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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布石

2024-09-19 03:45:08 作者: 花下一壺酒

  鹽官鎮最近陸陸續續還有外鄉人進鎮,一如既往,前赴後繼。

  小鎮陳氏今日有來客,看樣子還不是一伙人,坐落在鄉塾隔壁的陳氏大宅特地大開正門,先後迎進來兩伙人,一先一後,紛至沓來。

  兩伙人中先一步到訪陳氏的,毫無意外又是一老一少,各自一身純白色長衫,高冠博帶,大袖飄搖,為首的少年姓陳,單名一個爽字,清雅矜貴,面目俊美。與這少年同來,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則是一位略顯富態的矮胖老人,手中握著一對核桃獅子頭,一抹燦爛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看著就讓人心生親近。

  這二人來自楠溪洲陳氏,就是之前韓元賦曾提到過的那個楠溪陳氏,手握半洲之地,位在江湖九品制中的正三品之列,真正與四大劍宗這一類的頂尖仙門處在同一水平線上的天下豪閥,當之無愧的九洲大姓。

  在他們之後登門的兩人則是兩位劍修,身背長劍,各自一身長衫都是同一個造型,看著既像是儒衫,又像是道袍,屬於四大劍宗之一的永安洲青蓮劍宗門下弟子才有的著裝,除此之外,這二人各自又頭戴一頂道門蓮花冠,這則是正兒八經屬於道門上清一脈門下仙師才能戴的道冠。

  這後二位來自永安洲的劍修一反常態,與之前見過的其他外鄉人大相逕庭,並非一老一少,而是看起來年紀相仿的一對年輕人,一男一女,與青蓮劍宗那位開山祖師爺同姓,男子名為李天然,女子名為李平陽,是一對兄妹,修為卓然。

  對於小鎮陳氏而言,這先後而來的四位仙家都是難得一見的貴客,只是來歷略有不同,先一步進門的楠溪洲陳氏二人屬於陳氏主脈來人,與小鎮陳氏之間大約就相當於一姓嫡系與旁系之間的區別,此行到訪其實是為了陳氏家主陳書槐膝下的那個獨子陳濟,按照老早之前楠溪洲那邊傳過來的邸報消息,多年不曾熱絡理睬過小鎮陳氏這個遠在西北的旁支的楠溪陳氏主脈,有意在此次甲子之約時,接納陳濟前往楠溪洲,由家學淵源的豪閥陳氏親自培養。

  

  至於後一步進門的永安洲青蓮劍宗二人,則是在收徒之外還身懷其他暫時不可明言的任務目的。

  按照鹽官鎮以往流傳多年的規矩,四大姓各自有各自的經營脈絡,除了朱氏之外的其他三家各自背後都有不同的外盤,但是除了這些之外,其實還各自有一群劍修分別站在四大姓的背後,正好就是同處在江湖正三品之列的四大劍宗,四家各站其一,他們主要的任務就是保證對應的某個小鎮大姓在大陣運行期間的家宅宗族安全,這是當年鹽官大陣初建時,負責擺陣的那幾位三教一家大聖人親自出面,與四大劍宗祖師之間談妥的約定。

  只不過,當初約定要保住各家命脈是一回事,後來的這無數年間,四大劍宗各自如何看待小鎮大姓的方式又是另外一回事,有的是無論負責的小鎮大姓門內子弟天賦好壞以及最後成敗如何,都一定會帶走一名大姓子弟入門下,有的是視其天賦資質的好壞來選擇是否選某個子弟帶入山門培養,也有的則是無論有無天賦以及天賦好壞如何,都從不從這小鎮上帶走任何一個少年人…

  因緣由來已久,故而在四大姓歷代家主的心目中,看待各自背後劍宗的目光也就會有所不同,傳代越久,這個看法也就會越來越根深蒂固,天差地遠,這也是為何當初朱氏不惜自毀根基,也要斷絕與正三品仙門元嘉劍宗之間的聯繫,反過來去熱臉貼上一個區區只有正五品的水岫湖的原因之一。

