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2024-09-14 22:59:04
作者: 擊雲腰
大理寺
第八十三章
翌日,拂曉時分,天剛蒙蒙亮。
長安,大理寺。
李岱幾經打點,終於扮成獄卒入內,跟隨一名獄卒,舉燈行走在牢獄之中。
他花了一些時間,才輾轉打聽到自天長節夜宴上失蹤的叔父,竟然因擅長宮闈,被關進了大理寺。
為此,他上下打點,經過幾日,終於進來。
剛經過昏暗牢獄的第一個拐角,身旁的獄卒,忽然拉了他一下帖牆站著,他這才注意到前方牆壁上有幽光閃爍,隨即現出一道人影,連忙壓低了頭,跟著身旁的人做恭送之狀。
等來人出來經過時,他用餘光打量,見其穿著寬大的玄色斗篷,頭戴兜帽,面上也覆著一層黑紗,整個人從頭到腳包裹的嚴嚴實實,只有一雙眼睛和提燈的手,露在外面。
雖是如此,也不難看出,這雙纖瘦白皙的手,儼然是個女子。
李岱沒有多想,只當此人,和自己差不多,也是偷偷來探望因罪下獄的親人。
等人一走,身旁獄卒立刻帶著他繼續前行。
聞名天下的大理寺獄中,並沒有他想像的囚犯成群,喊冤震天。那些犯了罪的人,死氣沉沉或躺或坐或站在每間牢房,見到他們舉燈經過,也只是投以平靜又死寂的目光。
走到甬道的盡頭,在最裡面的一間,他終於見到了李叡。
李叡閉目坐在稻草鋪上,雙手雙腳都上了枷鎖,他身前的桌案上,擺著一個空杯。
獄卒掏出鑰匙,打開了此間的鎖,低聲交代李岱:「只有半刻鐘時間,記得交談小聲點。」
聽到開鎖開門的聲音,李叡緩緩睜開眼睛,以為是剛才走的人復返,見到竟是李岱,微微錯愕:「你怎麼來了?」
李岱上前,焦急相問:「叔父,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得知您在此後,我數次上控,但都被告知此事他們無權受理。您和我說說發生了什麼,我要面聖為您求情直訴。」
李岱搖了搖頭:「不可,我自知罪孽深重,有此下場,是我的報應,也是我贖罪的方式。此事與你無關,你也不必再想著為我做什麼,更不要因此憎恨朝廷,憎恨陛下,憎恨……任何人。趙郡李氏,以後就交給你了。」
李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費盡心思進來,只見到一個一心求死的叔父。他不解:「叔父何出此言?即便是擅長宮闈,也罪不至死,您何故如此……」
話到這裡,李岱猛然想起最近關於榮寧郡主身世的一則流言。
那則流言說她並非鄭家人,乃是安陽公主與其他人所生。
至於那個人是誰,即便流言漫天,卻是不得而知。
此時此刻,結合叔父一心求死的態度,和諱莫如深的神態,他瞬間如若觸電,不由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了一塊兒:「莫非,與京中近來有關榮寧郡主的身世有關?」
他忽然想起,他很小的時候,安陽公主曾經率軍至河北道,與叔父共同抵禦外族入侵。
當時他雖年幼,也知道他們二人曾花前月下,良心相許。
莫非,是那時候……
他望著李叡沉思,後者沉吟片刻,隨後重重頷首。
想起前世他對親生女兒的種種,李叡悔不當初,滿臉痛苦:「是我對不起她們母女,也怪我知曉的太晚了,以至於釀造了很多的錯事。我得今日之結果,全都是我的報應。幸而此事事關皇家,陛下封鎖了郡主生父的消息,也不至於牽連趙郡李氏。」
不連累趙郡李氏,是李泠與他談的條件。
早上她也來過,一身黑衣,帶了一杯毒酒,問了他很多事情。
問了他與安陽的過往,問了他是怎麼知道她的身世的。
他逐個回答她的問題,「我與你母親,當年共同抗敵,是能夠把背後交給對方的情誼。一來二去,互生情愫。我們曾在文殊廟前許下承諾,『此生以心相許,必不負卿/君,如有違誓,必將禍及後人,生男為盜,生女為娼。』」
「可她回去之後,轉頭就送了一封斷情書到冀州,與鄭隋成了親。在很多年裡,我也以為你是安陽與鄭隋所生,直至……」
李泠冷聲問道:「直至什麼?」
李叡不答反問:「你可相信人或許是有前世的?」
聽此,李泠擡眼看了他一眼,並未作答。
