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

2024-09-14 22:57:43 作者: 擊雲腰

  慶功宴

  第二十一章:

  還未入暮,太極宮興慶殿,就已是一片燈火通明。

  在貴人們都已入席的情況下,捧著水果糕點、佳肴美酒,有條不紊來往進出的宮人們,腳下步伐極輕,口鼻恨不得就此屏住呼吸。

  宮人如此,寬闊的殿內翩翩起舞的舞姬們,和兩側垂簾屏風之後的樂師們,也是小心翼翼演出,生怕出錯被問罪。

  與他們的戰戰兢兢不同,席間那些攪弄風雲的政客們,紅光滿面,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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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開宴,上首右席位上的錦衣男子,就端杯起身,含笑向上首的新帝祝酒:「侄兒祝陛下千秋無極,早日一統九州。」

  隨後是一片祝賀的聲音,陸續響起,蓋過絲竹之聲。

  在屏風之後,候場的鄭泠,豎起耳朵聽著這些彈冠相慶的話,抓在金色裙裾上的手不由收緊,杏眸中也隱隱迸發著恨意。

  陪同她一起來的裴淑宜,一直在關注她的狀態,見她如此,手中持著的紫竹洞簫一轉,敲在了她的手背:「這條裙子皺了,就不好看了。」

  手背驀然一痛,令鄭泠鬆開手。

  她也瞬間回神,低頭一看,率先看見的是自己裸露在外的一片潔白肌膚,平坦白皙的小腹,乃至點綴了一顆寶石的肚臍。

  在往下,才是細腰處掛著的這流光溢彩的金燦燦齊腰裙子,幸好並無褶皺。

  鄭泠擡起眼,看向裴淑宜,「淑宜姑姑,奴婢是無心的。」

  女子身著熱辣的西域舞服,臉上妝容艷麗,精緻的眉眼看人之際,眸光瀲灩,讓見慣了美人的裴淑宜,也不由為之一嘆。

  她克制住這點心軟,故作厲聲提醒:「不該想的別想,記住你現在的身份,跳好柘枝舞才是你該做的。」

  鄭泠規規矩矩應了一聲:「是。」

  她身上的冷寂太重了,裴淑宜再次提點:「待會兒登了台,你若還是冷著臉,是怕誰人不知道你這個前朝餘孽,心有不甘嗎?」

  聞聲,鄭泠牽起嘴角,眉眼含笑,笑著回道:「奴婢不敢。」

  這一笑,面如芙蓉,眸含春水,唇畔梨渦又顯清絕,有些令人神魂顛倒。

  無論出身,女子若有八分美,是最恰到好處的。這樣容貌令人看著舒心,容易心生好感,不至於太過惹眼,令人覬覦,惹人嫉妒。

  若美到十分,卻處於低處,則是過猶不及,完全成了上位者眼中的獵物。

  裴淑宜活了三十幾年,再明白不過這個道理。

  而眼前的鄭泠,美貌早已超越了八分……

  再加上這一身特殊的西域舞服,袒胸露背,赤膊赤足,展現一身丰姿,是要超越十分的,也足以讓她成為今夜艷冠全場的人物。

  但這並非裴淑宜追求的,她只是想要教坊司的舞令人記住,而非讓跳舞的人因為色相,博人眼球。

  於是裴淑宜臨時讓人去找了一張鍍金的面具,給鄭泠帶上,遮擋住她的這張臉。

  *

  外間的觥籌交錯,絡繹不絕。

  台上的歌舞,也一場接一場。

  席間好些人在美酒的發酵下,已經醉的不成體統,拉了身邊倒酒的人就上下其手。

  眾女敢怒不敢言,蹙著眉流著淚,默默承受這一切。

  鄭泠登台的時候,餘光見到這些,讓她深感惡寒。

  但她亦是砧板上的魚肉,亦是無能為力,只能按照他人的擺布而行,嘴角含笑,一路跳著舞,輕盈行至殿中央。

  一路向前的鄭泠,看清的第一眼上首座位上的,竟然是一個熟悉的嬌美面孔——權碧落。

  她依舊是一身富麗堂皇的皇妃裝扮,含著笑陪坐在新朝的帝王身旁。

  她仿佛就是天生的皇妃,無論是何朝代,天子是誰,她總能夠穩穩噹噹。

  第二眼,鄭泠才終於正面見到了那個主坐上的新朝天子——李叡。

  穿著龍袍的中年男子,劍眉星目,鼻若懸膽,五官深邃,下頜續須。眉宇之間,透露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凌厲;麥色的膚色,更是述說著他常年累月在外練兵的戎馬生涯。

