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想攀高枝
2024-09-19 18:38:59
作者: 常山漸青
縣招待所二樓南北向的大會議里,全縣某工作會議正在如期召開。主席台上容光煥發、老當益壯的姜月照正聲若洪鐘地念著桂卿起草的講話稿。在會場最後一排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坐著的桂卿此時正一臉貌似輕鬆的神態欣賞著自己的勞動成果被姜月照所傾情展現的壯烈場景。突然,他上衣口袋裡的藍色諾基亞不依不饒地震動了起來,他掏出手機一看居然是徐榮女士的號碼。這時他才猛然想起來,他和徐榮自上次見面之後已經過去好多天了。於是他便彎腰輕步出了鋪著深藍色地毯的會議室,來到外面的走廊上接聽電話。
電話里徐榮柔聲細語而又沉穩大方地問他在幹嘛呢,這是一種較為主動的信號,他清晰地接收到了。待他簡短地告訴了她自己正在開會之後,她又熱情地笑道:「哦,怪不得我剛才往你辦公室打電話,那邊沒人接呢,原來你在開會啊,哎呀,你可真忙呀——」
他感覺她的這個笑,似乎已經準備好幾個小時了。
「今天下午下班後,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是說,如果你不是太忙的話,當然了,還是工作要緊,那麼,我們,再見一下吧?」他接著又問她有什麼具體的安排或指示嗎,她才又使勁地笑了笑,然後說,「五點半,就在玉龍河北段的那個小公園裡,見一下,你覺得怎麼樣?」
這個時候已經由不得他再多想什麼了,一個目前來講還比較陌生的女孩子居然能主動打電話約他出來相會,就算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能直接拒絕啊,所以他沒有過多地猶豫就高興地答應了她那中規中矩的邀請。同時,他還認為她的邀請是純淨無瑕的,是舒舒朗朗的,是他想像中該有的樣子,約會就得是這樣邀請才好。
散會之後接著就是按照既定的分組名單集體就餐,因為下班後還要去會見尊敬的徐榮女士,所以他不由得多吃了幾口公家的飯菜,反正不吃也是浪費了,吃少了更是浪費了,正所謂吃的不疼撒的疼,他向來就不喜歡浪費,更因為他自古以來也沒有浪費任何物品的資本,而且他現在還不懂什麼叫養生之道,壓根就不明白少吃飯對身體健康的好處,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那個教養,缺乏那個遠見。
整個下午他都是在隱約的期待和莫名的煩躁當中度過的。如果從各方麵條件來機械地衡量的話,似乎他和徐榮在一起也沒什麼太大的障礙,她的容貌雖然說不上有多麼漂亮,但是至少還是能拿出門去的,又不是什麼歪瓜裂棗。至於她叔叔和她哥哥的地位問題,目前來說還很難判斷其真實情況到底怎樣,也許那只是她用來找一個好對象的噱頭或幌子也很難說,就像釣魚用的餌料或者某些低等動物的擬態偽裝一樣。就算是她的這兩個有本事的家人能給予她極大的幫助,那恐怕也不是他喜歡接受的東西。靠著對未來老婆當官的家人的美好幻想來確定自己的人生伴侶,這事想起來就讓他覺得特別惡俗、低級和不堪入心。如果是為了娶一位某個部副職的侄女、某個局一把手的妹妹而去和她結婚,那麼對他來說這百分之百是一種巨大的羞辱。他不僅自己不能接受,也不允許別人因此而產生任何的誤會。從內心來講他寧可放棄這個徐榮,也絕不可能授人以柄,讓別人說三道四和指手畫腳,說他痴心妄想或者醉翁之意不在酒,瓜田李下的蠢事一定要避免。思來想去,輾轉反側,他最後還是傾向於不去冒險了,以免最後被人家嘲笑,說他竹籃打水一場空,想好事沒想到點子上去。儘管真實的情況是他絲毫都沒有巴結她那兩個有本事的家人的意思,但要命的是他能保證自己的心靈是純淨無比且沒有任何雜念的,卻不能保證別人的腦袋不往歪處想,嘴巴不往壞處說。
「對不起了,徐榮,」他暗暗地告訴自己這些話,就像她就在跟前一樣,並且基本上下定了不同意的決心,除非他在她身上看到特別吸引他的地方,而他對此並不抱多大希望,「如果我不知道你和徐偉副部長、徐繁局長的這層關係的話,也許我還會和你繼續接觸下去,最後說不定我們真的能成為夫妻。可是,既然我的同事谷建軍一開始就有意地透露出了這一點,那麼我真的就不能無視這個現實情況了。對於那些為了金錢和地位而出賣愛情和靈魂的女人,我多少還能理解和接受,但是對於那些依靠老婆的關係往上爬的男人我是連半點都不能容忍的。趨炎附勢地去攀高枝的事打死我我都不會去干,更何況他們兩家和你的真實關係到底怎樣還都得兩說呢。」
