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破不立

  鄧汶在焦慮中一天天地熬著，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去查看有沒有新來的電子郵件，每次手機響起的鈴聲也都會讓他神經緊張，其實他已經多次對自己說，無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卡彭特他們都不會用手機告知他，誘人的聘用書也好，遺憾的致歉信也好，都會發到他的電子信箱裡，但鄧汶還是把自己弄得草木皆兵的。

  鄧汶太想得到ICE的那個職位了，但他又不能主動給卡彭特打電話探聽口風，洪鈞專門囑咐過他，能做的和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他現在惟一該做的就是什麼都不做。洪鈞像繞口令一樣的指示好像還頗有哲理，鄧汶不能不聽，因為他相信洪鈞在這方面的經驗，從開始到現在他一切都是按照洪鈞的指點在做，而事實證明洪鈞一直是正確的。

  

  事先鄧汶已經打過招呼的幾個人分別都來了消息，ICE公司的人已經通過電話或電郵和他們逐一聯繫過，從他們那裡系統地了解鄧汶各方面的情況。鄧汶的心裡踏實了些，他知道事情正在進行當中，ICE方面已經按照他提供的人員名單對他做了背景調查，現在就等那最後的一張紙了。

  十天過去了，鄧汶覺得像是十個季度。這天晚上鄧汶獨自守在書房裡的電腦前，魂不守舍地在網際網路上閒逛，他在Outlook郵件系統里原先設置的是每半小時自動查收一次郵件，如今已經被他縮短到了五分鐘。

  廖曉萍不聲不響地走進來，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隨手抄起一本書翻看著。鄧汶聽見響動，看一眼時間，問道：「Cathy總算睡了？」

  廖曉萍白他一眼：「你看看幾點了，這都十點多了，她再能折騰也該困了。」

  「你再鍛鍊幾天吧，以後就都得是你哄Cathy睡覺了，她現在就是故意欺負你。」鄧汶說完，一想到可能將來不會再和女兒擠在那張小床上哄她睡覺，忽然感覺有些淒涼和酸楚。

  廖曉萍鼻子裡哼了一聲：「你還真打算去北京就不回來啦？就算ICE這次要了你，我猜你最多也就是回去過過癮，鬧得差不多就趁早回來。」

  鄧汶嘆口氣，聳下肩膀：「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呢，他們那邊已經七點多，早都下班了，估計今天又沒戲。」

  話音剛落，電腦發出一聲清脆的提示音，一封新郵件到了。鄧汶已經被無數次的失望弄得疲了，他不抱什麼希望地說：「估計又是什麼垃圾郵件跑來起鬨的。」說著就把屏幕切換到Outlook的窗口。

  廖曉萍接著看了一會兒書，見鄧汶沒有動靜，就把書一合，說：「我看你也別熬了，還盼什麼呀？明天乾脆給他們發封郵件，說你決定不再考慮那個職位了。」

  鄧汶坐在轉椅上無聲地轉半個圈，臉朝向廖曉萍，眼睛瞪得大大的，廖曉萍覺得鄧汶的眼神特別怪，甚至有些詭異，她開始發慌，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她張著嘴，也瞪著鄧汶。

  鄧汶輕聲說：「他們要我了，聘書來了。」

  廖曉萍被他搞糊塗了，驚訝地問：「那你怎麼這種反應啊？你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到底是想去還是不想去啊？」

  鄧汶好像是在夢遊中忽然被別人喚醒，他一下子站起來，大聲笑著說：「我現在的感覺就像是范進中舉，我當然高興啦，我當然想去啦，我就是太想去啦。」

  廖曉萍見他恢復了常態，倒是稍稍放了心，便沒好氣地說：「你小點兒聲，別把Cathy吵醒了，好不容易剛哄睡的。」

  鄧汶不理睬她的申斥，轉身拿起桌上的無繩電話，手指飛快地撥號，急切地等到電話剛一接通就說：「洪鈞，我鄧汶，聘書收到了，……，剛剛收到，用e-mail發的，說他們簽好字的原件已經用UPS寄出了，……，待遇？挺好的啊，我覺得可以，我說了錢不是最主要的，……呵呵，還行吧，她也挺高興的，……，那好，你忙吧，……，咱們北京見，你得去機場接我啊，不然我都不知道門朝哪兒開。拜拜。」

  鄧汶掛上電話仍然難以抑制內心的狂喜，他在不大的書房裡來回走了幾步，右手握拳不斷地捶打左手的掌心。廖曉萍冷眼看著鄧汶：「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你卻頭一個先向那個洪鈞匯報，他是你什麼人啊？是你老闆啊還是你老婆啊？」

