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荒唐的岳父 (完)
2024-09-19 18:48:45
作者: 常山漸青
這天晚上桂卿正在單位像往常一樣傻乎乎地加班呢,突然接到尋柳打來的電話,說是她家裡出大事了,但是又沒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當時稍微有點猶豫,便帶口問了一句:「需要我現在就過去嗎?」本來他的意思就是,既然天都這麼晚了,要是沒什麼很要緊的事,他能不能先不去,這當然是一種僥倖的試探。
「你腦子進水了是吧?」見他竟然敢如此這般地回話,她在電話里直接就咆哮開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我說有事就是有事,你還問我現在去不去,這還要我明說嗎?」
「你心裡就沒點熊數嗎?」她繼續理直氣壯地指責道,這種怨恨的心理幾乎都超越了她嘴裡要說的那件事情,屬於典型的本末倒置,可是她卻全然不在意,「什麼事難道都得我把話說得那麼清楚嗎?」
他依然只能報之以沉默,而沒有別的良策。
「你去就去,不去就拉倒,你自己看著辦吧!」她撂話道。
她說完這話,直接就把電話掛死了。
剩下的事自然就不要再多說了,他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該怎麼做了,於是他趕緊騎上摩托車,頂著朦朧的夜色就往她家裡趕去,恨不能一下子就趕到那裡,好一探究竟,抓緊弄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這邊還沒出城區呢,她那邊又打來電話了,電話一接通,她張口就厲聲地問道:「你到底去了嗎?」
「去了,去了,我都快出城了!」他急忙停下車,趕緊掏出手機來,快速接通之後,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快快地答道。
「快去,一點都別耽誤,」她心急火燎地安排道,好像天已經塌下來了,地已經陷進去了,「我聽著那邊的動靜不小,都快急死我了,你麻利的,別像平時那樣磨磨蹭蹭的——」
「行,行,你先別著急,我騎快點就是!」說完這話,他急急忙忙掛上電話,接著就開啟瘋狂飛行模式了,他半夜裡摔死在路上事小,若是耽誤了媳婦的指令那可了不得。
當他風馳電掣地摸黑趕到老丈人家,終於見到了剛從盛怒當中平復一些的丈哥尋強和丈嫂艾文娟,還有像頭半大的死駱駝一樣躺在沙發上不停地哼哼唧唧的老丈人尋善友,然後又簡單地問了一些情況之後,就基本上弄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原來他這個搞笑的老丈人尋善友在他丈母娘呂傳秀還沒死之前很久很久,就已經和同村的一個小寡婦褚衍榮,也就是和尋善友在五服沿上的一個本家的哥尋善根的媳婦相好了。儘管尋柳一直都把這件醜事有意地瞞著他,從來都沒主動地告訴過他,但是他後來還是悄悄地知道了。有一回他幫著尋善友設置手機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一個通話頻率很高的號碼,他當時就起了疑心。經過後來他的一番分析和推測,也充分證實了尋善友和褚衍榮之間那非同一般的男女關係。
不小心知道這個秘密之後他始終都認為,他老丈人一家人其實都是知道這個情況的,唯獨他這個女婿在理論上是不知道的。當然了,他還沒傻到非要讓她家裡人知道他實際上是知道這個事的地步,所以一切看起來還都相安無事,平平靜靜的。
而現在的尷尬情況是,褚衍榮這個娘們在晚上偷偷地來尋善友家幽會的時候,恰好被她的兩個兒子尋富和尋貴給當場逮住了,這就要了血命了。這兩個豬狗一般的愣頭青在狠狠地打了尋善友一頓之後,便把他們的小浪娘拖回家了,就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本來這個破事到此也就告一段落了,至於以後的事可以以後再說,豈料尋善友這貨後來又發什麼神經,非要到褚衍榮家去看看那個娘們是不是被她那兩個孝順兒子給打死了,就這樣他又挨了第二頓揍。不過幸好當時尋強和艾文娟已經趕到人家了,他們兩人又忍了許多的羞辱,費了許多的勁才算是虎口奪人,把老不要臉的尋善友給救回了家。