比約定的時間還早五分鐘呢,他就趕到了玉龍河北段那個蜿蜒曲折、優雅別致的小公園,可是他發現徐榮早已在那裡等著他了。對於她的早到,他心裡充斥著一種既高興又內疚的感覺。高興的是她既然能早來,就說明她還是很在乎這次約會的。內疚的是他雖然已經打算提出兩人不合適的意思了,可是卻還要親自去把這個可能令她傷心失意的話說出來,他還是有些於心不忍的。本來他覺得他應該有把握幾句話就把事情的原委說清楚的,可是真到兩人見面的時候他還是話到嘴邊卻硬是說不出口了。他現在有些後悔,當時真不該答應她來見第二次面的,如果通過谷建軍轉達的話,也許效果會更好一些。可是現在說這話已經晚了,他既然在第一次見面後沒有明確地回絕她,那麼又怎麼能中間突然變卦說不願意了呢?他開始怨恨自己的優柔寡斷和猶豫不決了,她那可以預見的熱心等待更是加重了他這種漸趨嚴重的自責心情。
此刻她正蹲在公園裡一個小小的人工湖邊的一塊大青石上,用一段柳樹枝抽打著波光粼粼的湖水解悶。那段樹枝一看就是別人從樹上折下來扔掉的,因為它已經完全枯黃了,即使插到湖邊也不會再活了。人工湖的水非常渾濁,裡面全是濃稠的灰綠色的死水,激不起遊人的一點興致。她正在那裡玩得興致勃勃、自得其樂呢,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一小截白白的後腰已經從上衣下邊暴露了出來,當然她也沒有注意到他的悄然到來。她只是悠閒地等待著一場美麗的相遇。
他和她打了聲招呼,她才轉過頭來高興地看了一眼他,然後連忙站起身來走到另一塊稍微乾淨些的大青石旁。
他們各懷心思地說了一會子話,他就開始琢磨著怎麼把自己的真實意思告訴她了。此時他的心裡很是矛盾,前幾天當他想和她交往的時候腦子裡考慮最多的是她的各種缺點,現在當他想和她分手的時候腦子裡考慮最多的卻又是她的種種優點了。
她雖然已經大致地看出來他那捉摸不定的心思了,但是只要他最終帶有結論性的話還沒說出口,她是不能隨便猜測的,她也不願意去猜測什麼,因為她心裡想的東西遠比她猜測的東西要更實際和更急迫。她想,既然他同意繼續和她接觸,那麼她就有理由相信對方是喜歡她的,男追女不容易,女追男還是很輕鬆的。她突然想起來一句話,男人是視覺動物,女人是聽覺動物,只要她能過了外貌這一關,其他的問題就不是太重要了。再說了,她之所以同意和他繼續交往也並不是就意味著她已經對他一見傾心了,她也是留了一點心眼子在裡面的,那就是她要通過繼續交往來徹底摸清對方的底牌。她又想,她既不能輕易地錯過一個好男人,也不能輕易地被一個差男人蒙蔽和欺騙,她的幸福要靠她自己來把握和掌控。主心骨這個東西她還是有不少的,至少比他的要多。
總體而言,在這場主要涉及青年男女感情的初步試探、角逐和交鋒當中,他的表現還是相當幼稚和單純的,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意氣用事,有些過於想當然,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他受此前白郡關於徐榮的那番話的影響太深了,他實際上是戴著厚厚的有色眼鏡看待虛榮的。而徐榮的表現則可以說完全符合正常的人際交往規則,她既不任性盲目地隨意拒絕,也不固執偏激地全盤接受,她是個經受過熊熊的愛情之火深度錘鍊和鍛造的女人,因而會在各方面表現得比他更強一些,更勝一籌,更富有人情味和藝術性。
「你今天晚上還回你叔叔家去嗎?」他這話問得顯然有些多餘,這根本就不是他該操的心。
「對啊,我平時就住在那裡,我叔叔家裡的事太多,我算是給他家幫個忙吧,平時就是干點閒情的活,也不是太累,太忙。」她稍微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在夕陽的照耀下很是誘人。
