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亂世英豪
2024-09-19 17:56:08
作者: 潮吧
兩天以後,我幫青面獸和兔子辦好了執照。青面獸的地腳非常好,就在服裝市的入口處,進出服裝市都得從他的攤位旁經過。青面獸提前就把貨物備好了,接到我的通知,直接就支起了攤子。那個叫老憨的女人也來了,好象成了青面獸的僱工,剛擺上貨物,她就咧著男人般的嗓子開始了叫賣——南來的北往的,北京的香港的,都來看都來瞧了啊,國際最新流行款式,美國總統,日本天皇,法國領事都搶破頭了啊,一塊錢一雙啦……喊聲響徹雲霄。閻坤倚在他的門口,直皺眉頭。
兔子的服裝攤靠近閻坤的門市,他把以前跟著他的幾個夥計收攏了過來,明目張胆地高聲喧譁。
小傑到了濟南的當天就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進行。他暫時住在老疙瘩家裡,老疙瘩正在偵察五子的行蹤,順利的話很快就會把他「請」到煙臺的。我叮囑他千萬不要冒失,萬一沒等下手就走露風聲,那可就麻煩了,小傑聽了直發笑,這樣的事情我又不是沒幹過,他就是只老虎我也能把他引下山來。我又給煙臺的朋友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這幾天可能有幾個朋友去他那裡辦事兒,讓他給安排個住處,煙臺的朋友很痛快,他說沒問題,別說是幾個朋友,就是你爹來了,我也照樣能把他伺候得好好的。李俊海也有了消息,他大姐給我打了電話,說李俊海直接去了勞教所,教養一年。
勞教所的制度相對松一些。這天一大早,我帶了幾百塊錢去了地處北郊的勞教所,沒費多少周折就接見上了。李俊海憔悴了許多,見了我直哆嗦嘴巴天花板再看看我,黃著臉一個勁地搖頭。我眯著眼仔細地觀察他的表情,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異樣,除了覺得自己委屈,心裡好象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我在心裡責怪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李俊海怎麼說也是我的把兄弟,他已經害過我一次,而且在很多場合下都表達了自己懺悔的心情,他應該不會在背後「掂對」我吧?在閻坤家說的那些話也許是在試探閻坤呢。這樣想著,心就軟得不行,摸著他的手背安慰了他許久,我說你別記恨我,那天我趕你走是我的不對,過後我很後悔,派人找過你很長時間……李俊海不讓我說了,他似乎還在生我的氣,搭拉著脖子喘粗氣。我倆都低著頭,沉悶了好長時間。往日的一幕一幕走馬燈似的穿過我的腦際,眼前又浮現出李老爺子那雙渾濁的眼睛來。我覺得這樣很沒勁,嘆口氣把帶來的錢遞給他,問他年前還有別的事嗎?有的話儘管說。
「讓我爹去你家過年吧,」李俊海沉悶地說,「我不想讓他去那幾個女人家裡。」
「沒問題,老爺子的墳我知道,我去請他,」我動了感情,「還有別的嗎?」
「沒有了,好好混,」李俊海使勁按了按我的肩膀,「咱倆還是親兄弟。」
回來的路上,我的心情很糟糕,感覺自己是一隻孤單的雁,漫無目的地飛。
路過我經常吃飯的飯店時,我看見一群半大小子在打架,棍棒飛舞。
站在遠處看了一陣,我莫名地笑了,依稀看到了幾年前的我和幾年前的李俊海。
那幾個小子架打得很難看,撲通撲通地往地下倒人,甚至還動了雪球。
木著腦袋剛進市場,那五迎著我跑了過來:「遠哥,齊老道來了,在辦公室等你。」
那五的表情很緊張,我納悶道:「你慌什麼?誰是齊老道?」
那五回頭瞅瞅,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孫朝陽的人,猛啊,名聲大著呢。」
孫朝陽的人?他來找我幹什麼?我穩穩神問那五:「就他自己來的?」
那五羅里羅嗦地說:「他還用帶很多人來?就沖他那殺威也用不著啊……」
我不聽他羅嗦了,疾步上了台階。
我的辦公桌後面坐著一個臉色鐵青像是三十來歲的漢子,他的頭髮很長,好象還燙過,拆開的繩子一般彎彎曲曲地散落在肩膀上。他的臉大得像一隻牛頭,這讓他的面目看起來很猙獰。我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沖他點了一下頭:「你找誰?」
他用眼角掃了我一下,把壯碩的身子往後一靠:「你就是蝴蝶吧。」
這種態度讓我感覺非常不爽,我點點頭:「是我,有事兒嗎?」
他巋然不動:「有點事兒,你先坐下。」
這傢伙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這是我的地方,怎麼他倒顯得像個主人似的?
