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劉梅是個乖女孩
2024-09-19 17:56:33
作者: 潮吧
屋裡靠牆的地方有小傑給李本水準備的一箱方便麵,我拽出一包,倚在炕頭上干嚼了幾口,一點兒也咽不下去。我似乎連往外吐的力氣也沒有了,就那麼把那些火柴棍一樣的渣子吹了出來,粘得滿胸脯都是。人可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在飢餓的時候連樹皮都能吃出肉的味道來,一旦享了幾天福,肉的滋味也變成了樹皮。我搖搖頭,悻悻地將方便麵丟到了炕下。
雙手抱著腦袋,我不停地回憶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仿佛剛從一場夢裡醒過來,怎麼也回憶不起那些具體的細節了,只記得我的眼前全都是白花花的票子,這些票子在我的眼前一下子揚開了,它們遮住了我的眼睛,讓我什麼也看不清楚,票子散開以後,就是巨大的空虛,就像一場大醉後的嘔吐,吐完了,全身連同大腦似乎一下子被人抽空了,只留下一付漂浮著的軀殼。後來我聽過一首歌,那裡面有一句歌詞叫「不是你的就別再勉強」,說的真對啊……但是那天我沒有這麼想,只是惋惜,只是茫然,不明白為什麼近在咫尺的票子竟然抓不住它,那樣的感覺可真不好,就像吃了蒼蠅又挨一悶棍似的,窩囊得難受。
李本水怎麼樣了呢?我估計那兩個警察很可能是去抓他的,要不怎麼會那麼巧就讓我碰上了呢?就算不是去抓他的,警察也會把他們帶回警局問一下剛才發生了什麼。將就他那智商,沒幾句話就可能「漏兜兒」(露破綻),接下來的情節很明白,審訊、判刑、勞改。可以肯定的是,李本水不認識我,他只知道我是一個假警察,那麼真警察想找到我,基本不太可能,再說,這種黑吃黑又沒吃成的案子,他們是沒那麼多精力去處理的。唯一讓我擔心的是,小傑開了槍,這個案子就升了一格——涉槍加襲警。警察就是一時破不了案,也會把這個案子提到必破案件那邊去的,我們稍有差錯就可能被他們順藤摸瓜地抓到。看來下一步我要加倍小心了,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我必須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吃孫朝陽的這一票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那可是三十多萬啊,有這三十多萬不去拿,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膘子」。
我的熱血又沸騰起來,坐不住了,跳下炕一趟一趟地繞著房間走。
褲腰上的BB機響了,是鐵皮房打來的,又發生了什麼?我連忙走了出去。
「遠哥嗎?」是花子的聲音,「我把二子送去學校了,跟老爺子一起去的,嘿嘿……」
「別笑,就這麼點事兒嗎?」我放下心來,這也值得你忙著找我?
「別急呀,」花子還在笑,「老爺子跟我絮叨了一路,哈哈,興奮得像個新郎官。」
「興奮什麼?學校又讓他教課了?」我實在想不出來我爹有什麼可興奮的。
「不是啊,他給你找了個對象,」花子大聲嚷嚷,「人民教師!老爺子的同事!」
我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又來了,這事兒他曾經跟我提過。前幾天,他們學校的劉老師去我家串門,跟我爹兩個人在我爹那屋竊竊私語了好長時間。劉老師出來以後,沖我笑眯眯的,直問我生意做得怎麼樣,還誇我是個有為青年,響應國家號召先富了起來。當時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還跟他開玩笑說,沒富呢,一個賣魚的能富到哪裡去?