看得出來她的笑很是勉強,因為她其實並不想回答這個明顯屬於日常事務性的小問題,一個她認為比較庸俗的根本就不值一提的小問題,她非常不願意別人提起除了她本身之外的任何事情。她以為自己哪怕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早已被建築市場淘汰的粘土磚,而不是一粒光彩照人的天然鑽石,那也不需要任何外在的東西來裝飾自己,抬高自己。她超級喜歡這句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他不知道的是,她家裡還有兩個弟弟,她不喜歡和他們住在一起,另外在起居上也確實有點不方便,農村的情況嘛,也就是那樣吧,她以為他應該能理解這些事情,因為他家也是農村的。而事實上他對於她這種在北溝鄉上班而跑到縣城叔叔家裡住的情況還真是有點不能理解,他毫無道理地覺得這樣不好,儘管不好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此刻他還不具備那種能夠完全徹底地進行換位思考的能力,遇事還是喜歡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問題。
「今晚你還是照常回老家去?」她問,似乎在反擊。
「是啊,我還能上哪去呢?」他無奈地笑道,覺得她的話就像寫對聯一樣都是有來回點的,「雖然單位里也有宿舍,不過當時我沒要,我老覺得單位離家也不是太遠,每天回家也沒什麼問題。你一個女孩子都能每天來回跑,我一個男的就更沒問題了。」
他這話還未說完就感覺自己的臉有點發燙了,他覺得自己撒謊了。真實的情況不是單位有宿舍他沒要,而是他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想到要宿舍的事。如果在她跟前完全照實說,這無疑顯得他非常弱智和愚鈍,特別是和一塊考進來的同事李憲統的世故和老練相比。更讓他自己都難以接受的是,在知道憲統向單位要了宿舍之後他卻又礙於面子而不願意也像憲統那樣去問單位要宿舍,理由居然是「既然自己開始的時候沒要,那後來僅僅是因為看到別人要了就跑去要,這也顯得太庸俗不堪了」。他恨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有需求卻不願意去提要求,不願意麻煩別人或者麻煩單位。
不用說,在這方面,有時候他比日本人還日本人。
「正是因為我天天來回跑,風吹日曬的,夏天熱個半死,冬天凍個半死,碰上下雨下雪就更不好辦了,所以我才想啊,如果能在城裡安家的話那該有多幸福,你說是吧?」說著說著她就像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小女孩一樣非常陶醉地笑了,然後輕輕地閉了一小會眼睛,以享受那短暫而美好的幻想,也不在乎他會有什麼不一樣的看法,因為她覺得至少在這一點上他一定會和她想的一樣,除非他不是正常人。
「等一下,我覺得吧,咱退一步講,就算是在城裡勉強安家了,可是你上班的地方還是在北溝鄉啊,不是一樣得來回地跑嗎?」他有些討厭地問道,在她看來真是一個不知趣的傢伙,連一點最基本的眼色都沒有,一張口就是非常掃興的話,真是活生生地把天給聊死了。
「除非你能天天開車上下班。」他接著又補充道,看起來智商還不是很低,似乎還有可以挽回的餘地。
「哎,你千萬別這麼說,我告訴你,那可不一樣啊!」她聽完他的話之後淘氣而又倔強地回道,好像一旦談論到這個比較敏感的問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立刻變得非同一般了,「一旦在縣城安家之後,就算工作單位離縣城再遠,來回上班再辛苦,可至少家是在城裡的呀,那種感覺讓人心裡覺得很踏實,你知道嗎?」
「不好意思,和你的想法正好相反,我偏偏就喜歡住農村,而且我也沒覺得城裡有什麼好的,城裡擁擠得要命,到處都是樓房,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汽車尾氣……」他這話說得更二了,水平也更低了,簡直不配來這裡談什么女朋友,他根本就不知道在女朋友面前絕對不能犯牛脾氣,說話辦事絕對不能太過天真,太自以為是。
「哎呀,你之所以會這樣講,那純粹是因為你沒真正在城裡住過,一旦你在城裡生活過一段時間之後,也許你就不這樣想了,因為環境是會改變人的看法的——」她雖然語氣輕軟,但是態度卻異常堅決,她還在試圖挽救他,幻想著及時撥正他的人生航向,因為她對他還抱有些許的希望,儘管這份希望馬上就有破裂的可能。