我走到他的身邊,伸手來拉桌子中間的抽屜:「勞駕讓一下,我拿個東西。」
他往旁邊側了側身子,我故意裝做不得勁的樣子:「再讓一讓。」
他站了起來,我就勢坐下了,嘩啦嘩啦地翻騰我的抽屜。
他怏怏地坐在了我對面的沙發上:「兄弟不認識我吧?」
我裝做沒聽清楚:「你說什麼?哦,你是來買魚的吧?」
他咯咯笑了起來,這幾聲笑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是男人的聲音嘛,怎麼跟個偷嘴吃被抓住了的老娘們似的。我歪著腦袋看他,我在等他最後的那聲咯咯,哥們兒,你趕緊笑完了吧,再這樣下去會出人命的。他斜我一眼,似乎覺察到自己有些失態,臉一正,把最後的那聲咯咯變成了一聲咳嗽:「年輕人,跟我不要沒大沒小的,你看我像是個買魚的嗎?」
我感覺肚子下面陣陣發熱,好象有一股火在慢慢升騰:「我這裡只招待買魚的。」
他楞了一下,聲音一下子變粗了:「那我就當個買魚的吧,」說著拉開自己的皮包,拿出一張大紅色的請柬來,在上面快速地掃了兩眼,然後隨手晃著,「認識孫朝陽嗎?這是他給你的,有興趣的話就去坐坐,到時候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個買魚的。」
我接過來,看都沒看,隨手丟在桌子上:「還有事兒嗎?」
他好象也在控制著火氣,用手捻著垂到肩膀上的一縷頭髮,冷笑著站了起來。
我很自信,他不會是來找我麻煩的,就那麼冷眼看著他沒動。
他走到門口,轉回頭,一字一頓地說:「你會慢慢認識我的。」
門「咣」地一聲帶上了,一股冷風撲面而來,我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
我拿起那張請柬,來回看著,那上面的字跡是手工寫的,很工整,「茲訂於1987年2月18號,農曆12月21日晚6時18分在皇朝大酒店舉行小弟孫朝陽誕辰四十周年生日慶祝宴會,特邀楊遠先生大駕光臨。」落款的字跡難看得像蠍子爬——孫朝陽。看著看著我就想笑,誕辰好象不對吧?死了的人才叫做誕辰,活著的應該叫做生辰弟這個自稱也不恰當,我才二十多歲,你都四十了,誰是誰的小弟?不過先生這個稱呼讓我感覺很受用,那時候還不時興叫先生小姐什麼的,一般都叫同志,先生好象都是有文化的人才那麼稱呼。現在可不一樣啦,小姐是,先生是鴨子,同志是什麼?好象應該是搞同性戀的吧。
今天就是陽曆2月16號了,兩天以後去還是不去?我猶豫著,正想給胡四打個電話,門就被推開了,林武叉著腰站在門口:「你剛才又去哪裡了?讓我這一頓好找,你小子也太不仗義了,說好了讓我來上班的,怎麼那天走了就再沒有動靜了?」
我拉他進來,乾笑道:「撒什麼嬌?你自己沒長腿?要來就來嘛。」
林武推了我一個趔趄,傻笑著坐下了:「跟你開個玩笑,剛才齊老道來過?」
我把那張請柬遞給他:「來過,你看,讓我參加朝陽哥的追悼會呢。」
林武在那上面掃了兩眼,突然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淺紅色的請柬來:「我操,我的跟你的不一樣!這小子玩什麼把戲這是?怎麼你是大紅的,我是粉紅的?慢著,你看看你裡面的內容也不一樣呢,怎麼到你這裡他就成小弟了,到我這裡什麼也沒有……拿人不當人嘛!不行,我得去把齊老道追回來,」說著起身要走,「娘的,沒有王法了這是。」