他說,就是你們這樣肯吃苦腦子又活絡的人才能富起來呢,說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通過你們這一檢驗,黨的富民政策還真就體現出來了,你車都置辦上了。從他的話里我聽出來了,他可能對我有什麼想法,就沒怎麼搭理他。劉老師一走,我爹就把我喊到了他那屋,我爹說,劉老師的女兒從師範學校畢業了,分在他們學校教英語,很不錯的一個姑娘,就是胖了點兒,平常話也不多,很本分很要求上進的。我明白了,這倆老人是在給我做媒呢。心裡想著芳子,我哪能答應這事兒?我就敷衍我爹,我說我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沒混成個國務院總理,著急找對象幹什麼?事業為重啊。我爹還想嘮叨,我藉口走了。
後來,我爹又跟我提起過這事兒,旁敲側擊地想知道我在外面有沒有中意的人。我告訴他,你別費那些心思了,現在我還不想操心這事兒,再說,我就是想找對象了,也用不著你們操心啊,國家都號召自由戀愛呢,我得自己去找,你們這麼辦跟舊社會的包辦婚姻有什麼兩樣了你們這是插手子女的婚姻,說大了你們這是犯法啊,干涉婚姻自由啊。我爹就不說話了,他似乎覺得我說的有些道理,可是臉上的表情還是訕訕的,不甘心的樣子。我就給他分析,我說劉老師那天為什麼說那麼多廢話?什麼先富起來,什麼車都置辦上了,這分明是看好了我的錢嘛,你說這樣的丈人我能要嗎?我爹上火了,一拍桌子說,人家劉老師不是那樣的人,三十多年的老黨員覺悟就那麼低?反正劉梅這閨女不錯,你再好好想想。氣哼哼地走了。
「哦,我知道了,」我對花子說,「別聽他的,他是讓兒媳婦給想暈了。」
「那也應該啊,再說那個女的還真不錯,老爺子把照片都給我看了,真漂亮啊……」
「是不是叫劉梅?她長什麼樣?」我突然就有點兒好奇。
「對,是叫什麼梅,圓臉蛋,大辮子,戴個酒壺底眼鏡,一看就知道是把過日子的好手。」
「去你媽的,」我聽出來了,他在拿我開心呢,「好了,好好看著門,有事兒呼我。」
「遠哥,別掛電話,」是那五的聲音,「閻八爺瘋了,到處找你,要讓你主持公道。」
「又怎麼了?」我想笑,好啊,這小子快要成沒頭蒼蠅了。
「挨打了,他揪著青面獸讓青面獸給他把門頭上的屎擦乾淨了,被青面獸劈了一鐵杴。」
「誰給他抹的屎?」
「不知道啊,反正人家青面獸不承認,老憨也不承認,說他血口噴人。」
「閻坤呢?讓他接個電話。」我決定安慰他一番,這時候安慰他,他會拿我當爹待的。
「又去派出所了,他讓我告訴你,回來以後在市場等他,他有話要對你說。」
「好,我下午就回去,你們都給我好好賣貨,別攙和這些事兒。」
「對了,建雲哥回來了,他說中午要請你吃飯,你中午回來吧?」
建雲回來了,那就證明錢他已經拿到手了,年前我就把專門給他開的那個帳戶給他了。
我想了想,對那五說:「你讓建雲在那裡等著我,我儘量趕回去,時間不一定。」
那五很能羅嗦,又開始喋喋不休:「呵,建雲哥發了,大哥大都置上了,小分頭倍兒亮……」
我掛了電話,轉身就走,小賣部窗口支出來的擋板把我的鼻子碰得直發酸。
回屋子剛躺下想要梳理梳理思路,門就被推開了,小傑拉著天順站在門口傻笑。
我坐起來,盯著天順看了一陣,冷不丁叫了一聲:「蘑菇溜哪路?什麼價?」
天順一楞,隨即沖我一抱拳:「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正晌午說話,誰也沒有家!」
小傑笑彎了腰,咚咚地跺著腳:「哈哈哈哈,我操啊,玩兒土匪那一套?」
胡亂笑了一氣,天順就一屁股坐在了炕上:「還他媽沒消息,孫朝陽這個老狐狸!」
我扔給他一根煙,問道:「你沒聯繫大牙?」
天順說:「聯繫了,大牙說這幾天孫朝陽隻字不提那事兒。」
我說:「那就再等,注意,千萬別親自去找大牙,就在電話里聯繫。」
天順嘿嘿笑了:「這我知道,我半年多沒跟大牙見過面了。」
我讚許地拍了拍天順的肩膀:「你行,幹大事兒的苗子,滴水不漏。」
小傑拿著剛買回來的兩個磚頭般的大哥大,擺弄得吱吱響,我推他一把,讓他別出聲。
