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師經
2024-09-14 22:58:56
作者: 擊雲腰
藥師經
第八十章:
「時逢瑞雪之景,欣迎天子誕節,天下府州節度使,為恭祝陛下聖壽,發自肺腑還軍權於朝廷。不知李節度使遠道而來拜壽,當表以何誠心?」
隨著這句話,眾人紛紛看著李叡,不由屏吸以待。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一聲回應:「臣身為大豫之臣,心向朝廷,自當順應聖心,今願以河北道兵馬,獻予吾皇賀壽。」
李叡雙手持兵符,高高舉在頭上,呈向天子。
出人意料的,他並無任何動作,竟然一□□出了河北道的四十萬兵力。
李慜見狀,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揮了揮手讓身旁的內侍下去拿兵符:「愛卿拳拳誠心,朕很是欣慰,來人賜座。」
鄭泠被這一出驚地十分詫異,她不懂這一世的李叡在想什麼。
上輩子他能在當今天子退位之後,逐漸暴露野心,先是不動聲色讓魏縉潛入長安拿到布防圖,再起兵造反,借清君側的名義成功攻入長安。這一步步都是密謀已久,並非一朝一夕的想法。
可如今,他竟然轉了性?如此輕易就交出兵權?
一時之間,她不知是天子的威嚴,讓這一世的李叡收了虎狼之心;還是其以求保命,假意如此,實則另有打算?
但總算今日之宴安然無恙,沒有再次發生什麼血雨腥風。
她冷冷盯著李叡,安慰自己,至於他沒死這件事,來日方長,日後有的是機會取他狗命。
入席後的李叡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擡眼看向她,最終與她相視頷首,略帶微笑。
見此,鄭泠嗤之以鼻,心下厭惡,連忙撇開視線,不再看他。
李叡見此,心底苦澀蔓延,又覺無可奈何。
眼前那個高貴的少女,是他和安陽的女兒,然而卻與他對面不得相認。
不僅如此,她還如此厭惡自己,恨自己,恨到讓人來刺殺他。
可這又能怪誰呢?
還不都是他上輩子造下的孽……
如今重生一次,他別無所求,不想再攪碎她的生活,毀掉她的人生;亦不敢與她相認,令她與安陽名聲有污。
只願她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只是今日一見,不日他就要返回駐地,此生再見不知是何年。
舉杯拜壽之後,李叡在席間獨自喝了兩盞悶酒。
天長節宮宴,擺了一天的流水席,從午宴到晚宴,觥籌交錯,絲竹管弦不斷,晚間煙花盛景,更是一絕。
鄭泠牽著夏昭,與眾多貴女們站在一塊,舉頭仰望天際綻放的絢麗煙火,各自許下美好的祝願。
她剛許完願才睜眼,冷不丁背後就有人輕輕戳了她一下。
鄭泠轉過頭,只見一個小宮女站在身後,向她躬身一禮,隨即附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
煙花聲音很響,可她還是聽見了關鍵字眼,當下便與夏昭打了招呼:「昭昭,你與她們先玩著,我有事去麟德殿一趟。」
夏昭關心道:「晚間你看不清,我陪你一同去吧。」
鄭泠笑笑:「沒事,我讓金釧女蘿多掌一盞燈就看得見了。良辰美景,你留在這裡看煙火吧。」
畢竟麟德殿是深宮重地,且又是安陽公主故居,夏昭以為她是忽然思念亡母才要去一趟,便尊重她的隱私,於是點點頭:「那好,我在這兒等你。」
*
晚間寒風刺骨,鄭泠單手攏了攏身上的狐裘斗篷,另一隻手抱緊了湯婆子。
待走出去一段路,身後放煙火的聲響小了許多,鄭泠便問那個小宮女:「方才你說在麟德殿發現了什麼?」
小宮女踩著碎步跟上,「回稟郡主,因今日天長節之故,近來宮中諸多宮殿都進行了一次修繕,昨日修繕完畢,奴婢們打掃殿宇,在麟德殿,現了一箱安陽公主從前的手劄,並兩尊白玉菩薩像。想著郡主之前交代過,如若新發現了手劄,定要告知於您;奴婢這才斗膽到前方宮宴上尋您。若打擾了郡主雅興,還請郡主恕罪。」
此前在麟德殿醒來,鄭泠留宿在內,發現了母親從前寫下的關於女學館的事情,她看後覺得興許還有其他的,便有此交代。
這於她而言,很是重要,聽到這裡,她不由加快了腳步行往:「沒有打擾,多謝你特意來告知。」
幾人到了麟德殿,小宮女引著鄭泠到那口箱子前。
一口黃花梨木打造的箱子擺放在殿中央,上面雕紋精美,其上並無灰塵,乾淨的看不出來時間的痕跡。
鄭泠沒有多想,只當是被宮人們清潔過後,才會有此潔淨。
她上前打開,見箱子中擺放著一尊文殊菩薩玉像,並一尊藥師如來佛像,兩尊佛像下底下是一摞厚厚的寫滿了字的紙。
大豫尚佛,安陽公主尤其信奉文殊菩薩,從給自己取小名『文殊婢』便能看出。
在她的遺物之中,發現一尊文殊像,鄭泠並不感到意外,在鄭家乃至公主府,父母從前的居處,也都供著各式各樣的文殊師利菩薩。
只是這尊藥師如來佛,她卻是第一次看見。
她小心翼翼先後捧起兩尊玉像,用乾淨的手絹擦了擦上面的灰塵,虔誠地放在桌案上拜了拜,接著才折身回到箱子前,取出裡面的那些略泛黃的紙張:「金釧,掌燈。」
拿出之後,鄭泠才發現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眼,原來並非她以為的母親手寫的日誌,而是她在多年前親筆手抄的一卷卷佛經。
鄭泠一張張展開,在燈下觀其內容,心間不由默聲念誦:「……大地震動,放大光明,一切眾生,病苦皆除,受安隱樂。」【1】
「願消三障諸煩惱,願得智慧真明了,普願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薩道。」【2】
這些佛經她並不陌生,乃是《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
在幼年啟蒙識字開始,她就在家中的書房,曾見到過這卷經文,以及《文殊菩薩咒》。
後來長大幾歲,略懂事了,她才從父親口中得知,因她出生後體弱多病,故而母親常常手抄《藥師經》與《文殊菩薩咒》,為她祈福,得藥師佛和菩薩護念,以求降災劫難。
下意識地,她以為這些也是在她出生後,母親所手抄,心中甚是動容,於是坐於燈下,紅著眼熱淚盈眶,逐字逐句認真念誦。
如此,好像能與母親隔著十四年的時光,在同一個地方,同念一卷佛經。
只是當她一張張往後翻,看到最後的落款之際,一個巨大的漏洞出現在她的眼前,將她一腔如滔滔江水的感動,瞬間壓了下去。
鄭泠揉了揉眼睛,再次細看這些經文,確定上面末端書寫的時間,的確是順德四年冬。
順德四年,是十五年前。
父母成親於順德五年正月,她生於順德五年七月酷暑。
可她記得,所有人都告訴自己,她並非足月降生,乃是早產三個月出生的,故而幼時體弱多病。
所以為何在順德四年冬,母親就已經開始在抄寫《藥師經》?