「大學四年難道不算在城裡住嗎?」他這話反問得特別討厭和噎人,但是偏偏他自己就是感覺不到,不知道多年以後當他碰巧回憶起這句話的時候,會不會感到極大的羞愧和後悔。另外,對於一個沒上過大學的女孩子來說,他最好不要主動提起什麼所謂的大學生活,那樣很容易使對方覺得他是在刻意地炫耀,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實際的好處。非常可惜的是,他現在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的心智還不夠成熟。
「那個當然不能算了,一群窮學生住在集體宿舍了,那只能算是簡單地活著,根本不能叫生活。一家人有老有小的,總不能也住集體宿舍吧?總不能也去食堂打飯吃吧?」她還在苦口婆心地挽救他,好像她就是他的妻子一樣,「再說了,人年輕的時候怎麼著都行,能吃苦耐勞,住哪裡都一樣,可是如果有了孩子呢?難道你忍心讓孩子也生活在農村,也過農村的那種苦日子嗎?」
「你說得很對,」他這個天生的槓精又諞能道,一點也不知道替她想想,看來註定當不好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丈夫,「一家人正常過日子,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是不能和上學的時候相提並論,特別是牽扯到小孩上學的問題,也確實是那麼回事。不過呢,我之所以這樣講只是想說明一下,我真是不太在意什麼農村城市的,在哪裡住我確實是持無所謂的態度。你剛才提到孩子的問題,我覺得雖然很有道理,可是你想想咱小的時候難道不是在農村長大的嗎?後來還不是一樣上學和參加工作嗎?好像什麼事也沒耽誤啊。再說了,農村的孩子多了,也不是一個兩個,難道他們都不過日子了嗎?就算城裡再好,那也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啊,你說是不是?」
他本來是想現在就把自己還沒房子的事情說出來的,無論是在城裡還是在老家裡,但是一想到馬上就要和她分手了,就覺得沒必要再提這個事了,省得白白地讓人家笑話。既然不打算交往下去,那他就更有底氣按照自己的真實想法和她辯論一番了,儘管他也知道這種辯論毫無意義,而且會使他白白地多了一個敵人。
「實話告訴你吧,我不這樣想,」她旗幟鮮明地說道,看來這是一件絕對不能商量的事情,她必須得堅持住自己的底線,「我覺得我無論如何都得在城裡生活,哪怕在鄉鎮上班每天來回跑也行。再說了,工作的事情以後還是有機會解決的,但是房子的事情卻不能隨便敷衍和應付。當然了,現在暫時沒房子也不要緊,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解決嘛,我覺得出路終歸還是會有的。我們單位好多人也是,剛開始在城裡也沒房子,但是結婚的時候就都想辦法解決了,現在不一樣都過的很好嘛。」
她還是覺得在房子這種重大問題上態度一定得鮮明,決不能含含糊糊的立場不硬,讓他誤會她,那就不好了,醜話還是說在明處。
「我也不是說就多麼排斥住在城裡,只是從我的情況來講不可能一步到位地解決這個問題,甚至這個事情我連考慮都還沒考慮過呢。我覺得我們村裡的那些人,家家戶戶都在農村生活得好好的,既然人家能住在那裡,那我為什麼就不能住在那裡呢?我又不比他們高貴多少,甚至在很多方面我還不如他們呢。我想,只要人的心情好,過得舒坦,住在哪裡還不是一樣嗎?再說了,北櫻村山清水秀的空氣也好,反正我是很喜歡那裡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就有點賭氣的成分了,他甚至想大聲地說「我就想找一個願意跟我在北櫻村生活的人」,可是顧忌到她的感受,他還是把後邊那句話給咽下去了。