我一把拉回了他:「你他媽是個孩子?至於嘛。」
林武的眼睛像是要掉出來,臉也漲得通紅:「他明知道咱們的關係,這麼玩不是明擺著攪和事兒嘛。」
「你明白了?」我沖他淡然一笑,「你這麼衝動正中他的下懷。」
「這不是衝動,這是做人的尊嚴。」林武嘟囔著還是坐下了。
「剛才你見過齊老道?」我問。
「見過,這小子好象在跟誰生氣,撅達撅達地走,像個野豬。」
我把剛才跟齊老道玩造型的鏡頭對林武說了,林武笑成了一個得逞的淫賊:「哈哈哈哈,好玩兒,這小子這次算是遇到對手了!有意思,他也有『尿』了的時候啊……以前他可不這樣,『詐厲』得比他媽日本鬼子還厲害,你聽我說。」
林武老道很有來頭。上學的時候就以打架出名,他爹當時在人武部當領導,怕他「作」出事兒來,就送他去當了兵,聽說在部隊上也很不「著調」,不是跟人打架就是勾引當地的婦女,後來被部隊勒令提前退伍。回來以後就更沒個「標靶」了,整天別著把菜刀在街頭晃悠,見什麼拿什麼,像水滸上的牛二。很多年以前,孫朝陽跟西區的大龍「約仗」,他瞅准機會去了,一直衝在前面,殺得鮮血淋漓,把孫朝陽感動得不行,從那以後整天跟他泡在一起,衝殺一類的力氣活兒都是由他一手包攬。後來孫朝陽成立了朝陽實業公司,孫朝陽是董事長,齊老道順理成章地當了總經理。這個總經理也很能幹,不斷地幫朝陽公司擴大「生意」。去年,孫朝陽跟鳳三為搶地盤鬧得沸沸揚揚,都是因為這個齊老道,是他先派人去扎鳳三的拉沙車輪胎,然後假裝幫鳳三處理事兒,直接接手了鳳三的幾個工地。這事兒讓孫朝陽在「道」上很沒面子,輿論都向著鳳三說話。
「那他還是不行,整個是孫朝陽的一稈槍嘛。」我不屑一顧。
「說白了就是那麼回事兒,」林武點點頭,「不過這是一稈好槍,很唬人。」
「四哥也接到請貼了嗎?」我轉了一個話題。
「接到了,我剛從他那裡來呢,他說一會兒他也過來。」
「你們的請貼也是齊老道送的?」我隨口問道。
一聽這個,林武又支棱起了眼睛:「你不說這事兒我還忘了,孫朝陽這個老混蛋!給我倆送請貼的是一個賊眉鼠眼的跟班的,給你送的是他媽齊老道,明擺著把咱們弟兄分成三等了嘛。我不去了,犯不著給這個老混蛋去祝壽。」
我笑了:「讓我怎麼說你好呢?我記得四哥經常在我的面前誇你腦子大,在勞改隊的時候跟你學了不少東西,看你現在的表現,我還真得說你兩句呢。你既然知道孫朝陽就是這麼個意思,還上的什麼火?他越是這樣,咱們越是應該表現得更團結,讓他的計劃落空才對不去對不住他這一番苦心!他這招也太小看我了,這就想讓我覺得他重視我?糊弄孩子」
林武垂著腦袋想了一陣,抬頭對我說:「等老四來了再」
話音剛落,胡四就推門進來了:「倆膘子都在啊?呵呵。」
我簡單跟胡四說了一下剛才跟林武爭論的事情,胡四抬腿踢了林武一腳:膘子。把林武踢得直翻白眼。胡四胸有成竹地說,咱們不但要去,還得去得理直氣壯。找個高檔點兒的禮品店給他買個好壽禮,讓他見識見識咱哥們兒的財力,讓那些即將過氣的老傢伙們看看咱們的氣勢。我笑話他,你捨得嗎?整天像個土財主似的,連服務員都捨不得多雇一個呢。
胡四把眼皮翻得像吹泡泡:「不懂了吧?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林武余怒未消,半躺在沙發上直嘟囔:「去了我也得折騰折騰他,目中無人嘛。」