  今日,貴客登門小鎮大姓陳氏,親自出門迎接的陳氏家主陳書槐,是個看起來有些呆板的中年人,看樣子像極了讀書讀得太多讀傻了一樣,帶著陳氏一眾族人在門口迎接仙家,人未來時他就沉默寡言站在原地,表情平靜不苟言笑,有族中不時常能見到面的旁系族人想要上來搭話混個臉熟,他也就只是簡單點點頭應付一兩句,言語之間直接就能看得出來他的不善言辭,後來等到那兩伙仙家一前一後分別登門時,他恭候遠迎,與人見面,作揖行禮,一舉一動也都是刻板端正,一絲不苟,然後就讓開門路再說一個「請」字,便算是將貴客迎進門了。

  兩伙仙家前後腳登門,再過片刻之後,陳氏正堂之中,先後到來的兩家仙人四位貴客,與那陳氏家主,三方落座,各自看茶。

  楠溪洲陳氏門下來人與永安洲青蓮劍宗兩位劍仙,各自打量了一下那個坐在上首垂眸品茶卻不說話的小鎮陳氏家主,好像對於他的呆板都沒什麼意見,見怪不怪,反倒是隨後這雙方之間對視的一眼,讓這兩家互相之間的氣氛看起來好像就不那麼融洽,既沒有好顏色,也沒有好語氣,似乎連最起碼的互相點頭致意都不太願意。

  就這樣,在這座小鎮上出了名書香世家的陳氏的正堂中,作為東道的主人陳書槐不說話,來做客的兩家仙人就客隨主便也不說話,場面就有些寂靜,略顯尷尬。

  ——

  小鎮鄉塾。

  後院涼亭之中,一位青衫儒士和一名墨衣年輕人相對而坐在一張特製的縱橫十七道的棋盤兩側,儒士執白,青年執黑,手談一局。這種特製的棋盤形制,比如今天下九洲內通行的縱橫各十九道的棋盤要更小了一些,早已經不常見了很多年。

  有一種說法認為,這黑白二子之間的遊戲,最開始是與四大天書其中的某一部有一些關係的,最早的棋盤也很小,可能縱橫都不超過十,後來經過無數年的世代演變,棋道愈盛,坐在棋盤兩側的執棋人,對於棋盤上輾轉騰挪一事的技藝也跟著越來越高,棋盤自然也就跟著越來越大,才有了如今通行天下的縱橫各十九,至於說到縱橫各少了兩路的十七道,那大概都是數千年前的事了,卻莫名其妙在今天被特意搬了出來。

  今日一局,對弈二人又不約而同選了座子棋,棋盤愈小,戰況焦灼。

  那個一貫充任塾師書童的少年陳濟就坐在棋桌一旁的石凳上,觀棋不語,大開眼界。

  這個同為小鎮四大姓家主嫡子之一的少年郎,好像總是與其他那幾家的少年們不太一樣,不太愛出門,繼承書香家風酷愛讀書,是小鎮鄉塾里功課最好的幾個學生之一,很受塾師崔先生的欣賞。

  所以陳氏少年郎一邊讀書一邊也算是當了先生的書童,有機會跟著先生讀書習字,觀棋識譜,琴棋書畫,近水樓台,受益頗多。

  朱氏的那個小霸王朱禛一直以來都有最佩服的三個人,也有最不喜歡的三個人,很不巧這陳濟就是其中之一,一貫被那小胖子稱作「書呆子」,不過他一向都不怎麼在意就是了。

  幾天前崔先生的先生來鄉塾的那兩天,陳氏少年也曾有幸落座一旁,參觀他家先生與先生的先生之間的那場對弈,當時是常制棋盤,那位師祖老先生的棋力也不低,只是不知為何,卻在棋至中盤形勢未明之前就突然投子認輸了,這還讓不明緣由的少年可惜了良久。

  未曾想他今日突然就又有了個機會,少年雖然面上還守著讀書人的禮數,但內心早已雀躍不已,喜出望外!只不過,今天的棋盤不一樣,下棋的路數自然也就會與幾天前那局棋的路數不一樣,要談及收穫,自然也會截然不同。

  手中捻著一枚黑子的墨衣年輕人蘇三載,低下頭看了眼棋盤上某處占優極大的先手,輕笑道:「你就真不準備管管?再放任下去的話,你提前準備的某些妙手可就用不上了,說不得我還要先下一城!」