「俺爸,這個事說起來主要的錯誤還在你,」在關係不是多親密的妹夫面前,尋強打算用一句話概括整個鬧劇最核心的東西,畢竟火已經把包著它的紙給燒著了,「要不是以前你老拿著個存摺在她跟前諞,她怎麼會老是纏著你不放呢?」
「還有今天黑天,她和她那兩個兒要不是扣好的點子,怎麼會那麼巧,正好逮著你呢?」他又一五一十地分析道,說得也不無道理,連桂卿都覺得這小子今天發揮得不錯,表現很好,「結果你現在還迷得不撐,她要不是圖錢,不想巧,我就把我的頭拔下來!」
「俺爸,不是我這個當兒媳婦的守著一家人說你,你當時就不該去二回的。」艾文娟用手扶了扶她臉上的黑框眼鏡,表現得像個正宗的文化人似的,也跟著沒好氣地說道。
她生氣的主要原因是覺得自己命不好,竟然攤上這樣一個不知羞恥的老公公,真是沒法了,這事傳出去太丟人了。
「噢,你就知道抱怨我,」尋善友斜著身子躺在沙發上聽兒媳婦如此一說,便把那個帶刺的賴頭一挺,然後恬不知恥地嚷嚷道,「當時我在牆頭外邊就聽見衍榮她一個勁地在裡邊喊呼,你說當時那個情況下我能不進去嗎?」
眾人不言語,都在看他怎麼表演。
「她要是讓她那兩個混蛋兒子給打死了,或者說她自己受不了這口氣,一頭栽牆上栽死了怎麼辦?」尋善友竟然頗為心疼地說道,看來這個老臉是徹底不打算再要了,「當時的情況,我要是不進去看看,那我還是個人喘氣的嗎?」
「你本來就不是個人喘氣的!」尋強兩口子在心裡都這樣罵道,可惜卻都沒敢說出口,因為死老頭子多少還是有點價值的。
「我覺得吧,」桂卿聽了半天之後才慢慢地說道,這個時候他必須得考慮好怎麼說話才行,「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也別再說這說那的了,那些都沒用,咱就好好地商量商量下一步究竟怎麼辦吧。」
「桂卿,那你說怎麼辦?」艾文娟的兩片薄嘴唇一張一合的,隨即扭頭問道,似乎存心要將小孩他姑夫一軍的樣子。
「大哥,大嫂,我先說說我的意見啊,不對的地方,恁先聽著。」桂卿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和思維,想儘量地把話說周全點,畢竟他的身份有點特殊,深也不是淺也不是的。
「要是單從法律上講呢,」在進行完必要的鋪墊之後他開始講道,他當然也知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的道理,所以說出口的也都是實實在在的心裡話,並沒有太多的保留,「咱爸現在是單身,那個大娘也是單身,他們兩個無論怎麼樣,其實都是沒什麼問題的。當時她兩個兒到咱爸家裡來踹門打人,是絕對違法的行為,這個事只要咱去告他們,人家肯定得逮這兩個熊傢伙。」
尋善友聽著聽著心裡感覺熱乎乎的,臉色也好看了點。
「但是呢,」桂卿轉而又道,語氣倒是顯得非常客觀公正,但是此話卻把屋裡人的心又揪了起來,「後來咱爸自己又跑到人家裡去,讓她兩個兒又給打了一頓,這個事就不好說了,因為畢竟是咱跑人家去的,是咱自己說不清,人家不反咬咱爸一口就很不錯了,所以這個虧咱只能暫時先認了,也沒別的什麼好招。」
「所以啊,這個事總起來說呢,」他在一反一正地講完道理之後又進一步說道,「我覺得咱還是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不用咋呼不用吵,該幹嘛還幹嘛,也不要覺得這個事有什麼丟人現眼的,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其實完全沒那個必要。」
「咱越是把腰杆挺得直直的,」他越說越自信,越說氣勢越強,越說越覺得別人最好是都聽他的,「越是不把這個事當回事,就越好對付村里那些說閒話扯老婆舌頭的人。回頭她的兩個兒要是再找事,咱就這樣告訴他們,老年人談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當兒女的無權干涉,一句話就能把他們給堵死了——」
