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苦
2024-09-19 03:43:42
作者: 花下一壺酒
正月十五,元宵節。
隴右涼州已經開春,今夜迎來了年後的第一場春雨,大如瓢潑。
涼州城以東二十里有座名為「鹽官」的小鎮,幾百戶人家院落規劃修建的四四方方,外緣圍上一圈低矮土牆就成了一座造型齊整的小型城郭。
鎮東口第一座院子裡,從牆面到屋頂斑駁陸離,東拼西湊,縫縫補補,看得出來主人家很勤快但家境差了些,眼看著就要漏風又漏雨,破敗潦倒。
此時一個衣著貧寒渾身濕透的落魄少年正蹲坐在院中主屋的門檻上,身後的屋子裡沒有點燈,也空無一人,他就這麼一個人雙臂抱膝,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望著屋檐外如注的雨線怔怔發呆。
每年的這一天,少年都會有些難過,今年額外又多了一份難過,因為大約半刻前,有個長相俊美的年輕人千里迢迢趕路到了這裡,跳上他家牆頭,笑眯眯說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取他的狗命!
……
少年姓楚,名元宵,是個孤兒,年歲不大,過了今天就算剛滿十三了,被撿回來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天生人,正月十五被撿回來就算是正月十五生的了。
據那個死了七年的老酒鬼生前的說法,十三年前的那個元宵節,他在涼州城外的某個山坳里撿到這個孩子的時候,他還是個裹在襁褓里的嬰兒,能看得出來剛出生不久,哭聲時斷時續,被發現時就那麼躺在一片死人堆里。
沒有人知道當時躺在這個嬰兒周圍的那不下三十條人命為什麼會被人截殺在荒郊野外,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父母在不在那三十具屍體之中,總之老酒鬼到了那地方的時候,在場的除了包裹裡頭的那個孩子還有半口氣,其餘人等無一活口!
老酒鬼當時大概也未多深思,只是以為可能是行兇的人不覺得他一個剛出生的娃娃能活下來,又或者也可能是不在乎他到底能不能活得下來,反正最後他倒是有那麼一把子好運氣沒做了刀下亡魂。
那年冬天很長,開春很晚,涼州城外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這個孩子也算是命大,老酒鬼撿到他的時候他還沒被凍死,屬實算是老天爺大發了一回慈悲。
那老酒鬼本是個無親無故的老獨孤,前半生都是涼州邊軍里的戍邊軍卒,沒什麼本事,在軍營里蹉跎了大半輩子到最後連軍餉錢都沒存下幾個。
後來年紀到了就從行伍里退了出來,他就背著他那把壓箱底吃灰多年的破軍刀離開了軍營,最後在這離州城不遠的鹽官鎮安了家落了戶。
那天恰巧有事進城的老酒鬼碰巧遇上這檔子事,就把在那山坳里的事情報了官,然後帶著這個撿回來的孩子回了鹽官鎮上這座小破院子,後面的幾年就只能夠一口麵糊糊一口水地把這孩子養到了六七歲,一大一小兩個獨孤,這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勉強湊合。
如此大的人命案事發邊地,消息自然不脛而走,隨之而來的各種猜測說法也有很多,其中聽起來最靠譜的說法是他們運氣不好遇上了流寇馬匪圖財害命,畢竟涼州是正兒八經的邊地,近些年來雖沒有打過仗,但有個把伙的流竄匪類確實也不算太稀奇。
當年為了此事,涼州邊軍還曾專門派出過一營數千軍馬在方圓數百里地界內巡查剿匪,以保地方安寧,可最後的結果卻是什麼都沒找到。
……
自此之後,時隔七年。
少年猶記得,老酒鬼死的那年他七歲,那天也是個元宵節。
大清早就出了門去忙著掙他們爺孫倆一碗飯錢的老人直到後半夜才回來,一身風雪,重傷垂死,還沒來得及等到七歲的小娃娃跌跌撞撞跑出門去找個郎中回來,他就已經在炕頭上咽了氣。
那老頭兒生前脾氣不好,極愛喝酒,喝醉了之後脾氣就更不好,偌大一個鹽官鎮幾百戶人家上千口人丁,他在這裡住了將近二十年愣是一個朋友都沒處到。
所以當時只有七歲的娃娃楚元宵枯坐一夜一天又一夜之後,就只能一邊哭一邊自己給那老頭找個埋骨地,家裡沒錢,連口棺材都打不起。
鵝毛大雪,寒風呼嘯,刺骨冰涼入心三寸,鎮東口這第一座院子的院門到幾步之外的鎮口,再到三里地外的那座名為蟄龍背的山腳下,少年現在已經不太願意記得清當時的自己是怎麼把那老頭的屍身連扛帶拖搬出去那麼遠的,也不願意回想起當時身後留下的那一條長長的雪地腳印又有多長?
