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讀
2024-09-15 09:11:12
作者: SweetTKY
伴讀
蘇珏捏了捏手裡的小兔荷包,才邁開腿回自己的寢宮去。
左右住的偏也不怕人知道,一進門他就扯著嗓子喊了起來:「謙叔!謙叔?」
可惜他叫了幾聲也不見有人回應,蘇珏微嘆一聲,忍不住咕噥道:「又沒在啊。」
一邊說著他一邊伸手掀起床褥,打開底下的暗格剛要把荷包放進去,就冷不丁地聽見有人開口詢問:「從哪順回來的?寶貝成這樣。」
蘇珏習慣了似的,沒什麼太大反應,繼續手上的動作:「您就不能出來說話?」
「不想出來,省得誰突然過來解釋不清。」
「哪有人啊……」蘇珏低聲抱怨了一句,往床上一躺,「您每日到底是見誰去了?宮裡的哪位娘娘還是哪個宮女?您若實在想,不如就面對面地和人把話說清楚,總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躲在暗處偷看是何苦來的?」
「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有些東西變了……不見總比見了好。」
蘇珏不以為然:「我父皇一門心思撲在前朝,您在宮裡都多少年了,大大小小的地方比我還清楚,您要是想見一個人,又怎麼會見不到,宮裡面連個皇后娘娘都沒有,再往上總不能是……誒呦!」
那人靜了半晌,眼見他越說越不著調。
閃身出來,擡手給了蘇珏一個栗暴:「不大點個孩子少想這有的沒的,問你話你還沒答呢,從哪順來的東西?那麼寶貝。」
蘇珏捂著腦袋翻身坐起來,低聲咕噥了幾句不知道說了個什麼:「今日出門沒看黃曆,碰上蘇尹了,難得有人願意給我解圍……跟個小兔子似的,他給的。」
蘇謙霖一時無言,他知道像蘇珏這個年紀的孩子對於旁人常常會冒出一些很奇怪的詞來。
就好比他也被蘇珏說成過是不是什么小蟲變的能躲到縫隙里去,要不然為什麼總是一下子就不見了。
但他早就過了能理解孩子說的每一句話的年紀了,小心翼翼地琢磨了半晌才道:「是個脾氣軟和的孩子?誰家的?叫什麼名?」
蘇珏道:「不是,他就是長得乖巧,對著蘇尹那幫人時凶得很,幾句話就將人擠兌走了。可偏偏後來跟我說話時他又怕我不理他,多像個小兔子?」
蘇謙霖無言以對,他還是想不明白:「你這都什麼跟什麼?怎麼我一句都聽不懂……問你叫什麼名,你還沒說呢,沒記住?」
「記住了。」蘇珏垂下眼帘,道,「林太傅家的,叫林瑔,字清塵。」
蘇謙霖頓了下,輕笑一聲:「難怪……林太傅家的孩子,定然是好的,你交這麼個朋友也好。」
蘇珏沒答,躺下去默默翻了個身,手摁在暗格的位置摩挲了幾下。
還是算了,交自己這麼個朋友……於林瑔而言不是什麼好事。
宮裡又不是什麼好地方,除了以後當上大官了來上朝,能離遠些就離遠些吧。
蘇瑾安微微嘆了聲,本就煩得厲害,又聽來人說太后請他過去,頓時更加鬱悶:「太后又有何事?」
那小太監把頭埋得更低了,實在是不敢多說什麼,奈何就這麼回去也是免不了一頓板子。
索性心一橫,道:「回陛下,還是為著五皇子的事,太后娘娘說……說五殿下自幼沒人管教,如今也到了知事念書的年紀了,總不好還這麼放著不管,想把殿下接到跟前去……」
蘇瑾安冷笑一聲,替那小太監說完了後半段:「好歹也是血親,她必會好好教養他?蘇珏哪怕是就那麼放養著,也比她來教導好上千百倍!你回去告訴她,蘇珏的事她不必再想!」
打發走了那小太監,蘇瑾安再拿起那本丞相遞上來的奏摺,終是忍無可忍,擡手便摔在了地上。
朱欽連忙上前給蘇瑾安遞了茶:「陛下消消氣。依奴才看啊,太后就是年事已高,覺著一人待著無趣想要個伴兒,回頭奴才尋個聽話些的貓兒狗兒什麼的去陪陪太后就是了。」
