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第 7 章 第 7 章

  放寒假前，班上許多同學主動加了微信。

  藺唯看著越來越滿的朋友列表，那一個個陌生的頭像填滿屏幕，既新奇又恐慌。

  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內，她的微信聯繫人只有爸爸和奶奶。

  藺唯還被拉進了班級群，兩個。

  一個「高一3班[加油]」，一個「高一3班（無師版）」；一個除了班主任發通知鳥不拉屎，一個叨叨叨弱智兒童歡樂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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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假了，大家看起來都挺開心，一點小事都能嘻嘻哈哈半天。

  【warren：因斯坦老師，您來了！】

  【Einstein：e=mc2，多麼優美的公式啊】

  【小帥帥學長：多麼優美的公式】

  【Einstein：誰能想到出自你爸爸之手！】

  【小帥帥學長：……】

  ……

  一開始時藺唯每次都會點開，高漲的情緒順網線傳來，她會不自覺嘴角上揚。

  她想過要不要加入大家的聊天，可打字速度慢，也怕打錯字鬧出笑話，總是在猶豫時，屏幕就刷過去了十幾條消息。

  如果能發英語就好了。

  但很快她發現，更多的時候，同學們發的東西她根本看不懂。

  【三十二位的三十二：[網頁連結]】

  【三十二位的三十二：充滿智慧的蛤_蟆先生】

  【warren：說這個詞能＋1s嗎】

  【ht：這位更是重量級】

  【茄子大王：說這個詞能改變中國嗎】

  【詩夢：哈哈哈哈】

  【國產007：小心這個群沒了】

  ……

  藺唯確認過好幾遍，同學們說的是標準中文，打的是標準漢語，就是連在一起她就看不懂了。

  也不明白是詞彙量的緣故，還是文化差異的緣故，有時她邊啃麵包邊思考，總想不出一個解釋，就暫時擱置了這些煩心事。

  父親經常不在家，每個陰天的寒冷冬日，藺唯總會一個人鎖在房間裡，對著書桌和手機間的空隙發呆。

  桌上還剩四科卷子需要訂正，上面密密麻麻畫滿紅叉，手邊的書架堆滿練習冊，書架上語文老師推薦的兩大排中國經典名著尚一本都沒翻開過。

  藺唯摸向衛衣口袋，空的，耳機不見了。

  她經常丟小東西，前年買了這對藍牙耳機後，曾「丟過」不止五次。不過每次過了兩天，耳機都會莫名其妙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比如牙缸後面，床頭櫃裡，兩本書之間。

  她心煩意亂片刻後，攥緊拳頭，下定決心要抄三遍語文期末考試的古文注釋，把它們全部背下。

  剛擡筆，手機就嘀嘀震動了起來，班群又熱鬧了起來。

  好不容易集中起來的注意力又沒了，似一縷青煙消失得毫無蹤影，這一次，藺唯開啟「消息免打擾」屏蔽了這個群。

  她有不止一瓶藥。

  一瓶是治療抑鬱症的，而另一瓶是治療ADHD（注意力缺失症）的。

  藺唯有時候能明白爸爸的態度，如果她是自己的父母，也會不喜歡自己——怎麼會有小孩有這麼多的毛病？

  ADHD作祟，她特別容易沉迷各種新事物上，經常三分鐘熱度，上個月喜歡的漫畫這個月就不喜歡了，曾經想當個作家現在又不想了。

  不過在原來的學校，三分鐘熱度後留下的時間也足夠學習，來到這裡，面對全新的知識體系，不全神貫注是行不通的。

  寒假過了一周，藺唯收到了第一條私聊信息：

  【Aileen：寒假快樂~最近在幹什麼呀？】

  她知道這是班上的同學，當時加好友時場面過於混亂，她沒有及時備註，不知道具體是哪個。

  【Violet.F：你是誰？】

  藺唯的微信名是很久以前起的，那時候還在英國上學。

  【Aileen：啊？你不記得我了？】

  【Violet.F：對不起，列表人太多，混亂掉了】

  【Aileen：天天跟你在一塊的呀】

  藺唯立刻想起來了，這個頭像是姚清妍，那個聞起來有薄荷酒味的女生，之前一到課間就來找自己聊天。

  這個漂亮姑娘一直很熱情。

  高興嗎？

  藺唯答不上來，甚至有些害怕——如果姚清妍之後發現，她其實是個很差勁的人該怎麼辦？

  那就爭取不要失去她，塑造良好形象，給予積極反饋。

  藺唯想起來，過去一個月里，她只知道姚清妍叫」yaoqingyan」，卻從來沒在意過究竟是哪三個字。

  朋友，要從對全名了如指掌開始。

  這是她在中國親身觀察到的，不光課上老師點名會點全名，朋友間也會喊全名。在英國，身邊人都習慣叫她「Violet」，或更簡短些，「Vio」；但在這裡，所有人都喊她「藺唯」，沒有人會叫她「唯」。

  【Violet.F：哦！你的名字是哪幾個字？】

  對話框突然沉寂，本一直秒回的姚清妍消失了。

  藺唯左右為難，不知道該不該鎖上手機，她不明白這個問題出了什麼錯，有什麼好思考的。

  一分鐘後，終於。

  【Aileen：所以你都不知道我叫什麼】

  藺唯愣住。

  對面的人顯然誤解了她的意思，這正是藺唯很討厭發消息的原因，她根本不擅長發消息，任何形式的文字消息都是如此。

  【Violet.F：我知道，但是我不會寫。】

  【Aileen：……那你之前怎麼從沒問過我】

  藺唯如鯁在喉，在對話框裡刪了又打，打了又刪。

  她的中文是母語沒錯，但寫起字來和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完全不在一個級別，畢竟小時候被迫去的中文學校只教過三千個字，能寫出一千個就能混個結業。