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被撿回來的孩子再一次成了個孤兒。
……
少年家那座院子出了院門往東走幾步有一棵上了年紀的老槐樹,樹幹粗壯要好幾個成年人合抱才能抱得住的那種,樹冠上朝北的一根粗壯樹幹上掛著一口歲數不小的大銅鐘,印記斑駁,搖搖欲墜。
據說這口銅鐘是由鎮口往鎮裡報信示警的,以防馬匪山賊劫掠之用,但近年來邊地太平,邊軍戍邊守土有方,再加上十幾年前的那一營邊軍把方圓數百里地面上上下下翻了個底朝天,所以後面的這些年,這銅鐘也就沒人再敲響過,甚至後來不知道是哪家的敗家子把掛在鍾裡頭的那根敲鐘鐵錘也偷走了,所以這老銅鐘也就乾脆成了個擺件,沒了啥用處。
跟這掛著銅鐘的老槐樹隔著一條官道的鎮口另一側有一間破茅屋,當年老酒鬼剛死的那個時候,這破茅屋裡還住著個跟老酒鬼年紀一般大的姓梁的老更夫,靠著替小鎮上打更守夜,能在鹽官署那邊領一份微薄薪俸過日子。
那個姓梁的老更夫跟姓楚的老酒鬼也算是鄰居,卻一直很不對付,見面從不給對方好臉色的那種。
那時候老酒鬼新喪,才七歲的娃娃驟然失去了依靠,吃一口飯都成了問題,總是飢一頓飽一頓,很多時候都會餓著肚子靠坐在那棵老槐樹下,餓得頭暈眼花的時候就抬頭看著那口沒有鍾錘內里空空如也的銅鐘,安慰著自己銅鐘不餓我也不餓,希冀著扛一扛餓過勁就不會那麼餓了。
每當此時,那個負責晚上打更的梁老頭就總是坐在茅屋裡頭,透過敞開的屋門看著路對面坐在樹下的那個小娃娃。
一老一小兩個人就隔著一條路默默無言,娃娃看著銅鐘,老頭看著娃娃。
日子就這樣大約又過了兩三個月,那個慣愛拉著一張臉的梁老頭終於還是看不下去了,從那張破椅子上起身走出了茅屋門,朝著又一次坐在樹下離那口大銅鐘更近了些的小娃娃招了招手。
少年記得,那是他第一次走到那個梁老頭面前,那個脾氣也不怎麼好的老人就只說了一句話:「命不好也不要想著把自己餓死了事!你就算再怎麼爛命一條,也得對得起撿你一條命的那個老鬼!做人得講良心,不能光想著自己!」
七歲的小娃娃被人罵了有些傷心,但沒有反駁,看著那個一臉冷漠的老人點了點頭。
於是在那之後,他就多了一條生計,開始每天晚上跟著梁老頭走街串巷給這座小鎮打更,每晚跟著出去轉一圈回來,梁老頭都會分他一顆銅板當飯錢,也就是靠著每天的那一顆救命的銅板,這個不知道是命好還是命不好的娃娃才有命從七歲長到了十歲。
他以為以後都會這樣每晚披著夜色跟著那個佝僂的老人走街串巷走下去,直到他成人,然後給那老人養老送終,把本應該給老酒鬼的那一份也一起回報給這個老鄰居。
但是可惜,天不隨人願,老天爺好像總是不太願意讓他好過。
十歲那年,又是元宵節。
那天一如往日站在家門口等著梁老頭出發去打更的十歲小少年,久等都不見那個面噁心善的老人從茅屋裡拉開屋門出來。
他不免的心裡發慌,終於第一次主動推開了破茅屋的那扇屋門,看到的是那個救活了他一命的老人坐在他一貫愛坐著的那張竹椅上,雙眼緊閉,神態安詳,但已經沒了活人氣。
不過這一回好歹比上一回要好一些,看得出來梁老頭的人緣多少是比那老酒鬼要好一些的,附近的街坊鄰居聽說打更的梁老頭過世,零零散散還有人主動過來幫忙。
幾家人原本合計著想湊幾塊薄木板給老頭打一口棺材,可是那梁老頭是坐在椅子上咽的氣,被發現的又太晚,屍身僵硬根本捋不直也裝不進棺材裡頭,最後別無辦法就只能火葬。
這個葬法在涼州其實不時興,但十里八鄉偶爾也會有那麼一兩個,加上老梁頭這麼個情況又特殊,也就只能如此辦了,那個裝了梁老頭一捧骨灰的陶罐是少年從自己家裡翻箱倒櫃找出來的,陶罐入土的地方離老酒鬼的墳頭也不遠,就隔著一座小山包。
兩個生前做了十幾年鄰居的老頭,死後又當起了鄰居。
如今少年十三歲,老梁頭也死了已經三年了,現在逢年過節去上墳的時候,他會在兩座墳頭前都磕幾個頭。
活人一命不容易,他很感激那兩個給他續命的老人。
……
後來的這三年間,少年雖然一直很少接觸旁人,但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小鎮上一直流傳著的某種說法,並且過去的這些年裡,他從未跟人說過自己其實是有些相信這些傳言的,當然也可以說是無人可說……
鎮民們茶餘飯後閒話家常都會說到住在鎮子東口的這個半大娃娃,說他是個天煞孤星,說凡是跟他親近一些的人到最後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比如當年跟他一起出門卻被截殺在涼州城外荒郊野地里的那三十多條人命,再比如撿他回來的那個老酒鬼,又比如那個住在他對門,發善心給他飯吃的老更夫,最後都無一例外不得善終!