  鄧汶停住腳步愣了一下，才又坐回到椅子上笑著說：「人家這次幫了我這麼大的忙，他也挺關心我這邊進展的，讓我一有消息就告訴他，我就和他說一聲嘛。E-mail在這兒，還打開著呢，你來看一遍不就全清楚了嘛。」

  鄧汶指著電腦屏幕，廖曉萍沒動地方，撇著嘴說：「我看這洪鈞就是沒安好心，他是不是見不得別人踏踏實實過安穩日子啊？在學校的時候我就看他不順眼，他給你出的餿主意還少啊？他是不是還覺得咱倆在一塊兒是你吃了大虧？」

  鄧汶聽她越扯越遠忙解釋：「哪兒跟哪兒啊，洪鈞這回真是熱心幫我。對了，這次在賭城碰到他，還沒說兩句人家就特意問你好不好呢。」

  廖曉萍冷笑一聲：「我不好！瞧你們倆碰面的地方，賭城，真是物以類聚！」說完這句她的臉色已經好多了，走過來站到鄧汶身旁，用胯部拱一下鄧汶的胳膊，鄧汶馬上知趣地起身把椅子讓給廖曉萍坐了，廖曉萍開始一字一句地看著屏幕上的那封聘用信。

  鄧汶在一旁站著，插話說：「待遇是不是挺不錯的？而且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直接用美元付到咱們這邊的帳戶里，另一部分在北京用人民幣付給我，這樣一來咱們能少交不少稅呢。每個月兩千美元的住房津貼，我回去先找家賓館長包個房間，如果你和Cathy將來也回去，他們就給漲到三千美元，咱們應該可以租個相當不錯的公寓了。每年還提供兩趟探親的往返機票，我回來也行，你們去中國也行，還行吧？ICE畢竟是大公司。」

  廖曉萍沒說話，一直仔細地看著，等終於看完了她把滑鼠往旁邊一推，問鄧汶：「這上面怎麼沒說讓你什麼時候上班呢？」

  鄧汶忙回答：「卡彭特希望我越快去上班越好，這信里不是有一欄空著呢嗎？等我收到原件簽了字，再把我確定可以開始上班的日子填上寄給他們就行了。我也希望越快過去越好，關鍵看我和那個猶太佬談得如何，估計他不會留我，可是我擔心CEO沒準兒會勸我留下，沒辦法，只能鐵了心拒絕他了。」

  廖曉萍仰起頭看著鄧汶，黯然地說：「你就一點都沒考慮我和Cathy留不留你？我們倆不是勸你留下，我們是求你留下，你也鐵了心拒絕？」

  鄧汶臉上不自然起來，他害怕聽到這些，這是他的痛處，他奇怪自己怎麼有這麼多痛處而別人總是能準確地一擊命中。洪鈞做到了，所以讓鄧汶下決心拋家舍業地要回中國；廖曉萍也做到了，卻是讓鄧汶難以割捨。

  廖曉萍嘆口氣，又問：「你打算回去多久？」

  鄧汶下意識地抬手向電腦屏幕指一下：「聘用期是三年，所以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起碼應該是三年吧。」

  廖曉萍用手指勾住鄧汶的手，喃喃地說：「非得今年麼？明年不行麼？」

  鄧汶拉著廖曉萍的手指搖盪著，笑道：「ICE又不是咱們家開的，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明年人家哪兒還能等著我呀？」

  廖曉萍又重重地嘆口氣：「嗨，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你忘啦？前年Cathy做的那個夢，早上起來莫名其妙地坐在小床里，瞪著眼睛說，『媽咪，我五歲的時候就要死了』，當時把我給嚇得，三歲的小東西怎麼突然無緣無故說出這種話來，問她是做夢了還是怎麼回事，她也說不清楚，我一直提心弔膽的，搞得我後來也老做這樣的夢。今年她就是正好五歲，你又偏偏要在這時候跑回中國去，你說我能不怕嗎？」說完她把頭靠在鄧汶身上啜泣起來。

  鄧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她說這些也覺得脖子後面涼颼颼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晃晃腦袋讓自己鎮定下來，輕輕拍著廖曉萍的肩膀，竭力用一副輕鬆的腔調說：「你也真是的，小東西的話你還真當回事呀？Cathy那時候剛剛開始學數數，只會數到五，所以她才隨便那麼一說，如果她當時已經能數到一百她就會說自己能活到一百歲了。」

  廖曉萍抬起頭來，睜大泛著淚花的眼睛說：「可是她後來早都能數到一百了，她也沒再那樣做夢醒來說過別的歲數呀？」

  鄧汶哭笑不得：「她還能老做那樣的夢啊？咱們好歹也是最高級的知識分子了，就別用這種沒影的事自己嚇唬自己了好不好？你這連封建迷信都算不上，是原始迷信。」

  廖曉萍站起身走回到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紙巾擦擦眼角，恢復了常態，平靜地問：「為什麼非要回去不可呢？為了錢？錢是多了一些，可是把我們倆甩在這邊你一個人孤零零地跑回去，值得嗎？」