  該怎麼解釋呢？

  藺唯想發語音，可又對語音有種天生的排斥，那令她有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安全感。

  百般糾結之中，五分鐘過去了。

  所幸對面最先耐不住性子：

  【Aileen：好啦，姚清妍】

  原來是這三個字，最後這個女字旁的「妍」從來沒見過，要好好記下才行。

  【Violet.F：謝謝！】

  【Aileen：[動畫表情]】

  藺唯知道，最後聊的這幾句里，姚清妍不開心了。

  要好好記住身邊人的名字才行，她想，這個月裡認識了不少友善的同學，不能讓他們不高興。

  藺唯在腦海內過了一遍，其他所有同學的名字她都不確定是哪幾個字。

  除了一個名字。

  黎晚。

  說來也壞，那兩個字很複雜，可她卻記得很清楚。黎明的黎，晚上的晚，「勿」少一撇，下面也不是「水」。

  緊接著，藺唯又想起之前乾的蠢事，沒幫黎晚拿琴，還在冰天雪地問人家題。

  那因握著琴把而發紫的手，在腦海內揮之不去。

  藺唯在班群里翻了很久，她才發現，原來正式的班級群里是有備註的，她輕而易舉就找出了黎晚的微信。

  黎晚的頭像是一個高音譜號，暱稱和她在群里的備註一樣，就叫「黎晚」。

  要不要發一條消息過去呢？

  藺唯打開對話框，盯著空空如也的界面發愣，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發什麼，索性又關掉了。

  今天又是沒能完成學習計劃的一天。

  *

  一月底，春節的氣息日漸濃厚，路燈下掛滿了紅燈籠，購物商場貼起對聯和猴年福字，再破的小區都填滿了紅色。

  北方小年那天，爸爸的新女朋友又來了，也就是上次見到的那個陌生女人，她大包小包提了一堆，其中有稻香村的點心。

  藺唯告訴這個女人她不愛吃甜食，這個女人也不生氣，只是咯咯笑著打趣幾句，問藺唯想要什麼她再去買。

  這增加了不少好感。

  於是，藺唯也記住了這個女人的名字：蘭秋池。

  又過了幾天，藺唯被爸爸帶到S市周邊的小縣城走親戚。

  那裡和熟悉的約克郡小鎮更像，看不到擋住烏雲的鋼鐵森林，每個清晨都能聽到蟲鳴聲。

  她走到哪裡都會被圍觀。

  一般中外混血都會更像亞洲人，可她偏偏中了基因「彩票」，長得和爸爸不能說不像，只能說毫無關係。

  剛踏進村頭，空氣就熱鬧了起來。

  「新疆小孩兒哦？」

  「外國人哦？」

  「眼睛怎麼不是黑色兒的，能看得見東西嗎？」

  「這女娃子高得很。」

  「是女娃子嗎？好像說現在不少男娃娃秀氣嘞，長得跟女娃子一樣。」

  ……

  儘管它們有濃厚的口音，不能每個字都聽懂，但聽懂的那些話中，很多都令藺唯啞然失笑。

  對於不認識的人，藺唯耳機一戴，雙眼目視前方，世界就清淨了。

  但到爸爸的親戚家裡就煩人了。

  她和家裡的親戚長得不一樣，口音不一樣，各種習慣都不一樣；不管事實如何，他們有血緣關係這件事總也沒有實感。

  「說兩句英語我們聽聽。」二伯笑嘻嘻道，「二伯沒見過世面，讓二伯聽聽。」

  七歲的侄女好奇地盤在身邊，胖乎乎的小手非要摸那高高的鼻子，藺唯左躲又躲，總也躲不開，她真的很討厭小孩汗津津的指肚。

  藺唯感覺像動物園裡的猴。

  「說兩句唄，」藺定國推推女兒，「又不會少塊肉。」

  藺唯只能垂下眼睛，隨便自言自語亂說一氣，圍著的七八姑八大姨們就會快活地拍手笑起來。

  說英語有什麼可笑的，她不明白，所以更不舒服了。

  還有更可惡的。

  王姨反覆說了好幾遍：「你爸是不是把你抱錯了。你這鼻子比你爸高兩倍，你爸頭髮也不是卷的呀，臉型也不像，你爸那大臉盤子，你這俊的呦。」

  「沒有。」藺唯面無表情。

  王姨還在笑：「肯定抱錯了。」臉上笑嘻嘻的，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

  藺唯白了她一眼，不再說話，眼神也故意飄向別處。

  王姨吃了癟，扯嗓子沖吞雲吐霧的藺定國喊：「你娃娃脾氣夠大的哦。」

  藺定國罵罵咧咧：「不懂事！你姨開個玩笑！」

  可這個玩笑我不喜歡。

  藺唯沒能說出口，憋了半天，她說：「那就是抱錯了吧。」

  王姨自覺沒趣，嘴裡嘟囔一句聽不清的話，轉身找二伯媳婦聊天去了。

  那天晚上，媽媽沒有打電話過來，甚至一條消息也沒有。也在意料之中，英國不過春節，以前過春節時都在春季學期中，當天還要上課。

  可她還是會有無謂的希望。

  藺唯站在窗前，窗外一排自建平房，視野開闊，村頭放的煙花看得清清楚楚，紅的，黃的，紫的，她最喜歡紫色的。

  還好，手機恰巧一個震動。

  【姚清妍：春節快樂！希望新的一年我們也是好朋友~】

  煙花在夜空中綻放，藺唯微笑著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