「對,我覺得桂卿說得對,」尋善友一下子就從沙發上坐起來,瞪著兩個牛蛋子眼直直地喊道,他可算是見到親人了,「我當時就在她家外頭聽衍榮喊呼著,我就是死,也得嫁給恁善友叔——」
「俺爸,我還就不明白了,事情已然都鬧到現如今這個地步了,你老人家怎麼還迷得不撐呢?」尋強這小子使勁白瞪了自己的老爹一眼,他強壓住心頭不停跳躍的把把怒火,幾乎是咆哮著對眼前這個不知羞恥的老傢伙嚷嚷道,「她黑天半夜裡跑咱家裡來找你,結果讓她兩個小爹給當場逮住了,她要不那樣說,那她還是個人嗎?那她以後還怎麼有臉在咱莊上過?」
桂卿心中暗暗佩服起尋強來,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實話給你說吧,她那就是給自己遮羞的,給自己找台階下的,她就是在那裡做假局給別人的,你明白嗎?」尋強又憤憤地揭示道,他這個看似無心的人已經深刻地領會到妹夫的意思了,「演戲,她就是演戲給別人看的,這麼說你懂了嗎?」
尋善友的頭臉憋得青紫青紫的,就像個碩大的獨頭蒜一樣。
「所以說,你怎麼能把那種一分錢都不值的屁話當真呢?」兒子繼續大聲地教訓老子道,一如當年老子教訓兒子的情景,讓桂卿清楚地看到了什麼叫輪迴,「你自己也不好好地想想,她要不是圖你的錢,不想好事,她吃飽撐的非得找你啊?」
尋善友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幾乎和死人的臉差不多。
「俺爸,我說句到家的話你別接受不了,」尋強繼續高聲地刺激老頭道,看來肚子裡的火也是憋了很久了,「包括她那兩個小狼羔子在內,我看都是他們事先設好的套,就等著你往裡邊鑽了,哼!」
「你這孩子那是說的什麼熊話?」尋善友毫不領情地反駁道,好像剛才丟人現眼並且挨揍的人不是他,而是南邊走大路的陌生人,「恁爹我都這麼大年紀了,我是那種別人隨隨便便就能哄得了的人嗎?」
尋強和艾文娟都偷偷地撇了撇嘴。
「這不是桂卿在這裡,」尋善友又死不要臉地說道,「不是我吹牛說大話,至少說咱這片三個莊五個莊的,能繞我能哄我的人還沒從娘肚子裡生出來呢……」
「俺爸你聽我說呀,我作為閨女婿來講,本來有很多話是不該說的,不過呢,我要是不管不問也不對,你說是吧?」桂卿想了又想,覺得應該盡到閨女婿該盡的義務,於是便微笑著勸道,言語上儘量不刺激老丈人的情緒。
「有什麼話你直接說就是。」尋善友倔強地回道。
他怕閨女婿也和兒子一個德性。
「我的意見是,」桂卿語氣極為平和地說道,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如果你和那個大娘非要在一起的話,也不是不行,這個年月這樣的事也不算多稀奇,也沒有什麼可丟人的,但大前提得是,你們要去領結婚證,走個法律程序,不然的話就不好處理了,你明白嗎?」
「領證,對,我明天就和恁衍榮大娘去民政局領證,」尋善友再次跳將起來聲若洪鐘地說道,那個氣勢就像當年慈禧太后一口氣對列強同時宣戰一樣牛氣沖天,不可輕易改變,「其實我早就想這樣了。」
他一激動就說漏嘴了,把跟他過了大半輩子的呂傳秀徹底給拋腦袋後頭去了,惹得尋強恨不能上去直接扇他幾個大耳光。尋強這個當兒子的儘管也不是什么正經人,但是現在卻有足夠正當的理由覺得自己很高大,很高尚,至少說還是頗能占據道德至高點的,因而說起話來也不自覺地強勢了一點。以前是子不教、父之過,現在是父不教、子之過。
此刻的桂卿卻頗為悲涼地覺得,要是尋柳能夠在場親耳聽見她爹說的這番話的話,一定會直接哭暈過去的,如果是她的雙胞胎姐姐尋煙在場的話,應該也會直接哭暈過去,這應該是她們姐妹倆最本能的反應了,而肯定不會像她們的哥哥和嫂子有如此這樣的表現的。
「俺爸,沒事你又發什麼癔症啊?」還是尋強的眼光更毒一些,看問題也更透徹一些,只見他冷冷地嘲笑道,恐怕在心裡早已斷了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子之情,「你覺得她會和你去領證那個結婚嗎?」
這話可謂是說到了點子上。
「你現在就不要再鬼迷心竅了,」尋強又更加直接地教訓老頭道,「你也睜開眼看看,這個家都叫你給作踐成什麼樣子了!」