  鄧汶坐回到電腦前面的轉椅上，想了想才認真地說：「你還記得嗎？上次咱們帶Cathy去科學館，請的那位講解員看樣子歲數比咱倆稍微大一點吧，她給咱們講了好多，Cathy特別願意聽，最後都講解完了，她彎著腰和Cathy握手，笑眯眯地對Cathy說，『好姑娘，等你將來長大了也有了女兒，你再帶她來的時候，還是我來給你們當講解員』。哎呀，當時她臉上那種表情我一直記得特別清楚，好像特幸福、特滿足、特有成就感。你想起來了吧？」

  廖曉萍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她說：「我知道，Cathy聽完了還傻乎乎地點頭答應呢。怎麼了？人家就是很開心呀。」

  鄧汶的臉色變得凝重：「可是我聽了以後卻有一種害怕的感覺，簡直都有點恐懼。她在科學館要干一輩子，二十年以後和現在一模一樣，有什麼意思啊？我現在最怕的就是真到二十年之後，Cathy都已經有了小孩，我卻還和現在一模一樣，除了年紀又老了二十歲。」

  廖曉萍提高嗓音說：「可是人家每天都很快樂呀，天天快樂的日子連著過上二十年多好呀，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呢，我真搞不懂你究竟想要什麼。」

  鄧汶聳了下肩膀，攤開雙手愁眉苦臉地說：「可是我現在不快樂，在公司乾的活兒沒有樂趣，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就是在混日子，這樣一直混到老混到死，我一想起來就發愁，將來非瘋了不可。」

  廖曉萍一聽臉色立刻沉下來，站起身走出書房，鄧汶一見也馬上把電腦關了，跟著進了臥室。

  廖曉萍已經躺到了床上，看見鄧汶進來對他說：「我算是看透了，你和我們倆天天這麼過日子你一點兒都不覺得快樂，你覺得沒勁，是吧？那你別和我們倆混日子了，我們也沒想把你逼瘋，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愛幹嘛幹嘛吧。」

  鄧汶臉上賠著笑，把被子蓋在廖曉萍身上，哄道：「沒有，我哪兒有那種意思啊？我不是說我和你還有Cathy在一起不快樂，我是說在這兒磨這種洋工沒意思，我想回國試試看，想幹些自己將來回想起來覺得有意思、有意義的事情。」

  廖曉萍不以為然：「你回國不還是打工？不還是干軟體？無非在這裡是個經理，回去是個總經理；在這裡錢少些，回去稍微多點。」

  鄧汶聽了一時無以應對，的確，廖曉萍說的沒錯，好像就這麼點差別，別的都還會是老樣子。但鄧汶轉念一想發現最大的差別正是洪鈞曾經說過的，不是幹什麼而是在哪裡干，如今是在美國干，回去是在中國干，舞台不一樣一切就都不一樣了。鄧汶剛想開口把這個道理講給廖曉萍聽，廖曉萍用力掀一下被子，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算了，我也想明白了，都說強扭的瓜不甜，要是這次不讓你回去，你能在心裡彆扭一輩子，將來不定怎麼埋怨我呢。你去吧，撞了南牆你也就老老實實地回來了，不讓你徹底死了心你以後還會變著花樣地折騰。」

  雖然廖曉萍咬牙切齒說的這些話對正雄心勃勃將要展開一番事業的鄧汶不僅是潑了一盆冷水，甚至還斷言他的此番嘗試將以失敗而告終，但鄧汶毫不介意，他爬上床鑽進被窩，心裡甚至有些高興，因為他終於得到了廖曉萍的「放行」。

  鄧汶正覺得輕鬆，廖曉萍忽然翻過身衝著天花板說：「真煩死了，你一拍屁股走人，剩下好多事怎麼辦呀？首先，得趕緊把一輛車賣了吧？」

  鄧汶的思路緊跟著廖曉萍，忙說：「留下哪輛呢？小東西肯定喜歡大吉普，切諾基的后座又高又寬，有足夠的地方讓她隨便折騰；霓虹就太小了，不過你肯定喜歡開霓虹吧，切諾基太沉，你偶爾開幾天還行，要是天天開還是霓虹比較省心。」

  「是啊，而且切諾基也太費油，一個月下來要比霓虹的油錢整整貴出一倍，另外停車的時候我覺得費勁，太大了，老擔心刮著蹭著。你出差的時候我為了哄小東西開心，還能湊合開幾天，時間長了我可受不了。」