小傑自嘲道:「嘿嘿,我這是窮人得了個毛驢子,稀罕個沒夠啊。」
我沒理他,給天順點上煙讓他繼續說。
天順嘬嘬牙花子,矜持地說:「遠哥,不瞞你說,我早就惦記著想『黑』姓孫的一把呢。去年我『捅咕』大牙,我說你整天提著腦袋給他賣命,將來一旦出事兒你就是一個死,孫朝陽呢?他在幕後操縱著,一點兒證據都沒有,誰也拿他沒辦法。沒有證據,誰敢說他說販毒啊,現在的法律不是嚴打那幾年了,很講究程序的。所以,倒霉的就是你們這些現場交易的。當時大牙就有點兒動心,他說,下次拿了大錢,我直接跑人。我能讓他這麼幹?我也想弄點兒錢呀,我就嚇唬他,我說,能跑了你穿棉褲頭的?孫朝陽知道你『黑』了他的錢,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也會抓住你的,他要是狠起來,比公安還要厲害,不抓回你來,他是不會跟你拉倒的,抓回來也不會按法律程序來,直接殺人。大牙就害怕了,這才跟我設了這麼個計策。」
「哈哈,」我笑了,接著問,「孫朝陽這個生意是買方還是賣方?」
「不一定,」天順說,「有時候買,有時候賣,不過這次是賣。」
「那就更好了,」小傑插話說,「交易完了,錢是在大牙手裡的,跟在咱們手裡一樣。」
「是這麼個理兒,」天順點點頭,「先讓買方走,讓大牙稍微一磨蹭,機會就來了。」
是啊,絕對不能動買方,一來是,人家既然敢操這種買賣,就一定有點兒來頭,我不能把對手樹得太多;二來,這樣對我們有好處,孫朝陽那樣的老狐狸是誰也信不過的,出了事情他也許會以為是被對方「黑」了呢。我眯著眼睛繼續想,到時候讓天順他們提前埋伏好了,只要買方一走,天順他們就衝進去,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錢就到手了,我,或者小傑在半道接他們。天順一走,剩下的事情就看大牙的了。大牙既然敢提出幹這事兒,就有他的打算,他是不會輕易讓孫朝陽知道內幕的。最正的口子是讓孫朝陽以為是跟他交易的那幫人幹的,只要他的腦子一亂,後面的就好辦了……我問天順,你再好好想想,大牙這個人牙口到底怎麼樣?天順一拳搗在炕沿上,絕對沒問題,上次連公安都糊弄了呢。我放心了,隨口問道:「現金交易?」
天順回答得毫不遲疑:「絕對現金,這事兒不羅嗦,這是他們那一行的規矩。」
我有些不明白:「這些傢伙也太大膽了,沒想想有多少人惦記著他們的票子?」
小傑把大哥大往炕上一丟,接口道:「財神爺操小鬼,玩的就是現錢!要不拿了貨跑人算誰的?」
我笑了笑:「也是,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規矩,不說它了。天順,聽我的啊,下一步你這樣,找個機會給大牙打電話,讓他這幾天千萬別讓孫朝陽看出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然後囑咐他,到了那天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想辦法通知你,交易完成以後讓他在旅館裡稍微磨蹭一下,讓對方的人有時間走人,然後跟他說,讓他受點兒委屈,適當挨兩下揍,這也是為他好。」
「咳,這個也用得著囑咐?」天順把手在眼前一擺,「誰也不傻呀。」
「那好,」我拿過一個大哥大遞給天順,「你暫時用著這個,方便聯繫。」
「我操,先進啊,」天順把大哥大一拋一拋地玩,「咱這通訊設備趕上港台匪幫了都。」
「哈哈,這才到哪兒?」我一笑,「好好干吧,干好了我連車都給你買。」
我把另一個給了小傑,沉思了一會兒,抬頭對天順說:「你先回去,有事兒跟小傑聯繫。」
天順邊往褲兜里掖大哥大邊問:「昨天那票辦砸了?」
這嘴真快,我橫了小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無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買賣有的是。」