胡四把一口煙噴得像放煙花:「我呸!就你這樣的,折騰鳳三都不夠格。」
「你夠格?」林武把眼瞪成了張飛,「我怎麼沒看見你拿出點真魄力來?」
「那是沒逮著機會,」胡四壞笑一聲,「抓著個蛤蟆我就能給它攥出尿來。」
「別鬥嘴了,鳳三也去?」我對這個人很好奇,不禁問道。
「我打聽過了,」胡四歪了一下鼻子,「鳳三基本被孫朝陽壓住了,孫朝陽一下帖子,他二話沒說,當場賞了那個送請貼的人一千塊錢,態度很明朗,想去。弟兄們,咱們樹立威信的機會到了。你想想,鳳三是個什麼人物?他肯被孫朝陽踩著肩膀嗎?他去,這不過是一個緩兵之計,他一定想在場面上攏攏面子,順便摸摸孫朝陽的底細,這正是咱哥們兒的機會。」
「坐山觀虎鬥?或者找根雞毛纓斗『土蚱』(蛐蛐)?」我問。
「都不是,」胡四想學諸葛亮那樣捋把鬍子,一摸空了,嘿嘿一笑,「呆會兒再說。」
胡四舔舔舌頭,說得唾沫橫飛:「從分請貼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來,孫朝陽這個人很沒腦子,這一套很落後,將來根本不是咱弟兄們的『個兒』,用七十年代的腦子玩八十年代的江湖,註定要以失敗告終。大浪淘沙啊,我敢說,用不了兩年,孫朝陽的所有地盤都是咱哥兒仨的!就憑他這點小把戲還想給咱們製造矛盾啊,咱是幹什麼的?一個鍋里摸過勺子!這比什麼把兄弟、同學、戰友可親近多了……他過這把生日是什麼意思?就是想藉此機會亮亮他的勢力,我早等著他呢,來來來。」
胡四把我和林武的腦袋往起一划拉,嘀嘀咕咕說得我直點頭。
外面在下雪,雪花硬硬的,像下雨那樣急速地往下掉,讓人感覺天很冷。
16號那天,我弟弟生病了,得到消息趕到醫院的時候,他正躺在我爹的懷裡打吊瓶。
金高站在門口埋怨我,真有你的,昨天一天沒回家,幹什麼去了你?
我一把推開他,疾步搶進了門。
金高還在後面嘟囔:「胡四也到處找你呢。」
我爹見我進來,慌忙沖我擺了擺手,不讓我說話。
我弟弟睡著了,鼾聲輕柔,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我爹替換下來。
抱著我弟弟,我的鼻子酸得要命,手也在發抖,心像被一根繩子吊著,一不小心仿佛就會被拉出來似的。我恨我自己,在心裡大聲地質問自己,你是怎麼當的哥哥?你整天在忙些什麼?你不知道你的弟弟體質弱嗎?你為什麼要讓他感冒了?你不知道他的弱智就是因為他感冒了,你照顧不周引起的嗎?我爹好象看出來我在內疚,站在我身邊輕聲說,大遠,沒事兒,怨我沒看好他,昨天下午他們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你兒子不見了。我知道你忙,也沒去找你,就坐車回了老家(我爹一直把他下放的那個村子當成老家),我知道他是想你媽了。果然,村裡的一個大嬸說,她看見一個半大小子在村西墳場那裡轉悠,好象是你家二子呢。墳場裡新添了不少新墳,都被雪覆蓋著,旁邊的樹上連個烏鴉都沒有。你弟弟好象不記得你媽的墳頭了,在雪地里轉悠著找,風把他的帽子都吹掉了,頭上結了冰,頭髮一綹一綹地豎著。我過去把帽子給他戴上,拉著他給你媽磕了幾個頭,你弟弟很爭氣,一聲沒哭……回來他就發燒了,直念叨你,我哥哥呢?他是不是去廣東公墓看我後媽去了?