  鄧汶聽了心裡又有些難過，他在心疼女兒，女兒不僅要和自己分開，也要和她心愛的大吉普告別了，而睡得正香的女兒對此還一無所知，但他沒敢說出來，因為這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鄧汶正在暗自傷感，廖曉萍又嘆口氣：「嗨，賣哪輛也都賣不出好價錢，美國車都這樣，太不保值了，只要變成二手車就和廢鐵沒什麼區別。要是早知道你會回去，當初就還是應該買日本車，起碼比美國車保值，賣的時候還容易出手。」

  鄧汶立刻從鼻子裡「哼」一聲，瓮聲瓮氣地說：「那也不買日本車，就算當廢品賣了，我也不後悔，」停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和誰較勁，他又補一句，「就是不買日本車。」

  廖曉萍被鄧汶的執拗逗樂了，她在被子裡蹬鄧汶一腳，說道：「就你愛國，那你趁早滾回去吧，回國買輛『紅旗』開，沒人管你。」

  鄧汶忽然想起他在中國坐過的最後一輛車了，那是輛黃色的天津大發的麵包車，一路顛簸著送他到了機場，在炎熱的夏天弄得他像個蒸熟的包子。鄧汶心裡念叨著，不知道那些滿街跑的蝗蟲一樣的「面的」還在不在，自己總算可以回去親眼看看了。

  在4月30號，五一長假之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洪鈞開始行動了。一大早他坐在自己狹小的辦公室里，像是一位掛牌開診的妙手神醫，而在外面輪候著的是在頭天晚上從上海飛抵北京的羅傑、蘿拉、露西和從廣州來的比爾，洪鈞先和李龍偉談話，再逐個與那四個人單獨交談。洪鈞和每個人講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就是由他提出並經科克和維西爾亞太區整個管理層批准的維西爾中國公司新的組織架構。

  挑選這個時間採用這個方式來任命他的新班底，洪鈞是煞費一番苦心的。

  首先，在4月的最後一天宣布，緊接著就是連續七天的長假，大家各奔東西，沒有心思和機會聚集到一起搬弄是非，更難以私下搞什麼串聯之類的小動作。等到長假結束，大家身心疲憊地回來上班時，老的維西爾已經成為歷史被淡忘，自然而然地從新的一天開始按照新的架構來運作，這遠比今天大改組、明天就開始運轉的方式要順暢平滑得多。

  其次，洪鈞不僅沒召開全體員工大會就連經理層範圍的小會都沒搞，而是採用一對一談話的方式。洪鈞就是要讓每個經理都清楚地意識到，他並不是在和他們商量，也不是在徵求他們的意見，他是代表維西爾公司高層分別宣布公司對他們的新任命。洪鈞之所以採取這種分而治之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自己畢竟是新人，他不能給這些經理們建立攻守同盟向自己發難的機會。越是這種大動作，越要採用舉重若輕的方式，好像只是一系列的各自互不相關的人事變動而已，洪鈞要的正是這種效果。

  洪鈞的筆記本電腦上是他早已起草好的一封致維西爾中國公司全體員工的電子郵件，郵件里的內容正是他即將宣布的新班底：

  任命李龍偉擔任銷售總監，負責全國範圍內的金融業、電信業和政府部門的市場；

  任命羅傑擔任銷售總監，負責全國範圍內的製造業市場，不再擔任上海地區經理；

  任命比爾取代露西擔任技術經理，不再擔任廣州地區經理；

  露西不再擔任技術經理，轉為新設立的負責合作夥伴業務的經理，沒有直接下屬；

  蘿拉一切照舊，仍然擔任財務經理，負責財務和行政。

  洪鈞的心事其實在這個新班底中已經全部挑明，他對維西爾搞的這次脫胎換骨，正是基於他在兩方面上的考慮。一方面是在公司管理架構上的調整，他要把維西爾以往三間辦公室各自為戰的陋習杜絕掉，用行業取代地區來劃分市場區域，李龍偉和羅傑的銷售團隊都包括來自三地辦公室的成員，打破了原先各地的銷售人員互不合作甚至相互競爭的局面。而且因為地區經理的職位不復存在，洪鈞便消除了羅傑和比爾這兩個「地頭蛇」日後搞「軍閥割據、對抗中央」的後患。

  另一方面是對具體人員的調動，他要把李龍偉提拔起來加以重用，而對露西加以冷處理掛起來。洪鈞對李龍偉的能力和人品已經越來越了解、越來越信任，他需要一個得力的人來幫他拓展那三個舉足輕重的行業市場；同樣他對露西也已經徹底看透，便因人設事地給她安排了一個新崗位。