天順走到門口,我又叫住了他:「這事兒千萬不能告訴別人,你傑哥開槍了。」
天順誇張地呲了呲牙:「操,我『膘』了?閒著沒事兒我說這個幹什麼?」走了兩步又回來了,「遠哥,常青和廣元那天問我,吃孫朝陽咱們心裡沒底,是不是跟遠哥匯報一下?我暫時沒放聲。要不告訴他們?給他們吃個定心丸也好啊。」
小傑用大哥大猛一指他:「走!就跟他們說,我參與這事兒,我代表誰他們知道。」
天順一走,我拍了拍小傑的肩膀說:「咱倆是生死弟兄了,死活都是一個人。」
小傑嘆口氣說:「沒辦法,萬一這事兒『炸』了,你好有個退路,將來照應起來方便。」
我的心頭一熱,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就那麼傻忽忽地看他。
沉默了一陣,小傑突然拉了我一把:「對了,趕緊走,金高他媽去世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腦子仿佛被一把刷子掃空了:「什麼時候的事兒?」
小傑推著我就走:「剛才我在路上碰見牛玉文了,他告訴我的,正準備火化呢。」
開車上路的時候,小傑突然頓了頓:「直接去?昨晚那事兒還不知道怎麼樣,不會……」
我猛地打斷了他:「羅嗦個屁!趕緊走。」
早上還晴朗著的天空突然陰了,想不到的是,車窗外竟然飄著幾片潔白的雪花。
楊遠突然不說話了,臉色凝重得像結了冰。我估計他想到金高他母親的死便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父親和弟弟,我沒有催他繼續說,默默地給他點了一根煙,把臉扭向了窗外那一方巴掌大的天空。今天的天氣很好,悠遠的天上掛著幾絲棉絮一樣的白雲,那些白雲悠閒地糾纏著慢慢往北邊走,很快便拉成了幾縷細線,漸漸消失。一隻麻雀站在靠窗的一根樹枝上,歪著腦袋往裡看,它好象不理解,那個黑洞洞的小屋裡關著兩個人幹什麼?他們為什麼不出來溜達溜達?外面的空氣多麼好啊。
楊遠抽菸的姿勢很有意思,他是用中指和無名指夾著的,菸灰不是長到極限,他不會將它彈掉,就讓它彎彎地翹在那裡。我早就發現他的這個習慣,該彈掉的時候,他總是能不失時機地把大拇指在手心那裡一撅,也不管菸灰掉在哪裡。可眼前他似乎忘記了他應該彈一下菸灰了,任憑它彎曲得即將掉到他的腿上。我拿張報紙給他墊在腿上,推推他:「想什麼呢?」
楊遠猛地哆嗦了一下,很吃驚的樣子:「幹什麼你?」菸灰灑落在報紙上。
我抽過報紙,把它當成了我的菸灰缸,沖他一笑:「我以為你睡著了,嘿嘿。」
楊遠似乎剛剛回過神來,嗖的把菸頭彈向窗外:「我想金高了,他也死了。」
我吃了一驚:「不會吧?他跟你的年齡差不多啊。」
楊遠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唉,人的命有時候比一張紙還薄啊。」
那天,我和小傑去了火葬場,金高家裡的人都在那裡。金高跪在他媽的身旁,哭得一塌糊塗,我過去拉他的時候,他似乎不認識我了,摟著我的脖子喊他對不起他媽,要跟著他媽走,去天堂里伺候他媽。把我的胳膊揪得生疼,像是用一把鉗子在擰我。我忍著,我知道他心裡難受。後來,牛玉文把他硬拽開了。我掀了掀金高他媽蓋在臉上的黃表紙,金高他媽真安詳啊,跟活著的時候一樣,我似乎聽到她在喊我,她說,大遠,我走了,你們小哥兒倆好好交往著,我在天上看著你們小哥兒倆呢。我看不下去了,扭頭就走。我想起了金高他媽活著時候的一些事情,他媽是個很慈祥的老人,每次我去金高家裡,她總是要留我吃飯,她做得一手好酸菜,有時候還給我包酸菜餃子吃,吃飯的時候她經常看看我再看看她兒子,滋溜滋溜地呷一杯自釀的葡萄酒。高興了還給我們唱上兩曲二人轉什麼的,正月裡來是新年,大年初一頭一天兒吶啊……有時候金高也接著他媽的曲調唱,正月裡來正月正,正月十五逛花燈。想到這些,我就渾身發麻,頭髮都豎起來了,想哭,可是我哭不出來。