蘇瑾安嗤笑一聲:「太后想要的哪裡是什麼伴兒。丞相最近動作也大了,前朝後宮都不得安寧,丞相也就原先處處受殷家打壓、當那芝麻官的時候最老實本分,可如今殷家倒了,他反倒是學起殷家當年的做派來了!」
聞言,朱欽垂下頭,沒敢接話。
蘇瑾安呼了口氣,突然問:「你說……蘇珏該怎麼辦,最讓我愁的就是他。」
朱欽琢磨了半晌,實在有些為難,畢竟誰也說不準這位主自己是怎麼想的。
好半晌他才附身在蘇瑾安耳邊試探著道:「五殿下那邊……您不如就找位娘娘養著,五殿下有人管了,太后說不準也就歇了這心思了。何必為這檔子事惹得自己不快。」
蘇瑾安顯然是不滿意這個回答的,他微微蹙眉,良久才輕嘆一聲,道:「罷了,他也在上書房念了兩年書了,到現在也沒有個伴讀。你瞧著哪家的孩子合適,為他選個玩伴,尋個教養的師父就是了。太后那邊橫豎也不是最後一次,怎麼也要鬧個沒完。」
朱欽一時犯了難,應了聲一時沒再接話。皇子的伴讀,怎麼也要是三品以上官員家的孩子。
可蘇珏處境著實尷尬,蘇瑾安對他完全就是「不管」。
有人提起來了問一句,沒人說他便全然不管,只當沒有這個兒子。
可蘇珏那位親生母妃的身份又著實難言,蘇珏受到的磋磨遠比其他不得寵的孩子多得多,大官家裡誰肯讓自己的孩子去攀扯這個事……
「誒,對了!」朱欽靈光一現,俯下身在蘇瑾安耳邊道,「奴才今日聽小圓子……就是奴才那個小徒弟,領著林小公子玩兒的那個說了一嘴,那意思好像是林小公子跟五殿下碰上來著,說了幾句話。林小公子是個脾性好的,知禮數懂進退,不如……」
蘇瑾安一愣,隨即便嘆了聲,道:「大蘇不許皇子伴讀參加科舉,宮裡孩子們的伴讀哪個不是家裡不指著他們功成名就來混一份俸祿的?林瑔那孩子是個聰慧的,三歲開始讀書,長到如今,也是比旁人吃了多少苦用了多少功,叫他來做蘇珏的伴讀蘇珏倒是揀著便宜了,林瑔後半輩子怎麼過?他就完了。」
大蘇曾有位皇帝自由跟伴讀關係極好,他登帝便封了伴讀做了大官,極其信賴器重。
奈何那位是個不知足的,借著先帝信任,把朝堂攪得烏煙瘴氣,不知貪墨了多少,鬧得民不聊生,最後竟把手伸向了皇位,給先帝暗中下藥。
待東窗事發,先帝被這般親近之人背叛自然不好受,寧是強撐著一口氣立下遺詔。
皇子伴讀永不得入朝為官,只要大蘇還在一天,此律例便不可廢。
「這……」朱欽猶豫一瞬,道,「奴才瞧著那林小公子是個有主意的,您不如讓奴才到林太傅府上問問去,若是太傅和小公子不願意再另說。」
蘇瑾安略微思忖一番,道:「罷了,過幾日待我有空了,親自去一趟吧。」
林老太傅聽完蘇瑾安來意後,並未多說什麼,只是命人去喚林瑔過來。
「您老人家叫他出來做什麼?孩子還小,有多少事怕是不清楚的,您直接回了我便是。」
林老太傅輕笑:「那陛下來這一趟,竟是專門聽臣說不成的了?」
「實不相瞞,瑾安此次來找太傅,本也不是為了這事。」蘇瑾安輕輕舒了一口氣,道,「我知道您有多寶貝他,清塵是個極聰慧的孩子,不能科舉,就斷了他的青雲路。您若應下了,他以後若是怨您要怎麼好?不應才是應該的。」
林老太傅笑著搖頭:「陛下莫要這麼叫了……您得記著不合身份的事不能做。這事還就得叫清塵自己選,您覺著他年紀小就該替他做了決定?萬事都要由他自己決定,我把他引到正道上,只要不走偏,剩下的便交由他自己選擇。是他自己選的路,走到頭了才覺得舒心。」
林老太傅話音剛落,就聽門外面有人道:「大人,清塵公子領過來了。」
「叫他進來!」林老太傅笑著指了指門口,「您瞧,這不就來了?陛下自己問他吧。」
「祖父。」林瑔視線落到蘇瑾安身上時不免驚訝了一瞬,隨即板板正正地行了個禮,「清塵見過陛下。」
林太傅摸著林瑔的頭,柔聲道:「清塵,陛下要同你說件要緊事,你好好聽著,回去想一想,知道嗎?」
林瑔雖不明所以,卻還是重重點頭:「嗯。」
蘇瑾安笑了下,終是沒忍住,擡手又掐了下林瑔的臉:「清塵,若是我要領你進宮去給……五皇子做伴讀,你去嗎?」
「五皇子?子卿嗎?」
蘇瑾安樂了:「你還知道他的字啊?他同你說的?」