「好你個小賊羔子起來的,你竟然敢這樣和恁親爹說話?」尋善友勃然大怒道,到如今依然嘴硬得和鴨子似的,既然兒子無情,那就休要怪老子更無情了,「看我不劈了你個小兔崽子!」
「噢,怎麼的,你覺得我和恁大娘是鬧著玩的嗎?」他像頭異域來的老獅子一樣喊呼道,「你也忒看不起恁老爹了吧?」
「說實話,你在我跟前還早著呢!」他接著又褒貶道,眼睛裡已經沒有任何親人的影子了,「別管什麼事,你還得靠邊站!」
「你個熊東西才從屎窩裡爬出來幾天呀?」他更加鄙夷地教訓道,這幾乎就是公開地責罵了,「你竟然還敢這樣教訓我?」
「俺爸,你們要是真能領證的話那自然是最好的了,」眼看著老丈人和丈哥已經在言語上打鬥起來,桂卿連忙出來打圓場道,他就怕他們爺倆真的動起手來,那就真的不好收場了,「我們也都盼著能這樣。而且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這是最好的結局,可以說既合理又合法,里里外外都好看,別管對誰都好,大家都能有個台階下,是吧?」
「我說大哥,你也消消氣,先別說那麼難聽的話,畢竟現在咱爸的心裡也不好受,你說是吧?」他又把臉直接轉向尋強試圖勸解道,這兩頭倔牛當中只要有一頭肯讓步就行,「我覺得既然咱爸和那個大娘都有這個意思,而且事情已經鬧到這一步了,乾脆就借著這個題讓他們去登記算了。我覺得除了這個辦法之外,還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處理這個事,反正我是想不出來什麼別的高招了。」
「還是桂卿說得對,說來說去我就是這個意思!」尋善友立即插話道,如同在你死我活的硝煙瀰漫的戰場上終於碰到了真正的友軍,而不是那種領著正規的軍餉還在暗地裡搗蛋的所謂友軍。
「那可不行,」這邊還沒等老公公說完話呢,那邊艾文娟突然就跳出大聲地喊道,著實嚇了大家一跳,不過好在她的前胸是乾癟的,不然的話肯定也會跟著跳起來的,「恁誰同意誰同意,反正我是堅決不同意,恁今天就是把老天說下來,俺爸也不能和那個娘們登記結婚!」
屋裡的三個男人都迅速地把大惑不解的目光投向了艾文娟,不知道她此刻冷不丁地說這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又究竟能起到什麼作用。尤其是看起來愣頭愣腦的尋強,他更是弄不清媳婦的真實意圖,儘管他和她已經同床共枕、朝夕相處了這麼多年。即便是在平時,要讓他正確地理解媳婦在想什麼也比讓他去參加高考還要難上一萬倍。對於這個老婆他打心眼裡自然也是十分討厭的,只不過他不想給自己惹麻煩,非要離掉她,再怎麼說他們之間還有兩個孩子呢。他這個人痞雖然痞了點,平日裡也不怎么正干,但是要離婚再娶的念頭卻從來都沒有過,這倒是他好的地方。吊兒郎當,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吃口得口,能玩一個是一個,只能你死,必須我活,這幾乎就是他的全部人生哲學,管什麼明天後天,管什麼張三李四,管什麼三七二十一。
「從古至今,開理髮店的能有什麼好人?」這是他內心裡對艾文娟的基本評價,只是他從來也不會這樣說。雖然媳婦連一點女人味都沒有,特別是婚後她更是如此,可是他表面上還和她過得很不錯,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就是拿對方當個幌子而已。這就像舊社會有的高官,非得找個醜女當小妾來證明自己不好色一樣。偏偏這個幌子一樣的人物平時還很認真,總是努力地想把自己承擔的角色扮演好,愣是沒看穿他私心裡的那點小伎倆,或者是雖然看穿了但是卻也無可奈何,因此只能裝聾作啞了。他一直都毫無來由地覺得,她也不過是披著一張女人的皮外加頂著個女人的名罷了,其他的東西真是太無所謂了,包括她說的話和她做的事都是一點都不值錢的,連一分錢都不值。他對她從來都沒有多少興趣,自然也搞不清楚兩個孩子究竟是怎麼來的,大約是酒後的產物吧,他只能這樣以為才能勉強解釋得通,儘管他從來都懶得思考。