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我站不住了,回去給老太太磕了一個頭就往外走。外面的天陰得厲害,我覺得自己是行走在漆黑的夜裡,什麼也看不見,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一步步像是踩在雲彩上,有一種不留神就掉進深淵的感覺。我自責,是我帶著金高出來混的,打從剛剛接觸社會,我就帶著金高四處惹禍……坐上車的時候,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了,連同鼻涕滾燙滾燙地往嘴巴裡面鑽。小傑想來安慰我,我將一把鼻涕抹了他個滿臉,讓他看上去也像剛剛哭完的樣子。
我沒敢把車開回市場,我害怕警察去市場看車,讓小傑開回了家。
推開鐵皮房的門,裡面烏煙瘴氣,大家在裡面打撲克,閻坤怏怏地坐在一旁。
我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大家忽地一下散了。
戴一頂紅色線帽的閻坤,反著眼皮看我:「大爺,你還記得這裡有一幫兄弟嗎?」
「呵呵,八爺意見還不小呢。」我坐到了辦公桌後面,「又挨『忙活』了?」
「讓你笑話了,」閻坤猛地橫了一下脖子,「遠哥,你想讓我死也用不著這麼著急啊。」
「我操,關我什麼事兒?」我愜意地一笑,「我沒打你吧?」
「你這樣,比打我還難受!」閻坤很激動,他幾乎跳起來了。
我壓壓手讓他坐穩當了,語氣曖昧地問他:「大坤,你來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想我?」
閻坤的臉漲得比猴子屁股還紅:「還用我說嗎?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兒嘛。」
呵呵,他總算還是個明白人,我笑了:「別這麼想我,我沒那麼差勁。」
閻坤突然變了一種哀求的口氣:「遠哥,怎麼辦?我眼看要在這裡混不下去了。」
「不能這麼說啊大坤,有人教導我們,我們的同志,在最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要有大無畏的革命氣概,往往在最困難的時候,就是勝利的時刻即將來臨,」我很嚴肅地告戒他,「大坤,這話你總得相信吧?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時候,前有日本鬼子的飛機大炮,後有國民黨反動派的圍追堵截,我們的革命戰士害怕過嗎?他們叫苦過嗎?兄弟,你要好好跟革命老前輩學習啊,學習他們勇往直前的精神,學習他們不被困難嚇倒的革命氣概,學習……」
「學習他媽那個逼我!」閻坤實在聽不下去了,聲嘶力竭地喊,「大哥,饒了我吧!」
「呵呵,又毛了不是?」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好話你聽不進去,你還想讓我說什麼?」
「我不是三歲孩子,好話壞話我聽得明白,你就告訴我一句,你到底幫不幫我?」
「你是我兄弟呀,我怎麼能不幫你?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青面獸把我的門頭抹了大黃屎,還用鐵杴砍了我,你你」
閻坤說著就摘下了毛線帽子,扒拉著頭髮往我的眼前湊,我拍拍桌子讓他坐回去,正色道:「大坤,你不用跟我訴苦,我都聽說了。你也有不對的地方,你憑什麼說是人家青面獸給你抹的屎?你在市場裡晃蕩了這麼多年,難道就沒個別的仇家?對你有意見的人多了去啦,你總不能一開始就懷疑人家青面獸吧?再說,即便真是青面獸乾的,你也不能直接跟他拼命啊,不是還有我嗎?你可以先來找我啊,一旦我調查清楚了,不把那小子砸出屎來才怪呢。退一步講,你也可以給他抹嘛……」