此時的她已經感覺到他今天表現得有點偏激了,甚至都有點不可理喻了,簡直和個沒出息的神經病一樣。其實她的內心還是有好多話想給他說的,比如他們兩個以後可以先借住在他叔叔的舊房子裡,以後再想辦法把那所舊房子買下來,或者兩家湊錢交上首付貸款買個新房等。至於她本人工作上的事情,她一直都相信她叔叔以後肯定會給她想辦法的,這個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而另一個特別值得期待的事情就是,他的學歷是原始本科,工作單位還不錯,只要她叔叔稍微肯用點力,就能光明正大、順理成章地提拔他。可想而知他的前途應該是一片輝煌的,未來應該是充滿光明的,等到那個時候房子的問題也許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可是,她分明又感覺到她已經沒有機會告訴他,她心裡埋藏著的這些小小的想法了。首先,她所有的這些期待都是建立在她叔叔或者哥哥願意大力支持她的基礎上的,而對於這一點她恰恰又完全沒有把握,這僅僅都是一種單向的美好的虛妄或自以為是的經不起確認的期待罷了,離真正的實現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呢。其次,她也看出來了他不是那種願意隨便接受別人幫助的人,他應該特別討厭藉助女朋友家的權勢往上爬,在這一點上她恐怕很難說服他了。
「北櫻村確實是個好地方,」她沉默良久,隔著玉龍河凝望著西邊正在墜落的夕陽,緩慢而又堅定地說道,「以前我也去過那裡,那邊有山有水的環境確實挺好。不過我還是不能接受在農村住一輩子的情況,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如果農村真比城裡強的話,那為什麼大家都還拼了命地往城裡奔呢?社會主流就是這個樣子,我們怎麼可能標新立異地逆潮流而動呢?」
他冷笑了一聲,幾乎都不想回答她的問題了。
他想,這還不是禿子頭頂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嗎?說一千道一萬,關鍵還是沒錢啊,就是他全家不吃不喝,砸鍋賣鐵,在縣城也買不起一套房子啊。籠子都編不好,又怎麼能奢望逮住鳥呢?他估計,可能是谷建軍在她面前言過其實了,把他誇得有點過分了,或者是那傢伙根本就沒考慮到房子之類的現實問題。總之,他以為她應該能想得到他之所以說喜歡在農村住的真實原因其實是他在城裡根本就買不起房子,可實際情況卻是她好像還沒真正搞懂這一點。
他最終橫了橫心,覺得既然解決房子的問題連一絲一毫的可能性都沒有,而她要求在城裡住的想法又是那麼的不可抑制和有所改變,那麼此刻選擇分手就是在所難免的事情了。當然了,這個在反覆衡量利弊之後再橫心的過程,對他而言其實是非常漫長而痛苦的,箇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能一再地領會了,事後無論說給誰聽,無論是以何種方式說出來,恐怕都沒法再保持當時的熱辣和煎熬程度了……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西方的太陽越來越紅也越來越大了。他和她最終也沒能在最關鍵和最核心的問題上達成明確的一致意見,從而不得不遺憾地分手了,儘管他們散夥的時候都還是那麼的文質彬彬,那麼的從容不迫。他們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一個往東邊北櫻村去了,一個往西邊城中心去了。彼此都有酸酸澀澀的不舍嗎?或許吧,可畢竟是物質基礎決定的上層建築啊,而不是反過來,雖然也會有反作用。
第33章 簡愛與羅切斯特
黃汝家或者說黃西傑家的光鮮亮麗程度遠遠超出了桂明的想像和預期,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讓他的內心震盪得很厲害。他正式登門做客的那天黃西傑兩口子非常細緻周到地招待了他,這一點讓他倍感珍惜和溫暖。黃汝的溫爾文雅和乖巧可人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特別柔順的感覺。這種印象和感覺甚至一度使他產生了完全偏離他本意的想法,那是一種令他難以把握和相信的想法,他覺得很陌生。
事後,通過姐姐桂芹業已修改和包裝完了的反饋,他得知黃汝的父母通過那次待客更加堅定了要他做他們家女婿的態度和信心。黃汝那裡就更不用說了,自然是情意綿綿外加深情款款,用她自己的心裡話說那就是:上天賜予的美好,我一定要好好地珍惜。
有一個問題不容迴避,那就是到底該怎麼辦呢?
