面讓我在總部面前交不了差,另一方面又逼著我去總部給你要來密鑰吧?這不是難為死我了嗎?這些都還是次要的,關鍵是你自己的日子不好過,錢付出去了但維西爾並沒收到,萬一影響普發繼續實施軟體項目,哪怕只是中斷幾天;萬一維西爾總部真按授權協議來和普發較真兒,弄得還沒見到項目的成效倒先發生法律糾紛,你在普發也會受到很大的壓力啊。」
洪鈞知道韓湘會準確理解「壓力」二字的,凡是花了錢而沒能如期換回東西的,其他人會怎麼想,韓湘再清楚不過了。洪鈞又找補一句:「所有這些都是由范宇宙一手造成的,他為了轉嫁自己的難處把你和我全推到火坑裡,也太不夠意思了。」
韓湘沉吟片刻,端起桌上的冰紅茶喝了一口,問道:「那你有什麼建議?」
「其實解決起來很簡單,普發可以要求與泛舟公司馬上籤一份補充協議,把合同中原定付給泛舟的軟體款直接付給維西爾。」
「這恐怕不太好吧?泛舟公司本來也應該有它的一小塊利潤的,一下子全被你們截走了,他們不更是雪上加霜了?」
洪鈞一聽就知道自己預先的判斷分毫不差,韓湘如此關心范宇宙應得的那「一小塊利潤」,肯定是因為在這「一小塊」中也有他韓湘的「一小小塊」。洪鈞痛快地說:「當然不會,你看啊,這第二筆款你們應該付給泛舟五百二十萬,而根據維西爾和泛舟之間的合同,泛舟應該轉給維西爾四百五十萬,你們在和泛舟新的付款協議里約好,把那七十萬的差額仍然付給他們,並沒有損害范宇宙應得的利益。」
韓湘覺得有些煩躁,他皺著眉頭說:「這也不是小事,本來已經通過正規招標程序,合同關係、合同條款全都正式敲定了的,現在突然要把一部分款項繞過總承包商而直接付給分包商,得和他們、和你們分別補簽協議條款,財務部、法務部都要驚動,第二筆款的審批流程本來已經走完了,現在又都得重新走一遍,我一個人想改就改?可沒那麼容易喲。」他停了一下,又遲疑著說,「而且……本來你們和泛舟之間的價格只有你們自己知道,這麼一來普發上上下下全都清楚泛舟在軟體上有多少利潤了。」
洪鈞立刻嘆服韓湘思維的縝密,明眼人立刻就能算出來,原來泛舟公司在五百二十萬的金額中竟有七十萬的毛利,這筆轉手交易的毛利率超過13%,作為公開競標項目的總承包商來說利潤的確夠高的,不能不讓人浮想連翩,對所有當事人的聲譽都會有消極影響。洪鈞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忙提議到:「具體數目可以調整一下,比如你們只付給泛舟三十萬,把其餘四百九十萬都付給維西爾,而我們會再把其中的四十萬轉給泛舟。當然這的確不是個小改動,工作量是比較大,但是你這麼做正是名符其實的未雨綢繆啊,是你敏銳地覺察到可能存在的風險,是你果斷地採取補救措施,才確保了項目的順利進行,大功一件啊。」
「那老范能放心嗎?咱們商量得再好,到時候他死活不答應,還是難辦啊。」
「范宇宙對你和我是了解的,他知道可以信得過咱們。」說完,洪鈞稍微想了想,便拋出他準備好的條件,「這樣吧,咱們三家既然是合作夥伴,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維西爾也應該盡力讓大家都好做一些。我可以在范宇宙和你簽妥補充協議的當天,就額外再付給泛舟十萬塊錢,用支持合作夥伴市場活動經費的名義給他,由他自由支配。」洪鈞已再三分析,斷定范宇宙不可能是為了得到這筆額外的收益而精心導演了以小薛為主角的一幕,范宇宙沒這個能耐。
韓湘笑了一下:「也只能這樣了,你們這樣有所表示,老范面子上也過得去,我這裡做他工作也就容易些。當面逼著他簽補充協議、把付款方式改了,我覺得倒不太難,畢竟現在款項都還在我手上。但是就怕這傢伙耍滑頭不肯來見我,我就只得按照原合同按時給他付款。」
「不會,我已經囑咐相關人不要走漏任何風聲。星期一早晨上班,你得先不露聲色地吩咐財務部立即把款子壓下不付,再挑個適當的理由叫范宇宙儘快來一趟,他不會不來。你只能先斬後奏,等他在補充協議上簽了字,再把情況正式通報財務部和法務部的人,以免那些人把消息傳出去。」
韓湘點了點頭,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轉而想到了范宇宙的難處,又搖了搖頭說:「老范的資金流也真夠他頭疼的,他打咱倆的主意這下落了空,就只有靠他另想辦法嘍。」
洪鈞笑了:「他有辦法的,做生意的誰都會遇到周轉不過來的時候,這難不倒他。」他又答應馬上替韓湘起草兩份補充協議,韓湘才認可一切安排妥當了。
九點多鐘,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但被曬了一天的柏油路上仍然升騰著熱氣。洪鈞先把韓湘送回家再開著帕薩特往回趕,手機上不知什麼時候收到一條簡訊,洪鈞一看是菲比問他結束了沒,洪鈞便只回了一個字「嗯」。
過了一會兒菲比又發來一條,寫著「這個星期六過得比上班還累」。
正好在路口趕上紅燈,洪鈞等車停穩,把手機拿到方向盤上按著鍵,這次他的回覆是三個字——「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