「打住打住,」閻坤又開始激動,「抹屎?我就那麼下作?這他媽是人幹的事兒嘛。」
「你看看你又在裝正人君子了,你以為你閻坤乾的那些事兒都不下作?」
「這……」閻坤仿佛一隻被踩了一腳的蛤蟆,一下子癟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你沒錯,」我不想跟他羅嗦了,「建雲回來了,中午一起吃個飯吧。」
閻坤把臉猛地拉長了:「不去,我不喜歡跟他坐在一起,沒勁。」
我知道他跟建雲「里鼓」(窩裡鬥)了,故意逗他:「人家建雲可不這麼想。」
閻坤好象不喜歡這個話題,嗡聲說:「去他媽的,遠哥,反正你得幫我教訓教訓青面獸。」
我答應了他:「回安排個人把青面獸叫過來,我抽他。」
閻坤不相信似的瞪著我:「真的?這可是你說的啊。」
我宛然一笑:「我說的,你去叫吧,不放心的話,你可以在這裡看著。」
聽到這裡,我嘿嘿笑了,把臉轉到窗口大聲喊:「那屋的,你在聽嗎?」
楊遠低聲嘟囔道:「他捨得不聽?說到他,他的耳朵好使著呢。」
閻坤在隔壁瓮聲瓮氣地回了一句:「我算是明白了,在你眼裡,我一直是個傻逼。」
楊遠壞笑一聲:「他還真是個明白人呢,呵呵……」
我問:「那天你真揍青面獸了?」
楊遠點點頭:「真揍了,這倆傻逼都應該揍,不揍對不起觀眾。」
我多了一句嘴:「不對吧,青面獸不是挺好的嘛。」
楊遠罵了一聲操,恨恨地說:「好他媽個蛋子,這個人一肚子壞水。」
閻坤出去以後,我接了個電話,是胡四打來的。
胡四問我:「昨天晚上你沒出去嗎?好象出了點事兒。」
我的頭髮一下子就扎煞起來了:「出了什麼事兒?」
胡四說:「先別問,你就回答我,你出沒出」
我咬著嘴唇想了想,開口說:「沒有,收了攤我就回家睡覺了。」
胡四似乎不相信,哼了一聲,然後說:「你找個地方,我過去跟你聊兩句。」
我估計肯定是警察過去調查過胡四了,心懸得老高,這麼快呀。胡四手裡有車,警察肯定是先從有車而且還在社會上混的人下手,這是明擺著的事兒……他們是怎麼調查的呢?我等不及了,直接說:「我到你那兒還方便。」
胡四的口氣有點兒蠻橫:「腦子進尿了?不行,我這裡更不方便,你找地方。」
我故意裝做無所謂的樣子,哈哈一笑:「那你可得把芳子叫上,我想她了。」
胡四不耐煩了:「要不你在海景花園門口等我,我找地方,記著,別開車。」
正說著話,青面獸探頭進來了,我連忙說:「半個小時到,你等我。」
青面獸大大咧咧地沖我一咧嘴:「領導,有什麼吩咐?」
說這話的時候,閻坤正上台階,我故意大聲喊道:「跪下!反了你了!」
青面獸猛地把眼睛睜大了:「蝴蝶,你怎麼了?喝酒了?」
我從桌子後面繞出來,一腳把他放倒了:「你他媽眼裡還有我嗎?」
閻坤的臉漲得通紅,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背後好象還別著一塊磚頭。
「蝴蝶,我犯什麼錯誤了?至於你上那麼大的火?」青面獸歪躺在地下怔怔地盯著我。
「犯什麼錯誤你不知道?你為什麼給人家大坤的門頭抹上屎?這是男人幹的事兒嗎?」
「我操,這不是冤枉好人嘛!」青面獸一翻身爬了起來,「誰抹屎了誰他媽孫子!」
「還敢不承認,」我靠前幾步又要踢他,「不是你乾的,人家大坤為什麼冤枉你?」
「我操他媽的,閻八呢?借刀殺人嘛這是,我跟他拼了!」
閻坤沒等他轉過頭來,直接用磚頭把他拍倒了:「還敢嘴硬!」
青面獸坐在地上,捂著還在淌血的腦袋,斜眼看我:「蝴蝶,看見了吧?他打我。」
我的心裡一直在冷笑,這是倆什麼玩意兒?都打死才好呢。
青面獸見我不說話,搞不明白我的意思,索性一松身子躺下了:「來吧,打死我吧。」
閻坤的眼睛急速地瞄了我一下,掄起磚頭又上去了,我厲聲喝住了他。
青面獸感激地掃了我一眼,陡然來了勇氣,翻身跳起來朝閻坤撲去。
閻坤也不含糊,沒等他靠上來,一蹲身子就來了個「黑狗鑽襠」。
青面獸哎喲一聲就橫在了半空,兩手遊泳般的亂劃拉。
閻坤可逮著機會了,扛著青面獸,風車一般地轉,轉到激烈處,猛一撒手——咣!