李叡繼續道:「說起來你或許不信,今年某一夜,我突然『夢』見,上輩子我做了很多錯事,直至間接把你害死,才得知你的身世。夢醒之後,我開始悄悄探查,想盡一切辦法,終於找到了當年為安陽專職安胎,已經告老還鄉的黃太醫。在我的逼問下,他告知我實情,雖然對外宣稱你是早產降生,但你其實是足月落地。根據時間,不難推測,確實是當年安陽與我在冀州之時,就已經有了你。」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知曉『文殊婢』三個字的真正含義。
安陽有了他的骨肉,可她願意留下他們的孩子,就說明她其實並未『背叛』過他,並未辜負他們的誓言。
只是她到底是嫁給了旁人,她害怕自己違背了在文殊廟前的誓言,會真的令他們的孩子應了讖——『男為盜』,『女為娼』。
於是,她才給李泠起乳名『文殊婢』。
只是陰差陽錯,他不知她的一番苦心,誤以為她對自己只有利用,誤以為她背叛了他們的愛情。因此恨了她十幾年,恨到毀了她的家國,奪了她們隴西李氏的江山,還將她的女兒下放到教坊司,真的應了那句『生女為娼』的讖言。
他是一切罪孽的源頭,害了自己的女兒。
重生之後,他無時無刻不在悔恨之中渡過:「阿泠,原諒我的缺席,我是個失敗的父親,從未養育過你一日,還誤會了你母親對我無情無義十幾年。」
他的一番自述,李泠只是冷冷「哦」了一聲,「巧了,我也夢見過一些稱得上是『上輩子』的事,夢見長安破碎,流離失所,失去至親,所受一切,皆拜你所賜。」
聽了此言,李叡便明白她也是重生的,心底那絲愧疚愈加濃烈,奢求原諒的念頭,也就此打斷,「是我對你不起,也不敢再奢求你的原諒。你告訴我,要如何才能緩解你的恨?」
李泠從袖中拿出一個瓷瓶,將其中之物,緩緩倒入桌上的水杯之中,語出漠然:「李叡,你若真的心懷歉疚,就喝下此酒,只有你也去死一次,或許我就不會再執著往事和傷害了。」
李叡看了眼杯子,毫不猶豫端杯一飲而盡:「好,原是我的錯,你要我怎麼樣都好。」
見此,李泠捏了捏袖中的手指,面上無動於衷,心底卻也並不開懷。
飲罷,他將空杯杯口對著她一番,已示喝盡。
她見狀,轉身就走……
回憶至此,腹中一陣劇痛忽然發作,李叡只覺有一股腥甜湧上喉間,他強行咽下,對著李岱鄭重託孤:「岱兒,叔父有個不情之請,此生無論如何,都要站在榮寧郡主這一邊。」
李岱自幼在李叡跟前受教,視其如父,對他的任何要求,從來都是聽之信之。聽見這句宛若遺言的話,頓時明白了什麼,瞬間悲愴萬分,忍著傷懷應下承諾:「侄兒明白了,侄兒對叔父發誓,終其一生,都會站在榮寧郡主這一邊。」
「記得照顧好岫玉和趙郡李氏,記得叔父的話,不要因此憎恨任何人。」李叡拍了拍他的肩,一手不由捂著腹部,強忍不適,「好了,你出去吧,晚一點,若得恩典,再來為我收屍。」
李岱雙目赤紅,跪地朝著他磕了三個頭:「叔父——」
*
公主府。
從大理寺回來後的李泠,依舊在廊下的太師椅上發呆。
鄭淙勸不動她,只得不斷添加湯婆子塞到她的斗篷之下,把她手中涼了的湯婆子拿出來。
李泠並無任何反應,任由他勤快的更換。
只有在他不慎碰到她手指或手背的時候,她才會有所細微的反應,自己將手挪動開一點。
兩次下來,注意到她這點,鄭淙索性握上她的手,將她的一雙手完完全全包裹在掌中。
她側目看他,掙了掙,「鬆手。」
他緊握不放:「回去屋裡坐著,我就鬆開。」
這幾日,幾乎是一夕之間,她性情大變。
此刻聞聲,心中的不快就此發泄了出來,「你又不是我的阿兄,憑什麼管我?別以為昨日讓你留下,你就能夠管我!」
十指相扣,鄭淙輕輕捏了捏她纖細的指骨,輕聲安撫:「這不叫管你,這叫關心。」
她瞪他:「我堂堂郡主,什麼都不缺,要個屁的關心。」
他輕嘆一聲,忽然將她橫抱而起,向屋中走去,「旁人關心你要不要都行,我的關心,你要收下。」
長腿一邁,人已到了屋中,裡邊傳來少女的怒吼:「鄭淙,你放肆!趕緊放下我,你給我滾出公主府。」
他將她抱入暖閣,嬉皮笑臉:「我不滾。我就要跟著你。泠娘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他的唱反調,竟讓她這些天自閉的陰霾,有些敞開了一個口子。
她順著與他吵架:「膽大妄為,目無王法,當心你阿耶罰你跪祠堂。」
他訕笑:「真的罰了,你可別跟在後邊跟著跪。」
自小但凡他闖了禍,她出於想體驗一樣的『嚴父』待遇,總會跟在屁股後邊與他『有難同當』,因此,鄭鄴總會愛屋及烏,看在她的份上,免了他的處罰。