  洪鈞和李龍偉的談話進行得很順利，因為他早已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給李龍偉，如果沒有事先得到李龍偉定將全力以赴的承諾，他是斷然不敢把如此重擔託付出去的。洪鈞和李龍偉握了握手，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我可就全指望你了，給你的這三個行業都很肥啊，都能出來大單子，我今年的指標你怎麼也得給我承擔百分之八十，你要是有個閃失，我今年可就沒辦法向科克交代了。」

  李龍偉憨憨地笑了笑，好像被洪鈞搭在肩膀上的手壓得喘不過氣來，終於擠出幾個字：「我盡力而為吧。」

  洪鈞替李龍偉打開門，輕鬆地笑道：「趕緊招人吧，你的人手不夠。」

  接下來分別是羅傑和比爾，正如洪鈞所預料的也沒費什麼周折。兩個人失去自己的老地盤雖然都有些不情願，但也都只能無奈地接受了，明擺著的，目前在他們手裡沒有與洪鈞分庭抗禮的本錢。而且兩個人的新職位都使他們得以負責全國範圍內的一部分業務，雖然只是部分業務，但已經足以讓他們放眼全國，畢竟地盤大了，尤其是比爾，手下的兵也會比以前多，羅傑雖然只分得一個製造業，但也是由於他本人在上海的客觀原因，要想遙控遠在北京的大銀行、電信公司和國家部委實在是勉為其難。洪鈞覺得他倆對此番安排還是基本滿意的，甚至可能好於他們事先的揣測。他們應該會安心地好好干吧，至少在近期會這樣，洪鈞這麼想著，也不知道這是他的判斷還是他的期望。

  輪到露西就遠沒這麼輕鬆了。儘管洪鈞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也竭力用露西能接受的方式來告知她，但是露西的反應還是把洪鈞弄了個措手不及，他本來做好幾套應急預案來應付可能出現的暴跳如雷的露西、大叫大嚷的露西、軟磨硬泡的露西，不料他面對的竟是一位失聲痛哭的露西。

  洪鈞立刻發現自己的準備工作太不到位了，他居然事先沒讓瑪麗更換一盒新的面巾紙，結果當洪鈞確信露西在一陣沉默之後發出的第一個響動是哭聲的時候，他馬上拿起桌上的面巾紙盒子，連著抽幾下卻發現只剩三張了。

  洪鈞走到露西旁邊，默默地把這寶貴的三張面巾紙塞到露西的面前，露西低著頭、捂著臉「嗚嗚」地抽泣著，一把將面巾紙抓在手裡，擦著滔滔不絕的眼淚和鼻涕。洪鈞在旁邊看著，那三張紙實在是杯水車薪，很快就被揉搓成濕透的一團。洪鈞環顧左右，再也沒有任何代用品，而露西自己的手包也沒拿進來，看架勢露西一時半會兒又停不下來，他只好說一聲：「我去給你倒杯水。」洪鈞的手剛碰到門把手，露西的哭聲立刻戛然而止，他回頭一看，露西的肩膀還在劇烈地抽動，只是有聲電影變為早期的默片了。

  洪鈞走出門快步衝到海倫的桌旁，抄起桌上的面巾紙盒子，手上的感覺告訴他裡面存貨充足，便不管海倫一副詫異的表情轉身走回辦公室。

  洪鈞剛把門關好便發現露西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一臉漠然地坐著，手裡捏著那個紙團在臉上一下一下地沾著。洪鈞把紙盒放在露西觸手可及的桌子邊緣，心裡奇怪怎麼一眨眼的工夫連默片都演完了。露西把紙團扔到牆角的廢紙簍里，從紙盒裡抽出紙巾又細緻地把眼角、鼻翼等部分擦拭一遍，便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低下頭看著腳下的地毯。

  洪鈞誠懇地說：「Lucy，這個新崗位非常重要，我和科克還有亞太區的其他人都談過，我們都認為由你負責這個業務最合適，你的英語很好，表達能力和溝通能力都很強，與跟咱們有合作關係的那些外企都可以很好地打交道，也可以配合總部搞一些活動。」洪鈞特意點出科克的名字是要向露西表明這已經是亞太區老闆們批准之後的定案。接著，洪鈞又把合作夥伴的重要性以及這個負責合作夥伴業務的經理的重要性詳細闡述了一通。

  露西長吁一口氣，終於開了口，聲音有些急促：「這個位置以前沒有的，我不知道我的待遇會不會有什麼變化。」

  洪鈞搖了搖頭：「沒有變化，這次只是業務的變化、崗位的調整，不涉及薪酬，等年底做考核的時候才會根據各自的業績來決定薪酬是否需要調整。」

  露西的聲音平穩下來，她問：「這個位置對我來說非常新，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麼考慮。」