我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我弟弟因為發燒而變得通紅的臉上,我知道我那不是哭,我那是在責備自己,我沒有做哥哥的資格,我是個奸猾狠毒,毫無親情觀念的畜生。我弟弟睡得很安詳,我的淚水沿著他紅蘋果一樣的腮幫子往脖子下面滑,他似乎感到發癢,時不時撇撇嘴巴。我用嘴唇蹭去那些溫熱的淚水,直接把臉貼在了我弟弟的臉上。他的臉很熱,燙得我一次次的挪動地方,我感覺我倆融為一體了,我跟他連在一起,飛在天上,飛在老家空曠的原野上,飛在我媽荒涼的墳頭上。
我爹把眼鏡拿在手裡,用衣服角擰著擦,他的笑是凝固的,只有那只能看見東西的眼睛在眼眶裡打轉。我歪著腦袋看了他一會兒,把我弟弟的身子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示意我爹靠過來一點,我問:「二子的腦子是不是發一次燒厲害一次?」
我爹沒回答我,反著手背試探了一下我弟弟的額頭:「好多了,退燒了。」
我不問了,我知道我爹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他在迴避,他怕我傷心。
病房裡的空氣似乎是不流通的,悶悶的,讓我的心情很壓抑。
「大遠,跟你商量個事兒。」我爹把眼鏡戴上,清清嗓子說。
「別提什麼商量,你直接安排。」我有一絲不快,從我回家以後他總是這樣。
「我想把你媽的骨灰遷到楊氏宗祠去,有點兒顧慮……」
「這有什麼可顧慮的?遷就是了,你兒子有的是錢。」
「你不知道,」我爹嘆了一口氣,「你媽有遺囑,她不想回去。」
「為什麼?」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呢,以前忽視了。
我爹沉吟了半天,邊嘆氣邊說:「唉,說來話長啊……文革的時候,我被錯劃成了右派,你姥爺怕你媽跟著我受牽連,就動員你媽跟我劃清界限,這事兒你不懂,就是解除婚姻關係,離婚唄……你媽不同意,一直跟你姥爺鬧彆扭。你姥爺是個火暴脾氣,從老家趕來把你媽打了一頓,揪著她的頭髮讓她回老家教你媽死活不跟他走,你姥爺索性去找了你爺爺。你爺爺沒什麼文化,一聽這事兒,就來勸你媽離開我,可能是話說得刻薄了點兒,你媽就跟他吵起來了,你爺爺一怒之下就說了,我們老楊家沒你這個兒媳婦,死了也不准葬在祖墳。你媽傷心了,直到去世都沒結開這個疙瘩,她不願意見你爺爺。」
我聽懵了,這裡面還有這麼多事情?茫然地看著我爹,一句話說不出來。
我爹還想說,見我不吭聲就打住了,轉話道:「你看這事兒怎麼辦?」
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蔫蔫地回答:「我聽你的。」
我爹說:「我的意思是,把你媽遷回祖墳,我跟你大伯商量過了,你大伯同意,他說以前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都過去了,哪有自家媳婦不回祖墳的?說出去讓人家笑話嘛,再革那陣,啥事兒沒有?要記仇的話都不用過了……本來呢,這事兒我還不著急,你看,二子這麼一鬧,再不遷回去怎麼辦?怕的是二子隔三岔五地去找你媽,不遷不好呢。」
「遷,」我說,「你定個日子,咱們一起回去辦這事兒。」
「日子我都定好了,年初三吧,權算出了趟丈人門。」我爹舒心地笑了。
我弟弟睡得死沉死沉的,他碩大的腦袋把我的胳膊都壓麻了。
我爹拿過一個枕頭給我墊在胳膊下面,喃喃自語:「睡吧,睡了就沒有煩惱了。」