是憑著眼前這些膚淺、零碎和世俗的美好感覺繼續深入地和黃汝交往下去,然後眼巴巴地期待著能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還是依照內心深處那一點點很快就要趨於滅失的不情願趕緊明確地提出兩干人不合適,以防止事情朝著越來越難以逆轉的方向發展下去呢?桂明為此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巨大泥潭,而且大有越陷越深的可怕趨勢。實際的情況可能是,他對她有一點喜歡,卻又喜歡得不夠深刻和強烈,遠遠達不到愛入骨髓的火熱程度;他對她有一點溫馨,卻又溫馨得不夠醇厚和持久,根本就不可能達到融化人心的銷魂地步。直接拒絕她吧,他顯然有些不忍心,不捨得,因為他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和領略過她這種溫柔、善良、堅強和理智的好女孩;欣然接受她吧,他顯然又有些不甘心,不暢快,因為他從來就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找這樣一個又矮又胖的女孩做女朋友,或者說得更直接一點,是用最完整的禮儀娶她來做老婆,中間甚至都沒有熱烈的追逐和反反覆覆進行的浪漫、曲折、動人的過程。
事情若是從黃汝那邊來看就是另外一番別有趣味的解讀了,其實她早就清楚地意識到了桂明的所思所想,即他的嚮往和他的顧忌,而且對其把握得還相當精準,判斷得極其到位。可是,她對於他的搖擺不定和猶豫不決一點卻是都不生氣和煩惱。她清醒地知道,要讓他完全徹底地接納自己的確需要一定的時間,而且可能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另外還需要她持續不斷地付出一定的努力,對此她有足夠的耐心和心理準備。她是一個不怕吃苦的女孩,尤其是在追求愛情這方面。她打算以一顆聖母般堅韌慈愛的心去慢慢地感化或者融化他的心。她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句話,她相信日久生情這個成語,她相信世界上所有的簡愛小姐最終都能贏得羅切斯特先生的深情厚愛。是的,《簡愛》是她最喜歡讀的外國小說,而且沒有之一。
後來,他和她又不溫不火地斷斷續續地交往了幾次,但是她一直都沒能催開他心中那朵她期待已久的愛情之花。當然,他們之間的戀情之所以沒有很快升溫的原因還有另外一個,那就是他當時正在謀求在事業上能獲得一個更大的發展,因此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來考慮婚姻方面的事情。他在逐漸熟悉了公司的業務運作流程和門道,積累了必要的人脈和資本之後,已經悄悄地在外邊私接一些小工程來做了。這件事當然不能讓公司的人特別是領導層知道,如果他們知道他利用公司的資源去搞自己的經營,那後果是可想而知的。
為了全力干好自己接的私活,他不得不給自己上緊發條,堅持用最高的效率干好單位的財務工作,只有這樣他才能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處理自己的事情。為了聯繫業務方便他又單買了一部新手機,另辦了一張手機卡,成為了「雙槍老太婆」。而他所有的這些隱秘事有一個人是絕對瞞不了的,那就是薛薇。
雖然他從來就沒對薛薇談起他偷干私活的事情,但是因為同在一個辦公室里工作,所以他的那些小動作顯然是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的。應該說她對此一直都心明肚知,甚至在很多方面她都會有意識地默默地幫助他,比如在他偷著出去聯繫業務的時候替他干一些緊急的活,或者在領導來找他的時候留心替他掩飾一下等。
她覺得暗地裡幫助他是她義不容辭的一項責任,這種默默無聞的無私幫助裡面究竟包含了什麼樣的感情和意味,她現在也說不清楚。按理說就算她不去公司領導那裡去舉報他,至少也不應該暗地裡心照不宣地配合和支持他這麼幹。她當然也明白他這麼做是非常危險的,這種事只能中午干,因為早晚會被公司領導發現的,到時候一旦他被趕出公司,她作為離他最近和接觸最頻繁的同事臉上也不會有多少光彩,說不定還會因此而背上一個幫凶的罪名。可是,她卻難以控制自己要幫助他的想法,為此她不斷地給自己這種幫助行為找藉口,比如「他的家庭條件不好,他是個好不容易才從農村混出來的男人,他要在城裡娶妻生子和安家落戶,他有太多的地方需要花錢,他需要儘快在經濟上強大起來」等等。
「幫助就是幫助,何必非得給自己找什麼理由呢?」有時候她又會這樣嘲笑自己,並且覺得自己確實想多了,「難道是我心虛嗎?可是,我又有什麼可心虛的呢?退一萬步講,就算是他出事了,他是他,我是我,我們之間又有什麼相干的呢?難道就因為是同事,我就要背負同謀和幫凶的罪名嗎?走到天邊恐怕也沒有這個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