此刻的艾文娟倒是一點都不在意這些,她把兩隻小小的眼睛正正地對著丈夫尋強,然後一板一眼地大著嗓門亮明自己的觀點,因為她覺得她說的話絕對是光明正大的,能拿得出門的:「尋強你仔細地聽著,咱爸要是和咱那個爛大娘,也就是褚衍榮那個浪娘們登記結婚,或者以後還有事沒事地攪和在一起,我就和你離婚,並且兩個孩子我也不問了。」
「還有,」她繼續一臉嚴肅地宣示道,這當然也是一種正兒八經的威脅,尋強和他爹自然能聽懂,「從今以後,恁家裡所有的爛事我也懶得再管了,反正恁爺們自己看著辦吧!」
「以後恁想幹嘛幹嘛,」她補充道,「一切都隨便!」
「文娟,你千萬別這樣說!」尋強趕緊勸道。
這回竟然輪到這個霧症貨勸他媳婦了,真是有點滑稽。
他仿佛看見媳婦嘴裡吐出來的都是蛇,冰冷的蛇,長長的蛇,還吐著細細的紅信子,身上還帶著濃濃的土腥味,那些灰綠色的鱗片全都一動一動一閃一閃的,看著好不駭人。此刻,他的頭皮都要炸開了,心也隨著冷了許多,仿佛早就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噢,恁還想讓我怎麼說?」艾文娟繼續嗷嗷地質問道,連聲音都跟著打顫了,爆炸式的頭髮看起來也炸得更厲害了,看來她是打算撒潑到底了,什麼也不管不顧了,「我自從進了恁尋家的門,別的光都沒沾著,窩囊氣倒是跟著受了不少。」
「就拿褚衍榮這個爛事來說吧,」她隨手舉例子道,估計這個話也是憋了許久了,今天非得說出來才能略微解解氣,「那次我到鎮上去趕集,碰見外莊上的一個熟人,你知道人家都是怎麼問我的嗎?」
桂卿支著耳朵聽著,就知道後邊沒什麼好話。
「她當時蔑瞪著個小眼問我,不聽說跟恁家幹活的的小工子,不光管吃還管住,是吧?」她委屈而又氣憤地說道,一看就是雖然羞於提起此事但是迫於形勢需要又不能不提的意思,「啊,俺爸,還有尋強,還有桂卿,恁都支起耳朵來好好地聽聽,好好地聽聽,人家說的這是什麼話呀?人家這不是照著我的臉使勁打嗎?」
「這是人家明知道我的臉皮薄,」她繼續鄙夷著說道,氣得臉都發青了,「不好意思辯解,還在那裡故意地羞我,侮辱我啊。」
三個男人中的兩個頓時都無語了,他們能說什麼呢?
只有桂卿眼動臉不動地斜刺里看了一下腚大腰粗、肩膀很細的嫂子艾文娟,然後在心中冷冷地想道:「她偶爾聽了這麼一句不三不四的閒話都受不了了,我聽到的比她聽到還難聽,還鮮亮呢,我都沒好意思說出來,也沒覺得有多難受。」
原來有一次他在和別人喝閒酒的時候,碰巧酒桌上有一個尖嘴猴腮、日馬遛猴、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那個傢伙因為不知道他是尋善友的女婿,即尋強的妹夫,便無所顧忌地褒貶起他老丈人和他丈哥起來:「嗤,老棠邑鄉柳甸村的那個尋善友,還有他那個混蛋兒子,我可是知道一整根的,他們爺倆都不是個熊玩意。」
「咱今天也沒外人,我就告訴你們吧,」那個傢伙繼續口無遮攔地講道,看來興致還很高,酒還沒喝多少呢,人就先醉倒了,「唉,真是難造化啊,老頭子玩剩下的老娘們,他兒子拾掇拾掇接著玩,姐,人家也不嫌腥,也不嫌臭,真是太奇葩了。」
「我的個乖乖唻,」他說著說著竟然直接罵了起來,真不知道他長著個腦袋是幹嘛用的,也不知道他是個多正派的人,「那爺倆真是忒不要熊臉了,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這麼不要熊臉的……」
當時桂卿也沉下心來想了,人家既然敢當著他的面這樣糟蹋他老丈人和他丈哥,未必就是真不知道他是誰,也許人家就是要故意當著他的面羞辱他的,所以才裝作不知道的樣子說出口的。
他對那個人卑鄙無恥和下流齷齪的行為可以不齒,可以看不起,也可以厭惡,但是卻壓根阻止不了人家那樣說和那樣做,反正小人自有小人的人生態度。同時,他自思也沒有那個膽子和興趣當場上去暴打對方一頓,或者慢悠悠地說清楚他就是那個誰誰誰的閨女婿,好當場治對方難堪,也順便讓對方知道從此以後便有了一個仇家。
從另一方面來講人家自然也是量倒了他,所以才敢那樣的,不然誰會這麼愚蠢啊,竟然故意地守著長人說短話?仔細想來,「你不要把我的寬容當成軟弱」這句話本身就是天大的屁話,誰要是可以當場快意情仇,殺仇人個天昏地暗而又不用負任何的責任,承當任何的後果,那誰腦子有病非要去做一個寬容的人呢?