是啊,我爹的煩心事比我還多呢,從小到大,他在我和我弟弟的身上把心血都要熬幹了……我想起我爹第一次去看守所接見我時的情景,那天的天氣好象很冷,風裹挾雪花打著旋兒飛舞,我爹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襖蹲在那裡,像一頭累倒了的老牛;我看見我爹抱著我弟弟躺在泥濘的監獄門口,一聲一聲地嘶喊,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泥水濺到了半空。
金高進來了,摸摸我弟弟的臉,然後沖我一擠眼:「濟南那邊來貨了。」
我爹彎著腰想來替換我,我緊緊抱著我弟弟,不讓他動,抬頭瞪金高:「出去!」
金高把眉頭皺得像座山:「你得去呀,送貨的我不認識。」
我爹不知道哪來那麼大力氣,一把搶過了我弟弟:「忙你的去,這兒有我。」
在車上,金高急火火地說:「剛才那五跑來告訴我,小傑從外地打了電話,好象很著急,讓你馬上回去接電話。楊遠,是不是威海那邊的生意沒談好?不行的話,我帶幾個兄弟過去,咱們給他來個霸王硬上弓,不信拿不下幾個魚販子。」
我支吾了兩聲,專心開車,我不想讓他知道小傑去了哪裡。
路上的雪被車壓得成了冰,很滑,車行駛在上面像烏龜爬,急得我直冒汗。
金高也很著急,不停地轉動腦袋四下亂看,突然他嚷了一聲:「你看,那不是那誰嘛。」
「誰?」我順著他的指頭往外看,黃鬍子!
「暈了暈了,徹底暈了,」金高嘿嘿地笑,「這不完蛋了嘛,擺小攤的。」
黃鬍子站在路邊的一輛三輪車旁邊,胳膊上搭著一大摞花花綠綠的羊毛衫,迎著砂雪大聲叫賣,嘴裡噴出的霧氣,像是掀開了熱鍋蓋,騰騰地往上竄。他的腦袋上套著一個針織帽套,猛地一看像一隻卷在腳尖上的黑襪子,起初我以為他腮幫子上的鬍子還留在那裡,仔細一看,原來他已經把鬍子剃乾淨了,臉上遮擋著的是一條灰黑的圍脖。
「這小子不是在外地包海灘養蛤蜊嘛,怎麼又回來了?」金高問。
「我聽說了,他賠了,他上的『苗』太次,今年的行市又不好……」
「就是,他爭得過人家正宗漁民嘛,十三丫頭生孩子,沒個逼數,活該。」
我讓他把車窗搖上來,默默地往前開,黃鬍子漸漸遠了,變成了一隻蒼蠅。
回到鐵皮房,那五剛想說話,我揮揮手讓他出去,抬手撥通了小傑的BB機,小傑很快回了電話:「遠哥,很順利,我跟五子已經到了煙臺。本來我想把事兒辦妥了再跟你通電話,可我等不及了,這小子很楞,非要見你,不見你他不說話。」
「他怎麼知道你的後面是我?」我一楞。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一拉他上車,他就說,我不跟你談,讓楊遠來。」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腦子有點犯暈,「你沒走漏風聲吧?」
「咳,你還不知道我?我根本就沒出門,除了綁他的時候。」
「老疙瘩不會嘴巴不嚴實吧?」我下意識地舔了舔牙花子。
「不會,這小子更油,連跟五子照面都沒有……」
「別說了,不出意外的話,我明天去煙臺,把他看好了,別跑了人就行。」
放下電話,我繞著屋子不停地轉圈,會是哪個環節出了毛病呢?遠在濟南的五子怎麼可能知道我?難道是建雲在背後搗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自己的財產被人家搶走了,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一個幫他出氣的人,他再設計在裡面玩花火,這不是個膘子嘛……不會,建雲不會幹這樣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有心找建雲問問,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沒有必要,如果真是建雲在搗鬼,問他也沒用,弄不好還容易真的上套,乾脆先悶著他。還有誰會走漏風聲呢?應該沒有啊,這事兒連金高都不知道。胡四?林武?那更不可能了,我壓根就沒跟他們提這事兒……隨機應變吧,明天見了五子再說。