  洪鈞立刻回答：「這個我也和科克商量過，培訓是必要的，你應該到總部去接受一下全面的培新，回來之後也應該和總部保持密切聯繫，從他們那裡爭取儘可能多的支持和資源。」

  露西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能到美國總部去呆上個把月，讓她心裡舒服不少，感覺面子上過得去了。

  洪鈞又勉勵幾句便站起身，露西也站起來問道：「這個位置將來是不是也需要帶一個團隊？」

  洪鈞明白露西的意思，其實讓她最難受的就是她今後無人可管了。洪鈞可以不降低她的薪水，可以送她去美國轉一圈，用這些金錢來安撫她，但洪鈞不會隨便給她幾個人讓她「管著玩兒」，公司里最寶貴的就是人，他不會把哪怕只是一個人交給不稱職的露西來管理。洪鈞臉上堆著笑，但是語氣卻分明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目前還沒有這方面的計劃，看發展吧，如果將來這方面的業務做得好，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到時候咱們再商量吧。」

  把露西送出門，洪鈞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長長地舒了口氣，回憶著剛才的這場風雨，發覺自己還是不太了解露西，現在細想起來露西的哭恰恰說明她不是一個有城府的人，對自己也沒有惡意。露西看來的確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也沒想著要搞些什麼手段，面對洪鈞給她的一席容身之地她只能滿腹委屈地接受。露西的哭是因為她對這種結果沒有心理準備，還認為她之前那一系列處心積慮的表現能保住她的位子呢，洪鈞不由搖頭，看來這位露西真的是水平問題。

  洪鈞坐著等了一會兒，納悶蘿拉怎麼還不進來，他事先已把談話的先後順序告訴他們，剛才幾個人都是一個接一個主動進來的不用他去請。洪鈞拿起桌上的水杯，借著倒水的名義出來看看，見羅傑、比爾和李龍偉聚在一處說笑著，他又走到小會議室門口，看見蘿拉和露西都在裡面，露西正在低頭收拾自己的東西，蘿拉在筆記本電腦上忙著，好像旁邊的露西根本不存在，也沒有覺察到洪鈞已經站在門口。

  洪鈞輕輕地咳嗽一聲，露西立刻一臉驚恐地抬頭望著他，他朝露西微笑一下，便對蘿拉說：「Laura，忙得怎麼樣了？咱們聊聊？」

  蘿拉仍然沒有抬頭，雙手在鍵盤上敲打著，眼睛掃視著旁邊攤開的記事本，嘴裡說：「你先忙你的，我弄好了就過去找你。」

  洪鈞沒說話也沒挪動腳步，露西匆忙收拾好東西，含混不清地說句什麼便拎著包從洪鈞身邊溜了出去。蘿拉忙了一會兒，大概是因為沒有聽見洪鈞的任何動靜，才抬頭看了一眼，見洪鈞還站在那裡就說：「正好趕上月底，忙死了，亞太那幫催命鬼，非要我把這個月的報告馬上發給他們，真會挑時間添亂。」

  洪鈞不確定蘿拉究竟是在埋怨誰給她添亂，是亞太區的財務主管挑這個時候催她要報表，還是洪鈞偏在月底她最忙的時候要她來開會？洪鈞聽出蘿拉的弦外之音了，他不動聲色地說：「我可以開始了。」

  「好好，我馬上就好。」但蘿拉說完就又低頭盯著她的筆記本屏幕，並沒有馬上收攤的意思。洪鈞依然站著沒動，他有兩個選擇，要麼按蘿拉吩咐的獨自回去坐等，要麼在這裡繼續站著。洪鈞選擇後者，寧可在此立等，他覺得雖然看似有些沒面子，但只要能把蘿拉帶回自己的辦公室就比空手回去傻等的效果要好，因為那時蘿拉一定會讓洪鈞第二次出來請她。

  洪鈞依舊站著，斜著上身靠在會議室的門框上，做出一副要打持久戰的架勢，他相信蘿拉雖然低著頭但心思一定不在什麼財務報告上面，而是在留意他的一舉一動，這是一場無聲的較量，雙方都要看看究竟誰的意志能占上風。

  終於，蘿拉先沉不住氣了，她忽然抬起頭故作驚訝地叫道：「呀，Jim，你還在等我吶，對不起對不起，那咱們先聊吧，等一下我再弄這些東西。」

  洪鈞笑著沒說話，蘿拉飛快地把電腦關上，壓在記事本的上面，雙手空空地走出來，洪鈞讓她走在前面，像押著俘虜一樣地凱旋而歸。

  兩人隔著桌子坐下，蘿拉一眼就看見放在桌邊的面巾紙盒子，便把兩個手指放在鼻子兩側比劃著名淚流滿面的樣子說：「這個Lucy呀，就是這樣子，太情緒化，其實給她的新位子已經蠻不錯的了。」