青面獸半截身子扎出了窗外,裡面只留下了兩條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腿,亂撲騰。這下子我是徹底忍不住了,捧著肚子哈哈大笑,幾近瘋狂。我的笑聲像一台發電機,閻坤從裡面充足了電,抄起放在門後的拖把,一下一下地掄青面獸乾巴巴,啪啪。青面獸很有忍耐力,也很愛面子,硬是一聲不吭地掙扎著往裡抽身子。我拉住了還在賣力打的閻坤,一把將青面獸拽了進來。青面獸徹底失去了理智,頂著滿腦袋血槓子,瘋狗般的在屋裡亂躥,好象要找一個順手的傢伙,跟閻坤拼命。閻坤毫不含糊,丟了拖把,把帽子扯下來,一挽袖子,來回跳起了拳擊步:「來呀,來呀,今天不決出勝負,我他媽跟你姓。」
青面獸來不及了,索性不找兇器了,瞅個空擋一把抓住了閻坤的手腕,下口就咬。這個動作讓我非常不爽,驀地就想起了昨晚李本水的情婦來,小腿不禁陣陣發麻。我抬起腳,一腳把青面獸踹到了牆角,青面獸直接跪在那裡,眼淚汪汪地看著我,那形象跟一個受了委屈的小貓差不了多少。閻坤摸著鮮血淋漓的手腕還要往上沖,我一腳將他踢到了另一個牆角。
屋裡沒有聲音了,窗上的鹹魚悠然飄動,激戰過後出現這樣的氣氛,著實有些滑稽。
我坐回椅子,點上煙猛吸了兩口,左右掃著兩位戰士:「過癮了?過癮了就滾吧。」
青面獸恨恨地盯著閻坤,咬牙切齒地說:「閻八,咱哥兒倆有的玩兒啦。」
閻坤不理他,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那意思是,這就完事兒了?不能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會讓你們消停下去的,你們化解了矛盾,我還怎麼當這個大哥?
我裝做受夠了的樣子,皺著眉頭使勁地沖門口反手:「快滾快滾,我他媽簡直受不了啦。」
青面獸哧了一下鼻子,轉身就走,臨走也沒忘了揀起地上他散落的幾根煙。
閻坤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捏著受傷的手腕笑呵呵地說:「男人就得要個面子……」
我打斷了他:「走吧走吧,你比你門上的屎還有面子。」
說到這裡,楊遠又無聲地笑了:「我操啊,那天可真他媽好玩兒。」
我能想像出來當時的情景,是啊,確實挺好玩兒的,要知道這幾個人在當時可都是響噹噹的人物。後來我聽楊遠說,青面獸現在是著名企業家,好象還是哪個區的政協委員呢。我突然就想問問楊遠,真正玩黑社會的人最終都要往「白道」那邊靠,他呢?他曾經靠到「白道」那邊去了嗎?我問:「遠哥,後來你沒撈點兒政治資本什麼的?比如先交往幾個政府的人?」
楊遠把頭往門口轉了轉,悽然一笑:「呵,說這些幹什麼呢?我都這樣了。」
我不甘心地說:「這有什麼?當年你往官場上稍微靠一下,興許……」
楊遠突然上火了,猛蹬了我一腳:「閉嘴!這是你應該問的嗎?」
我知道我的話有點兒多了,他不想提這種事情,也許是在自我保護,如同一隻驚惶失措的蒼蠅在拼命躲閃橫空而來的那隻血跡斑斑的蒼蠅拍。楊遠突然欠起了身子,歉疚地摸了摸我的臉。我怏怏地給他點了一根煙,垂下腦袋不說話了,心裡很委屈。外面的風越刮越大,有一陣,風聲里竟然帶了尖利的哨音。我突然發現,楊遠若有所思地瞟了我一眼,心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