信誓旦旦,證據確鑿!
像這種鄉下地方,這樣空穴來風、尋風捕影的事情大多真真假假、私語竊竊,往往來的都很容易,少有人真的在乎真假,你若非要計較,可能都未必能找得到源頭。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但這都不妨礙少年只能獨來獨往,很少有人有膽子願意跟他多說一句話,甚至還有些人老遠見到了都會往邊上躲一躲,眼神怪異,指指點點。
人嫌狗不愛,這個屬實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命好還是不好的少年就是這麼一步步長到如今的。
……
老梁故去之後,接了他的打更差事的是個邋裡邋遢的中年漢子,其實說這人邋遢都有些埋汰了這兩個字,自從楚元宵認識他以來,好像就從沒見過他洗臉,那一身比之少年還多有不如的破衣爛衫也滿是泥污,腳上那雙看不清本來顏色的老布鞋也永遠都是耷拉在腳上,本該在腳跟後面的鞋幫早就沾在鞋底上了。
這個不修邊幅的邋遢漢子姓侯,卻也有個跟他形象太不相襯的好名字,叫作侯君臣。
這侯君臣大約是天生的不拘小節,三年前老梁身故的次日從鹽官署那邊接過的打更差事,當天就直接去了鎮子東口的那間破茅屋,也不管他的前任老梁頭昨天才被從茅屋裡抬出去,大大咧咧直接躺在茅屋裡的那張破板床上就開始蒙頭大睡。
雖然他不再帶著少年一起打更巡夜,但卻是小鎮上少有的願意跟對門那個孩子說幾句話的人之一。
後來這三年間,每每少年得空重新坐回鎮口那棵老槐樹下時,他都愛搬著那張破舊竹椅坐在對面的茅屋門外,袒胸露腹,一邊抬起腳來用手搓著腳趾間的泥垢,一邊朝對面的少年吆喝:「姓楚的小子帶吃的沒有?好東西要與人分享才能有滋有味,你小子可別藏私!」
……
時間就是這麼一天天往前推,終於到了少年十三歲這年的正月十五,又是元宵節。
當他從鎮東口外那座蟄龍背山腳下磕完了頭回來的時候,侯君臣一如既往坐在茅屋門口,搓著腳趾笑眯眯看著少年道:「你說像你這種天煞孤星的命格,去給死人磕頭會不會再把那倆老鬼又剋死一遍?」
剛剛走進鎮口的少年有些無語,側頭斜睨著那個中年漢子回嗆道:「我這三年的早飯午飯晚飯至少有一半都進了你的肚子,我怎麼就沒見你一命歸西?」
中年漢子聞言理所當然擺擺手,「那是老子陽氣重,就你這點子煞氣,都不夠給老子撓撓癢的!」
少年懶得跟這個懶漢廢話,翻了個白眼準備推開院門回家,又聽到身後傳來那個漢子懶懶散散的聲音:「晚上記得鎖門,要是讓不乾不淨的東西進了家門,你那點煞氣倒是容易剋死自己!」
少年也不回頭,抬手朝著漢子擺了擺算是個回應。
只是他沒有想到,他以為是侯君臣那個老光棍開玩笑的話,卻在天黑之後成了真,只不過好像也跟他有沒有鎖門關係不大。
跳上牆頭這種事,對有些人可能是很難,但對有些人,不叫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