慫人自有邏輯,窩囊廢總是會給自己找藉口。
他也不難想到這一點,倘若他是古代擁有生殺奪於大權的皇帝,怎麼會不在盛怒之下一口氣滅了那廝的九族呢?或者輕一點也行,為了不傷及太多的無辜,來個滿門抄斬總應該可以吧?再不濟的話,將那廝拖出去亂棍打死,或者把對方的舌頭生生地割下來餵狗總行吧?後來的後來,他無數次地想起那個酒後逞一時口舌之快的孫子,總是丟不開耿耿於懷和銜恨在心的無奈意味。
「啊,我沒嫁過來之前,」艾文娟說的話更加難聽了,看來這些事她也是壓抑許久了,今天才逮著機會一股腦地都倒出來,「外邊的人都說,恁老尋家多粗多長,多厲害,在十里八鄉多有名多有名,當時我還以為是什麼好名聲,還以為恁家有多大的家業呢,哼!」
老尋和小尋聽後都愣住了,但是也只能幹瞪眼繼續聽著。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艾文娟繼續言道,桂卿聽著這些話倒是覺得非常客觀,也不怨這個女人當眾這麼說,「原來這些嚼舌根的人說的都是瞎話簍子,都是騙人的話。其實恁老尋家充其量也就是,有那麼一個暫時還沒徹底倒掉的花架子罷了,內裡邊早就千窟窿萬眼爛得不成樣子了。什麼他該你的還有你該他的,什麼多少萬多少萬的,聽著好像家裡有多少金山銀山似的,其實都有嘛呀?」
「有時候過得還不如人家要飯的呢。」她中間又夾了這麼一句,算是賣東西的時候白送給顧客的。
「唉,也怪我當初不懂事,」她接著自嘲道,這話其實比直接罵人還難聽呢,「一時鬼迷心竅暈了頭,竟然怎麼也沒看透恁全家上下老老少少都合起伙來忽悠我的陣勢,結果就上了鬼子的當。要不然我怎麼會平白無故地跟著恁受這些不咸不淡的窩囊氣,聽人家說那些不成吃不成咽的髒話,讓人家直著頭往我身上潑那些髒水?最後害得我明明是有滿肚子理的,也不敢當面怎麼著人家,只能在那裡干生氣,乾瞪眼,眼睜睜地看著人家張著一個爛嘴頭子在那裡糟蹋恁一家人。」
「噢,也不能完全說人家是糟蹋恁,」她隨即又冷笑道,想想也覺得挺無味的,但是不說又憋得慌,「是恁本身行的那個事就不能見人,就不能入人眼,結果恁還不自覺,還嫌不夠丟人現眼的……」
「誰那樣說的?!」尋善友急赤白臉地說道,一時間紅臉變黑了,黑臉變白了,白臉又變黃了,弄得一個臉也不是臉了。
「你憨呀,你上去直接照臉扇她呀,你撕爛她的臭嘴呀,像這種吃飽撐的嚼舌根造謠生事的壞種,你還給她留什麼面子的?」他不知廉恥地高聲罵道,恨不能立馬找到那個說胡話的人一刀砍死她,「像她這種人就是天生的死不要臉,什麼話都敢往外胡唚,你要是不當場一口氣揉倒她,她以後扯老婆舌頭的時候早著呢。」
「人就是這樣,」他接下來竟然總結起人生了,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也不怕砂子磨了後槽牙,「我算是看透了,就是軟的欺,硬的怕,你平時要是不武得乎的,愣得乎的,根本就沒法在這個世界上混!」
「老話都說了,」他像個傳教布道的迂沫貨一樣大聲嘟囔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越老實,別人就越欺負你!」
「俺爸,叫你自己拍著胸脯想想,你現在這樣說還有意思嗎?」艾文娟更加放肆地諷刺道,一看就是深諳眼下公婆和兒媳婦之間那些極其微妙的道道,同時也是打心眼裡瞧不起眼前這位僅僅是在帳面上躺著的所謂的老公公了,「咱自己要是走得正,站得直,沒幹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還怕人家嚼那個爛舌頭,說那個小風涼話嗎?」
「俗話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兒媳婦接著教育老公公道,就像訓三孫子一樣,「老話還說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咱要是正正經經、老老實實地過咱的日子,她就是把天底下的人都糟蹋遍了,那咱也不心驚,不當回事呀,對不對?」