「嗯。」林瑔點頭,略微思索了一下,道:「若是他的話,倒也未嘗不可。」
蘇瑾安頓了下,擡手颳了一下他的鼻子:「這麼著急做什麼?你回去好好想想,然後告訴你祖父。如果你做了他的伴讀,可就不能參加科舉了。還有你祖父,除了逢年過節,你就只能每隔三個月才能見他一次了。」
林瑔垂下眼帘,只再猶豫了一瞬,便堅定點頭:「想好了。天底下的路又並非只有科舉一條,我不是一定要科舉的……祖父……」林瑔轉過頭來看向林老太傅,「祖父,等清塵休沐,就回來看您。」
聞言,蘇瑾安和林太傅頓時笑起來。
良久,才叫了人過來把林瑔送回院子去。
林太傅見蘇瑾安笑得開懷,不免嘆道:「陛下待清塵都能這般好,為何偏偏就對那孩子……」
蘇瑾安沒出聲,林太傅又道:「也罷,陛下有怨也是應該的,可那孩子……您這樣對他不管不顧,他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終歸也是有怨的。親父子,何苦鬧成這樣?」
蘇瑾安出神地摩挲著腕上有些陳舊的白玉骰,思緒萬千,似乎飄回了很多年前,某個人給他系上這個東西的時候。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卻發覺自己臉僵得做不出什麼表情來:「先生,就叫他怨我吧。他好不好過,糊弄著混完這一輩子也挺好的……跟殷家粘著關係的人,我連我自己都能怨,只有他,他是我求來的,我沒資格怨他。可我也沒法兒見他,我見不得。」
他能有愧,但不能有怨有恨,可他也確實失去的東西太多了。
須臾,蘇瑾安才終於緩過來了似的,若無其事地笑了下。
雖說看著還是有些勉強,但至少還能算是個笑:「年歲大了,就總開始想這些有的沒的,讓太傅看笑話了。」
「你才活多少年了?叫什麼歲數大。」林太傅笑了聲,道,「說說吧,今兒個來總不能只為那一件事。」
「果真什麼都瞞不過太傅。」蘇瑾安道,「太傅……收了蘇珏做徒弟吧,也無須教他什麼,掛個名頭,權當是給他一個庇護。按理說朝堂相爭,同他一個孩子能有什麼關係?可偏偏想他死的人太多,我怕我護不住他。」
「你哪裡是護不住他?沒爹沒娘的孩子最可憐,誰都能踩上一腳的玩意兒。」
林太傅腦子有些不清醒,這話說得冒犯了些,可他瞧了蘇瑾安半晌也不見他有什麼反應。
隨即搖著頭端起茶盞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過喉間,他本該滿足地喟嘆一聲,卻愈發覺得沒意思起來。
林老太傅逕自斟了一盞茶,幽幽嘆道:「我那時舊傷難愈,太醫來瞧開了一堆藥不算完,還非要囑咐一句少喝些酒。我不聽,你和他帶著他師娘,一天到晚地就只顧著盯著我,我就總偷偷把酒倒在茶盞里,還是要被你們發現,一個個盯得緊著呢!尤其是那小子……」
他靜了好一會兒,明明就喝了那兩盞酒,卻好像醉得厲害似的:「臣活了這些年,有時候隨意提點那一句兩句的,便有人半開玩笑似的喊我一句師父,但真吃過的拜師茶也就那一盞。臣是看不透陛下咯,您不管那孩子,卻又要叫他活著……陛下說,那孩子叫我一聲什麼?差著輩分呢!」
蘇瑾安面色平靜,摩挲著那顆玉骰的動作卻快了些:「只要還能過得去,就這麼混著吧,他能這麼沒大病大災得活到老就夠了。您要不願意收下他,此事便作罷吧。讓清塵他再好好想想,那麼好的孩子,磋磨一生才是可惜。」
林老太傅從鼻子裡哼出一聲笑來:「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去吧,我昨日領他進宮回來他便問過我,何時要再去宮裡,叫我帶上他一塊兒,原來事是出在這了。陛下出來的也有些時候了,快些回去吧,待老臣有空了,便去見見五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