  青衫儒士面色不顯,溫潤平和,對於對手的調侃並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反應,執棋落子,隨後側頭看了眼觀棋入迷的少年學生,溫和一笑,沒有說話。

  蘇三載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眼陳濟,看著少年全神貫注似乎對兩人的談話毫無所覺,不由看著崔覺笑道:「我怎麼覺著你這個學生有點呆?比我挑的那個差遠了?」

  說罷,順手將捻在手中的黑子落地生根。

  塾師崔覺對此只是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蘇三載見儒士總是不說話,就開始覺得有些無聊了,其實自很多年前他在某一局手談中贏了自家那位一貫嚴肅刻板的先生半子之後,後面的這些年他對下棋這件事的興趣其實就一直都不是很大了,總覺得這種小處爭雄的遊戲沒多大意思,所以此刻與儒士之間的對弈,他布局落子都是隨心所欲,從頭到尾沒有一次長考,卻也能與那小鎮塾師下得有來有往。

  見作為對手的青衫儒士不肯說話,蘇三載閒極無聊,便又將目標放在了一旁觀棋的少年身上,一邊圍棋落子一邊伸出另一隻手,將那少年從觀棋觀得如痴如醉如同夢遊的狀態中拍醒,這才笑眯眯問道:「小陳濟,我聽說你們陳氏也來人了?」

  少年看著一臉興味的蘇三載,難免有些猶豫,這個古古怪怪的黑衣人來的這兩天裡,他都沒有看明白自家先生跟這個突兀造訪之後就好像一直不打算走的蘇先生之間,究竟是個什麼關係。

  說是朋友,好像不是…

  說是敵人,也不太像…

  觀棋入迷卻突兀被問到問題,少年先看了眼自家先生,見先生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之後,這才轉頭看著那位蘇先生,輕輕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楠溪陳氏?」蘇三載饒有興致,「南北兩陳倒是聚齊了。」

  似乎是驟覺有趣,他笑眯眯盯著陳濟問道:「既然你們陳氏主脈都來人了,那你怎麼還能跑到這裡來看閒棋?你那個一貫追求克己復禮的家主爹,難道就不怕人家仙家來人怪罪你們無禮?」

  少年聞言反倒是沒什麼別的表情,只是繼續看著棋盤上黑白棋子之間的來回攻伐,簡簡單單說了四個字:「尊師重道。」

  蘇三載聽著少年的回答,不知道是又想到了什麼,輕笑了一聲,「你們這鹽官鎮四大姓倒是各有各的有趣。」

  陳濟有些不明所以,轉過頭疑惑地看了眼這個說話做事總是奇奇怪怪、雲山霧罩的蘇先生。

  墨衣年輕人也不管他,又是一枚黑子隨意放在那張特製棋盤上的某個點位,語氣古怪道:「一家拆房頂,一家挖牆根,一家抱著房梁不撒手,還有一家……」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瞬,笑看了一眼坐在對面那個面無表情的小鎮塾師,略帶嘲諷道:「總惦記著掛在牆上的福祿壽。」

  大部分注意力都盯著棋局的少年陳濟,對於這個奇奇怪怪的評價有些不明所以,面色怪異地看了眼蘇三載,又看了眼平平靜靜、溫溫和和的自家先生,隨後猶猶豫豫低聲道:「蘇先生……」

  蘇三載轉頭看著少年。

  「您要不還是先看看……您的黑子可能要被屠龍了……」

  「!」

  ……

  片刻之後,棋局落定,蘇三載對於棋局的最終結果似乎也不怎麼在意,只是隨意抹了一把棋盤上星羅棋布的雙方落子,將之弄得亂七八糟,隨後才抬頭看著對面的青衫儒士笑問道:「我這兩天隨意四處瞧了瞧,你們這一期甲子之約的開胃菜好像是都上的差不多了,估摸著下一步就要上真正的正席了吧?你就不打算干點啥防範一二?」

  青衫儒士聞言笑而不語,先看了眼蘇三載,隨後轉過頭朝著還坐在一旁的少年溫聲道:「陳濟,今日就先到這裡,你也回去見見客人,不過莫要貪玩太多,晚上睡覺前要記得溫一溫今日學過的功課。」