鄭泠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暈,身上有點冷。
她努力思索,企圖尋找可以填補這段漏洞的理由。
若是為她所抄,豈非說明,早在父母成婚之前,母親就懷上了她?
若是如此,她或許不是早產,只是對外宣稱她早產……
思緒一旦放飛,便開始胡思亂想,鄭泠猛然意識到這個,燙手似地放下經文,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臉,暗暗責罵自己:「打住,休得再胡亂思量!這是對母親的玷污。」
她深覺那個想法過於可怕。
可怕之處,不在於母親是未婚先孕,再嫁給的父親。
畢竟大豫民風開放,男女之間,先有私情而後成親也是常有的。
她更怕的,是假設這個一旦猜測成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若被人知,這會讓已故的父母在天之靈,還不得安息。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撐在桌案繼續深思。
金釧女蘿見她一臉苦惱,面面相覷,交換眼神,確認對方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便關切道:「郡主,您這是怎麼了?」
鄭泠捂著臉,「沒什麼,我在想事情,你們都出去,離遠一點,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兩人帶著滿殿的宮女退下,鄭泠時而看滿紙經文,時而看藥師佛像,冥思苦想。
滿室寂靜之中,唯有燈火跳動。
鄭泠坐著一動不動,只有纖長的手指摩挲著那行『順德四年冬』的年歲字眼。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想出了一個合理的可能。
一卷手抄佛經,不一定是為她所求。畢竟整個天下,都崇尚佛理,人人皆是佛教徒,人人皆會念佛經,人人皆會虔誠發願手抄經文。
母親身為鎮國公主,心懷天下,她手抄一卷《藥師經》為天下人發願祈福,又有何說不通的?
是了,就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只怪她先入為主,看見此經,想當然的以為這是為了還未出生的她所手抄。
想通這個理由,鄭泠的心放寬了不少。
她將這些經文整理好,重新放回箱子內,打算喊人收納好這口箱子,緊閉的大門忽然從外間洞開。
聽見門開的聲音,鄭泠以為是金釧她們進來,「你們來的正好,快進來幫我把這口箱子擡進去。」
她背對著門,不聞回應,便轉身過來。
只一轉身,她就如臨大敵,渾身都起了寒顫,開口卻是色厲內荏地呵斥來人:「放肆!深宮重地,你膽敢來此?!」
李叡見她的反應,好像一隻受了驚的刺蝟,瞬間豎起渾身的刺。
怕嚇著她,於是他朝後退了兩步,放低了姿態,放和了聲音解釋道:「方才宮宴之上,郡主派人召見臣於麟德殿,故而臣應召前來……」
鄭泠對他又恨又怕,此刻抓了就近一尊文殊菩薩像拿在手中壯膽,「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派人去召見你了!大膽李叡,你擅闖宮闈,罪大惡極,趕緊滾出去!如若不然,我喊來禁衛,將你按照賊子,就地處死!」
這個情形,她發怒的神情,莫名叫李叡想起來當年安陽大婚,他潛入百子帳中,安陽叫他滾出去的樣子。
她們明明如此相像,她卻一點也不像鄭家人,為何上輩子他就沒曾想過,鄭泠其實是他與安陽的女兒呢?
身處此間,李叡既有些無措,又覺死而無憾,他笑道:「能在你母親的故居見你一面,我很高興。」
鄭泠不知他在發什麼瘋,可那瘋話之中,竟然帶有一絲緬懷。
像是在緬懷她的母親。
鄭泠不悅,怒斥:「住口!你有什麼資格提我母親!」
席間悶酒喝得多,此刻酒勁上來,李叡情緒外露,有些失落:「是,是我不配,我對不起安陽,也對不起你……我不配得到她,也不配當你的父親。」
他清晰的話語,如若平地驚雷,與前方宮宴之上炸響的煙花一樣驚天動地。
炸得鄭泠腦中嗡聲作響。
她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將手中的文殊像砸向李叡:「住口!休要胡言亂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