「她這樣糟蹋人,就不怕被一刀捅死嗎?」尋強突然插言道。
他後來也是這副德性,說出來的話依然沒什麼水平,就好像他有多能似的,聽得他媳婦都不禁當場笑出聲了。
「有本事你捅去呀!」艾文娟直接嘲弄道。
「哎呀,農村的老娘們,能有什麼多高的素質呀?」桂卿又好氣又好笑地勸尋強道,希望他不要再說沒用的氣話了,「還不是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你就是活活地被她氣死,那又能怎麼著啊?難道說,你還能真去捅死她嗎?」
「賤人自有賤命,」他接著勸道,現在最冷靜的人就是他了,這當然也是形勢所迫,因為總不能一家人都頭腦發熱,「她要是能想這麼多,能考慮這麼周全,就不會當面說那樣的話和辦那樣的事了,這個道理還不是很明顯的嗎?」
「唉,說起來這個事都怨我啊,」尋善友突然間竟然極其罕見地知道低頭認錯了,一雙死魚眼當中隱約還有些模糊的淚水,只是在昏暗的燈光下不是多麼明顯而已,「都怨我當初沒事找事地去撩撥她,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也不是不知道,我有點對不起恁媽呀。」
「說句難聽話,還不是那兩個妻侄錢惹的禍嗎?」他接著居然痛定思痛地分析起怨他的原因來了,而且分析得還非常到位,弄得別人一時半會都不好再接話了,「要不然的話能有什麼事呀?咱還不是該怎麼過咱的素淨日子就過咱的素淨日子?」
「他個老不死的混帳東西,」艾文娟的鼻子眼裡長長地出了兩行冷氣,沒好意思再言語什麼,不過她在心裡頭狠狠地罵道,「到現在還忘不了他自己腰裡有幾個臭錢,真是噁心死我了。」
「他要是真有兩個臭錢倒還罷了,」她又憤憤不平地想道,對這位老公公的怨恨和厭惡幾乎發展到了極點,「可惜的是那都是騙人的鬼把戲,都是他自己吹起來的牛。他還整天大言不慚地說這個該他多少多少萬,那個該他多少多少萬,究竟實誰見他要來一分錢了?他個老不要臉的,到死都還硬撐著那個花架子,真是瘸腿就筋改不了了啊。」
「俺爸,我不是早就說了嘛,她說到底還不是圖你的錢嗎?」尋強見自己一方終於得勝了,便藉機教育道,「以前你咬住牙就是不承認這一點,現在你知道怎麼回事了,也看清形勢了吧?」
尋善友不吱聲了,那就等於默認了。
「那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尋強又問。
「小強唻,我的乖兒啊,」尋善友說著說著竟然當眾哭了起來,搞得桂卿恨不能立即插雙翅膀飛出去,哪怕像個醜陋無比的蝙蝠那樣呼呼啦啦地飛出去也行,「你是不知道呀,恁爹我眼下還年輕啊,現在又沒有恁媽媽了,我一個人的日子不好過呀,整天孤孤吊吊的——」
「行了,行了,俺爸你就別在這裡掉那個眼淚了,要是叫人家看見了,你說像什麼話啊?」尋強十分厭惡地說道,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連忙用腳踢了他爹一下,氣得臉都通紅通紅的,「人家肯定會說,你一輩子都爭強好勝,都要臉,怎麼這會子就服起軟來了呢?」
「唉,少年夫妻老來伴呀,」尋善友不僅不知道收斂自己的舉動,反倒是放開膀子使勁咧咧開了,哭得就和個牤牛蛋子一樣,差點沒把尋強和艾文娟給氣死,他老人家卻沒想到的是,一個女人是伴,兩個女人就什麼都不是了,儘管他以為現在他只有一個女人,「老了老了沒人陪我了,我還過個什麼勁呀?」
「恁年輕人光知道撅著腚過自己的小日子,恁什麼時候替我這個當老的想一想了?」他一旦叫起屈來就剎不住車了,索性把肚子裡的話全都倒了出來,反正丟人也不在這一會子,「一會也沒有,恁光知道要恁的臉面,從來也不管我的死活,也不管我過的到底什麼日子。」
「噢,我整天拼命勞力地各處找活干,舍臉挖腮地到處去混錢,都是為的誰呀?」他像個老牤牛一樣「哞哞」地叫道,好像是在義正辭嚴地教訓不孝順的兒子和兒媳婦,「還不是為了兒,為了女,為了自己的孫子孫女嗎?」