  洪鈞一愣，看來蘿拉很清楚對露西的調動一事，洪鈞確信露西剛才是不會向蘿拉講的，顯然蘿拉事先就知道這些。洪鈞還沒開口，蘿拉又說話了：「我覺得新的架構挺好的，現在好了，大家都可以把心思放在業務上，不用再擔心呀猜測呀什麼的。」

  洪鈞又一愣，心裡暗笑，他意識到已經沒有必要和蘿拉談她的工作安排了，畢竟蘿拉與前面幾個人不一樣，這不僅是因為蘿拉的工作一切照舊，所有調整都不涉及她，更因為她早已對洪鈞的新班底一清二楚。

  既然與各位經理的單獨溝通流程已進行完畢，洪鈞便抬手點下滑鼠，按了「發送」按鈕，把一直放在屏幕窗口上的那封「告全體員工書」發送了出去，新的管理體系從即日起生效，維西爾中國公司的「洪鈞時代」真正開始了。

  這是洪鈞和蘿拉的第三次見面，三月份洪鈞曾去上海在辦公室全體同仁面前正式亮相，而頭一次是在去年傑森在上海召集的那次經理層會議上。洪鈞發現蘿拉是個很講究的女人，這幾次見她都是身著考究的西服套裝，纖塵不染，而且在脖子上總是繫著一條圍巾，只是隨著季節變化圍巾的質地從羊絨變成了真絲，顏色也從深色變成了淺色。可能正是由於圍巾的緣故蘿拉的脖子總是筆直地挺著，腦袋也很少隨意地左右轉動，洪鈞暗想「端莊」這個詞大概就是這麼來的吧，因為總得端著個莊重的架子。

  對於洪鈞來說端莊的蘿拉本身是一個謎，而她又是洪鈞心中另一個謎的謎底。科克曾經告訴洪鈞，他在維西爾中國公司里還有一位「朋友」，難怪科克能在那次上海經理層會議的第二天就對會議的細節了如指掌，而科克也曾經許諾會在「將來」告訴洪鈞他的那位朋友究竟是誰，以免洪鈞「覺得不舒服」，可直到現在科克都再也沒提此事。洪鈞當然不能主動去問，好像自己心裡有鬼似的，他必須坦蕩地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才不會損害科克對他的信任。洪鈞也斷定科克是不會履行諾言來揭開謎底的，因為無論是傑森還是洪鈞當這個總經理，科克在維西爾中國公司都需要這麼一位「朋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洪鈞不解決科克安插在他身邊的這個眼線他會寢食難安，甚至連寢食難安的日子他也過不長久。

  依洪鈞分析這個謎的謎底就是蘿拉，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態的發展，洪鈞更加確信蘿拉就是科克的那位「朋友」，而蘿拉似乎很願意幫助洪鈞揭曉這個謎底，她的言行與態度已經在不斷地提示洪鈞，甚至向洪鈞亮了底牌：「我是科克的人。」

  蘿拉毫不掩飾她早已知道洪鈞的新班底方案，好像恨不能直接告訴洪鈞是科克透露給她的，蘿拉也毫不掩飾她對洪鈞的輕慢，一再顯示她與洪鈞的其他下屬不一樣。洪鈞在那次上海會議上看到的蘿拉並沒有對傑森如此的有恃無恐，看來蘿拉是判定他好欺負，可能因為傑森是台灣人而他是大陸人、傑森年長些而他更年輕，大概也因為蘿拉是看著他被科克提拔起來的，對他驟然凌駕於上有些牴觸。

  洪鈞不由得慶幸，蘿拉這麼做實在不算明智，肯定也違背了科克對她的叮囑。洪鈞在心裡暗暗地說：「Laura，你如果不是這樣的好慕虛榮、沉不住氣，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對付你呢。」

  洪鈞滿臉笑容地望著面前端莊的蘿拉，盤算著和蘿拉說些什麼，而顯然希望掌握主動的蘿拉已經又開口了：「Jim，依我看現在維西爾的主要問題還是業績，今年必須多簽幾個普發集團那樣的大單才有可能完成指標，你就全力以赴帶領銷售團隊去拼項目吧，我在後面支持你。」

  蘿拉的一番勉勵其實已經把她和洪鈞的分工定了調子，洪鈞主外、蘿拉主內，蘿拉還特意強調她會在「後面」支持洪鈞，而在後面的往往是領導，名義上是支持，實質上是監督。洪鈞不禁覺得好笑，但他不想和蘿拉糾纏這些，他打算和蘿拉商量具體的事情。