  少年陳濟聞言很聽話地起身告辭,恭敬朝先生和那個蘇先生行了個周全標準的儒門禮數,隨後徐徐退出涼亭,轉身緩步出學塾往隔壁的自家大宅走去。

  蘇三載和青衫塾師坐在原地,目送少年出門,也能感知到他出了學塾的大門,又走進隔壁陳氏的那座與小鎮其他三家相比略顯寒酸的大宅門,步履平緩,不急不徐。

  蘇三載微微一笑,轉頭看了眼對面的小鎮塾師,笑道:「看起來,你對你這個學生很滿意?」

  中年儒士抬手在棋盤上分揀棋子裝進黑白兩色不同的棋奩之中,一邊回道:「還成,只是書讀得多了,但還沒去過外面看看,差了『行萬里路』的見識,尚需一些經歷。」

  黑衣年輕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繼續先前的話題笑道:「小鎮開門,我看著該來的差不多都來了,不該來的外鄉人也來了不少,這個形勢…恐怕跟你們往期的甲子之約不太一樣吧?你就不準備管管?就不怕有人偷偷摸摸趴在地上,然後再突然一個抬頭,就把整張桌子都給你們掀了?」

  中年儒士手中動作不停,很快就將棋子分揀完畢,在聽見蘇三載的問話之後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微微皺了皺眉,抬起頭面色平靜凝視著對面那人,沒有說話。

  黑衣年輕人見對面崔覺如此眼神,有些好笑道:「哎你別太過分了!這麼看我是幾個意思?要按我的規矩,真要對你們有什麼這破地方有什麼想法,我都不可能讓你猜到是我,更別說我還蹦到你們面前來晃悠了!」

  青衫儒士聞言也跟著笑了笑,淡淡道:「以蘇先生之能,合夥敲竹槓都能敲得如此婉轉如意,有借有還,若是突發奇想再偶爾別出心裁燈下黑,也未嘗不可不是嗎?」

  這話說得對面的蘇三載瞬間火冒三丈,一拍身前棋桌就跳了起來,指著那個臉色平靜的鄉塾塾師罵道:「好你個姓崔的,我都提前跟你說了不要干那偷雞摸狗的偷窺勾當,你居然還敢如此?你等著老子的,看我是怎麼讓你名傳天下更甚以往的!再說了,老子辛辛苦苦敲了一圈,卻叫那個狗日的路春覺張口拿走三成的大頭,還有五成給了你的半個徒弟,我這買賣可虧大了,算他娘哪門子的婉轉如意?」

  這一次,那個溫溫和和的小鎮塾師就只是笑了笑,沒有接話,誰的徒弟都是徒弟,師父給徒弟掙錢,天經地義了不是?

  大發了一通雷霆的蘇三載劈里啪啦一頓炮仗,轉頭見那儒士乾脆不接話,張了張嘴突然有些啞火,隨後鬼鬼祟祟四處看了看,然後坐回桌變,看著崔覺神神秘秘道:「我之前偶然聽說那位雲中君曾在中土神洲放過話,說他要在你們這次開門之後過來一趟…我現在有些好奇,你在這地方看門,應該是最清楚的,那位真的來了嗎?」

  「不清楚。」

  塾師崔覺的回答只有簡簡單單三個字,在談到這個話題時,眉宇間也有些微的凝重,諸子百家之中一直有一脈很是神秘,據說這一門上下原本應該是脫胎於道門的,但是他們上自那位別開生面的祖師爺,下至門下那仨瓜倆棗的弟子門生後來人,全部無一例外神神秘秘,占著二品仙門的位分,卻從不立哪怕一座山頭,一個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甚至都沒幾個人知道他們那些人的真名,行事詭譎,遮遮掩掩,讓人忌憚。

  這一刻,崔覺莫名想起幾天前,自家先生專門給自己送過來的那隻牛皮紙信封,封口上蓋著蠟封,上面有個火漆印章的古樸篆字。

  先生將那信封遞到自己這個學生面前,只說了一句:「給,我這趟是來送信的,如今差事辦完了,過兩天也就該回去了,不過路上可能會拐個彎,我要去找某個人聊聊天。」

  當時,他還特意看了眼先生。

  結果那老頭就只是擺了擺手,淡淡道:「放心放心,這麼多年修生養性的功課不是白做的,不打架只聊天,我保證以德服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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