李泠想起小時候的糗事,反捏了他一下:「呸。我又不姓鄭了,跪什麼你家的祠堂。」
「嗯,是不姓鄭了,改回李姓挺好的,」鄭淙看著她,情不自禁將心中想法脫口而出,「李泠,鄭淙,多麼天造地設的一對名字。」
李泠回暖的目光,剎那間冷卻了下來,大力掙脫開他的雙掌,轉移話題:「我餓了。」
意識到她的躲閃,鄭淙也不氣餒,很自然地接話:「快到晌午,是該用膳了,你等著,我去傳膳。」
用餐依舊是他陪著她。
她嘴上說餓,實際無心飲食,吃得並不多。
他卻不給她餓著的機會,時不時給她夾菜,督著她吃完一整碗飯。
李泠強行吃了這些天來第一碗完整的飯,撐地她打了個飽嗝。
用餐後茶的時候,忽有消息傳到公主府——河北道節度使李叡,於獄中服毒,畏罪自殺。
聞此,她手中杯盞滑落在地。
倏然想起早上走出牢房時,她聽到身後鐵鏈哐當的響聲,以及那個人的最後一句話:「阿泠,願你今後無災無難,平安喜樂。」
鄭淙擔心地看向她,只見她面無表情,半晌之後,淡淡應了一聲「哦。」
他伸手擦拭她眼角落下的淚,滿目疼惜:「泠娘,你怎麼樣?」
她似笑非笑,「我很好,我很高興,我終於殺了他。」
「可你分明在哭。」
「你不懂,這叫喜極而泣。」
她從座位站起,匆匆轉身。
見她腳步生亂,鄭淙連忙跟上,她感知如此,開口:「鄭十,你別跟過來,我要午睡了。」
她走得跌跌撞撞,將自己關到寢屋。
鄭淙遠遠跟在後邊,見她關上門,才走了過去,守在門前。
良久之後,他聽見裡面傳來隱隱的啜泣之聲,一聲一聲,都深深扎在他的心臟處。
他還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在裡面。
現在的她,陰晴不定,讓他看不懂,讓他害怕。
害怕或許這件事,會讓摧毀她的精神,讓她承受不住,讓她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
畢竟,上輩子摧毀她一切的最大的敵人,竟然是她的生父,這換成誰,都無法接受。
況且,現在李叡之死,還是出自她的手筆。
他難以想像她的痛苦,是何等的強烈和複雜。
推門進去,鄭淙見到床榻上隆起,又帶著顫抖的一團錦被。
他輕聲過去,掀開被角,見到少女雙臂環著自己蜷縮成一團,閉著的眼睛濕潤了整張臉。
鄭淙皺了皺眉,坐在床沿,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撫拍她的背:「幼時你曾告訴我,難受了就要大聲哭出來,哭出來後就沒這麼難受了。」
李泠錘了他一拳,反駁道:「胡說,我哪裡難受了,都說了我很高興。上輩子他把我們害成什麼樣?我早就想殺了李叡,如今終於殺了他,我高興地很!」
鄭淙用衣袖抹乾淨她臉上的淚,點評她:「嘴硬。」
她心裡很煩很亂,各種各樣的情緒在裡面打架,她覺得自己要瘋了,卻又不知如何才能將之釋放出來。
聽到他說她嘴硬,惱火地張嘴在他手背咬了一口,「嘴硬不硬,你要不要試試?」
「試試就試試,」他笑了笑,「再用力點,把難過都發泄出來。」
她用力咬了不知多久,他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任由她咬著發泄。
約摸一刻鐘後,李泠終於鬆了口,她握著他的手,見其手背處血跡斑斑、血肉模糊的牙印,忽然垂淚:「鄭十,謝謝你。」
他給她擦淚:「不謝,應該的。」
鄭淙剛回應完,就又聽她問了一個十分跳脫的問題。
她仰起臉,水靈靈的杏眼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問:「鄭十,你是不是喜歡我?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
暗戀心事被當事人知曉的快感和驚喜,瞬間使他如被閃電擊中,只覺一股電流從被她握著的手上蔓延到心上,再蔓延遍他的全身。
他眉眼含笑:「泠娘,你真了不起,終於發現了。」
他情不自禁捧著她的臉,額頭貼著她的額頭,無奈又歡愉地正面承認:
「喜歡。早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喜歡了你很久很久,久到從上輩子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