  洪鈞笑呵呵地說：「好啊，全靠你大力支持了。哎，對了，問你一下，北京辦公室搬家的事怎麼樣了？你看看我們這兒，桌子都快要上下摞著才坐得下了。」 公司新址是洪鈞親自相中的，那座大廈外面有一個氣派的階梯形廣場，四周高中間低，最低處是噴水池，周圍幾層軒敞的階梯可供人休憩，洪鈞最中意池畔的咖啡座，嚮往著經常可以來此處「偷得浮生半日閒」，但實際上當他日後在那座大廈度過的所有日子裡，他從未有閒心去光顧過那處咖啡座。

  蘿拉如數家珍地回答：「三月底剛選好地方嘛，和他們大廈物業部的合約我不是拿給你簽字了嗎？現在的那家網絡公司會在5月15號之前搬出去，物業部最晚會在20號把場地移交給我們，我正在找裝修公司，爭取一拿到鑰匙就開始裝修，到6月底肯定可以裝修好，但我還是建議不要早於7月15號搬進去，要先通風，把那些味道散乾淨，不僅難聞而且對健康不好，都是有毒氣體。現在的這個辦公室你們可以用到7月底，我帶著Helen已經和這裡的物業部講好的。」

  洪鈞很高興：「那最多不到三個月就可以搬到新辦公室，外面這些員工都有盼頭了。」然後又問一句，「裝修打算怎麼搞？」

  蘿拉馬上沒有剛才那份耐心了，就像是女主人可以向客人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的家居，但不會願意向客人匯報自己的帳目，她回答：「都按預算做嘛，預算都已經批了嘛。」

  洪鈞並不在意，而是接著說：「新辦公室的面積是五百平米多一點，平均每平米花兩千塊錢，這已經是不錯的裝修標準了，算下來應該不用超過一百萬人民幣。」

  「預算已經做好是一百二十萬的嘛，你要想省錢我不反對呀，反正將來是你坐在裡面不是我坐在裡面，你不要抱怨我裝修得不好喲。」

  洪鈞權當蘿拉這些帶著火藥味的話只是玩笑而已，仍然笑著說：「每平米兩千，這個標準不低了，不至於那麼差的。」

  蘿拉撇下嘴：「要是真想省錢其實可以找個小一點的地方，五百平米還是蠻大的。」

  洪鈞聽出蘿拉是在暗指自己有些鋪張，便解釋說：「我們每個人占的地方都可以小些，我本人也不需要大辦公室來講排場，這個面積裡面主要包括會議室和培訓用的教室，要給來訪的客戶留出比較大的地方，感覺會比較好。」

  蘿拉笑了一下，可說出來的話音卻硬梆梆的：「好啊，那我多找幾個方案給你來定嘍，或者，你親自來選裝修公司做方案吧。」

  洪鈞忙擺手：「剛說好的，我負責掙錢，你負責花錢，我剛才只是作為未來新辦公室的一名使用者提出一些建議，一切都是你來定，你辦事，我放心。」蘿拉的臉上這才出現一絲滿意的微笑，洪鈞又補充一句：「不過還是最好能爭取在一百萬以內解決問題。」

  蘿拉一聽笑容便稍縱即逝，她不容置疑地說：「錢要節省，事情更要辦好，不能靠犧牲質量來省錢。」

  洪鈞被蘿拉冠冕堂皇的言辭噎得無話可說，只得笑笑，點了下頭。

  接著又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和蘿拉的這次過招便告結束，洪鈞感覺心裡一陣窩火，他清楚自己最多只能算打個平手，而作為堂堂的總經理被下屬逼成和棋，實際上他是輸了。

  洪鈞原打算和五位經理晚上一起吃頓團圓飯，就當是一場誓師宴了，結果從外地來的那四個人都表示已經訂好下午的返程機票，也難怪，第二天就開始放長假了，洪鈞便把飯局改到中午，到附近的一家飯館撮了一頓。

  飯後回到辦公室，洪鈞的心情變得很好，李龍偉、羅傑和比爾立即進入角色，抓緊時間與各自在北京的下屬談話，蘿拉和海倫閒散地聊著什麼，她自從和洪鈞談完話也再沒埋頭於她的所謂月度財務報告，露西和洪鈞簡單地告別之後直接去了機場。其實，若不是下午還有個推不掉的訪客，不能讓來人看到一個已作鳥獸散的空殼公司，否則洪鈞真想早些讓大家放假回家的。

  洪鈞在辦公室里處理著一些需要他簽字的瑣碎文件，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洪鈞接起來，裡面傳出瑪麗的聲音：「Jim，有位姓范的先生來找您，說是事先約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