抽了幾根煙,我把金高喊了進來:「胡四找過我?」
金高說:「是小傑在電話上說的,胡四打過你的BB機。你也是,多買幾個就是了。」
我想了想,從抽屜里拿出一沓錢遞給金高:「買,你,花子,大昌,連我的都買。」
金高剛走,電話就響了,是胡四的:「楊遠,過來吧,再商量商量。」
我從牆角的一堆破魚筐後面抽出五連發,壓滿了子彈,又從抽屜里取了一盒新的裝進褲兜,然後仔細地用餐巾紙把槍擦了一遍,用黃鬍子的那件髒衣服包了,抬腿出門。大昌在攤上正跟一個人討價還價,爭得臉紅脖子粗,我把那五推過去,讓他講,拽著大昌走到一旁:「大昌,今天你就不用在攤上忙活了,給我看著電話,有什麼事情馬上去胡四飯店找我。」
大昌橫了一下脖子:「你也太過日子了吧?連閻八的夥計都混上BB機了呢。」
我笑笑:「著什麼急?金高去了郵電局,給你買大哥大去了,比八爺還猛。」
胡四飯店的前庭里擺著一個一米多高的瓷製武財神,關老爺的那把青龍偃月刀閃著金光,仿佛要劈出來的樣子。胡四和林武一邊一個裝關平和周倉。見我進門,胡四指著財神說:「怎麼樣?這個壽禮送給朝陽哥,他應該滿意了吧?」
我沒有說話,把槍放在地上,扳著關老爺的腦袋把底座掀到一邊,探頭一看,底座下果然有一個洞口。我示意林武幫我扶著財神,拆開包槍的衣服,把槍掖了進正好,槍把子創在洞口邊上,晃了幾下也沒掉出來。胡四哈哈大笑:「這就齊了!關老爺響應國家號召,跟上了時代的步伐,武器很先進,哈。朝陽哥也該高興啦,送了財神還拐帶著一件護身寶貝。」
我把黃鬍子的那件衣服也塞進去,使勁晃了幾下,感覺天衣無縫了,方才拍打著手站直了:「四哥,這次我全聽你的,萬一演砸了,你這智多星的帽子摘了不說,咱們不用活了都。林武,我這面齊了,你呢?你可別到時候順著尿跑了。」
「咱是那樣的人?」金高提了提褲腿,腳腕子上露出一個槍把子,「這點兒屁事就想把我弄尿了?笑話。當年老鷂子和辛明春猛吧?在監獄照樣讓我林武製得一個楞一個楞的,不信你問問老四是不是這麼回事,老四你告訴他。」
「拉倒吧你,」胡四撇了一下嘴,「不過,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有數了,我聽說當年孫朝陽是跟著老辛混起來的,老辛進去以後,他直接把老辛的人馬劃拉過去了。所以呀,他沒什麼值得我敬佩的,我跟老辛在一起兩年多,什麼牲口我還不知道?再說這個鳳三吧,我聽梁當年他跟老鷂子一起打天下,老鷂子一出事兒,他直接落井下石,差點沒把老鷂子害死……」
「別說沒用的了,聽楊遠說,」林武打斷他,「我有暗器,你呢?」
「就是,四哥你呢?」我拍拍胡四的肩膀,沖他做了個鬼臉。
「我的在這兒。」胡四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啪啪。
安排幾個服務員把財神用紅布包好了,又把它裝進一個木頭箱子,胡四沖我和林武歪了一下腦袋,讓我們跟他去單間說話。這還是當初我釘黃鬍子手掌的那間屋子,裡面的空氣很清新,讓我的精神一振,血液也開始沸騰起來。胡四拿出一瓶叫不出名字的洋酒,一人倒了一杯,然後在胸前畫了幾個空十字,猛地端起了酒杯:「哥兒幾個,上帝保佑,一路順風!」
天黑得很快,五點不到就已經有些看不清人影了。
胡四飯店門口停著他的麵包車,車上坐了五六個漢子,這是林武最精幹的人了。
指揮服務員把財神搬到我的車上,我和林武、胡四就上了車。
街上人影綽綽,車緩慢地走在路上,如同電影裡的慢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