「我活了一大把年紀了,難道我不知道要臉嗎?」他繼續哭天抹淚地說道,其表演才能看起來也是想當好的,說他是一位德藝雙馨的老戲骨也不過分,「難道我不想好看嗎?可是誰過的什麼日子誰自己知道啊,我平時有個病有個秧了,恁誰問過我的事?恁誰想著給我買點藥,或者給我燒口飯吃了?」
哎呀,他竟然開始藉機指責起小輩的了。
「還不是恁衍榮大娘,」他可憐巴巴地說道,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繞到這邊來了,「躲三躲四地來看我,來照顧我的嘛。」
「是,不錯,我知道,恁都煩她,都不喜見她,可是除了她之外,誰真正拿我當個人了?」他瓮聲瓮氣地質問道,說的話貌似也有幾分不可辯駁的道理,當小輩的也只好先聽著,「誰又從心底里看起我了?」
「對,我也承認,」他終於說到了錢老爺這個躲不開的老問題,聽著也挺直爽的,「她可能是看中了我的錢,可是就算是為了錢,又上哪去找這麼合適的人來照顧我呢?我覺得天下的事也不都是誰拿著錢就可以隨隨便便買到的吧?」
他這番話說得倒是有幾分精彩了。
「再說了,恁老爹我有錢沒錢的,恁還不知道嗎?」他又看似語重心長地說道,弄得別人一下子又猜不透他要說什麼了,「我要是真有錢的話,我還能瞞著恁嗎?我瞞得了一個人,能瞞得了兩人嗎?」
「就是桂卿,那也是一個女婿半個兒啊,我從來也沒拿他當外人看待,我有事怎麼會瞞著恁呢?」他嘴裡說的是桂卿,眼睛看的卻是灰溜溜的地面,也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麼心思,「恁爹我的這一片苦心,這一片顧慮兒顧慮女的苦心,恁是不會明白的,永遠也不會明白,我算是看透了,我也白活一輩子了啊……」
看著眼前泣不成聲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嗷嗷地哭著的把什麼事都說得狗※抹蒜的老公公,艾文娟一時倒是無語了,儘管她的眼裡好像也噙著幾滴潮濕的淚珠兒。不過等她仔細地聽完老公公的話良久之後,還是咬著牙慢慢地說道:「俺爸,除了你和俺大娘的事之外,別的我什麼都能答應你,就是這一條,說什麼也不行。」
「你要是想眼看著尋強和我離婚的話,」她稍微想了一下,最終還是把這句威脅的話說了出來,「那你就照著你意思來,說到底我還是這句話,你就死了這個心,斷了這個念吧!」
「小尋強,你聽著,」看似平靜異常地說完這個小狠話之後,她扭頭就往大門外走去了,一副義無反顧的堅決樣子,並且邊走邊大聲地嚷嚷道,「我在大門外就等你五分鐘,五分鐘之後你要是不走,那我就走,你別怪我事先前沒把話給你說清楚!」
最後,當桂卿從岳父家出來的時候,他隱約地聽見南邊那戶人家的電視機里好像正放著蔡明和郭達演的小品《浪漫的事》。他記得從很久以前的《機器人趣話》開始,他一直都很討厭蔡明和郭達那招牌式的做作表演。尤其是那個既喜歡扮嫩又愛裝老的就是不願意本色演出的蔡明同志,他總覺得她在小品中演的角色都特別的庸俗誇張、低級無聊,讓人感覺十分噁心,看著就難以接受。而就現在這一刻,又聽著那熟悉的聲音,又想像著那熟悉的表演模式,他突然間就有了一種悲從中來和潸然淚下的感覺。他覺得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大家其實都是在演小丑,一邊為了生活努力地演著,一邊又被旁人無情地嘲笑著。從來都是有多少歡笑就有多少淚水,有多少鄙視就有多少悲哀,有多少凝視就有多少背影,什麼都是不多也不少,一切都正正好。
這庸俗而又膚淺的生活啊,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就如同眼前這濃厚而又渾濁的迷霧,他怎麼都走不出去,或者才剛走了一小段,前邊還有一大段在深情地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