  那是一種帶著煞氣的武將之風,與太上皇和大伯父都不一樣,與鄭泠的父親和崔忱驦那種儒將的風采,也完全不一樣。

  看見他的第一眼,鄭泠就湧起了無限的憤恨。

  接收到前方直勾勾的目光,李叡的眼神剎那之間就聚起厲色。

  鏤空的金色面具,擋住了女子的容貌,僅看見她那雙眼睛和含笑的紅唇。

  很大膽的一個人,剛才那些舞姬,可沒有人敢直視他。

  鄭泠從這個鷹視狼顧的面相之中,感受到一股危險,隨著舞步的跳動,她立刻轉身臉慢慢轉向一旁。

  這一轉,她就看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坐在主座左下的首席上。

  這齣意外,差點讓鄭泠腳下生亂,險些就要亂了節拍。

  她以為是自己眼花,再一次將目光投向那人。

  再一眼,她越發感到驚悚,年輕溫儒的錦衣青年,低頭把玩酒盞,無論怎麼看,都與畫師傅丹青一模一樣。

  若要說區別,那便是如今席上的這人,容光煥發,與傅丹青的病弱蒼白,大相庭徑。

  短短一瞬,鄭泠腦中閃過了無數猜想。

  這人是誰?

  是人有相像,恰好與傅丹青長相一樣?還是……他就是傅丹青……

  可是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電光火石之間,鄭泠驀然想起來,昔日她與傅丹青的對話:

  「你要去哪?」

  「在下要去冀州……」

  「冀州不是反賊李叡的底盤嗎?你怎麼要去那裡?你也要去當反賊?」

  「……」

  「嗯,也許我也是要去當反賊的……」

  原來、原來她以為的玩笑話,竟是真的!

  他真的是反賊!

  自己到底是有多蠢,才會相信這樣一個人是個病弱的畫師。

  *

  魏縉擡頭,就發現中央的舞姬,一直都在盯著自己看。

  從入席開始,他就在悄悄留意被安排在席間伺候的教坊司的女人。

  如他所願,並沒有在這些人中看到鄭泠,他才略放下心。

  等到此時見好些人酒色當前,醜態百出,他也沒了什麼興致,正想著藉口不勝酒力,提前離席。哪想一擡頭,就與前方舞姬四目相對。

  一個臉上戴著面具,穿著熱辣西域服飾,跳著靈動柘枝舞的女伶。

  女伶四肢纖長,扭動的腰肢細如水蛇,舞姿翩躚。看不見她的面容,但那含笑翹起的紅唇,和唇畔精細的小小梨渦,吸引到了他。

  這點熟悉的特徵,讓他想起了鄭泠。

  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兩邊,也各有一個梨渦。

  第二眼,魏縉才看到這舞姬的裝扮,堪堪只遮住豐胸的一抹訶子,在她的舞動中,半露的溝壑里隱隱能看見一粒硃砂小痣,細頸腰肢處,都帶著清一色的銀鏈,鏈上墜著銀鈴,鈴聲叮噹清脆,很是吸睛。

  隨舞姿飄動的裙擺之下,若隱若現一雙白嫩嬌小的赤足,一條細細的銀鏈圈住腳踝,在點足跳躍之間,與其餘三處的銀鏈交響,一同閃著細碎的光。

  這等裝扮,很是銷魂,令在場一大半的人都目露垂涎,還有一小半文臣,不是不喜歡,只是在乎形象,盡力克制著自己不流露出失態的神情。

  這不包括魏縉,相反,他只覺得這樣一個擁有著和鄭泠有一樣梨渦的舞姬,在眾人如狼似虎的圍觀之中,讓他有些不適。

  這種不適,仿若真的是鄭泠在被人圍觀,遭人垂涎。

  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索性低頭飲酒,就聽得上首的帝王,笑問他:「魏縉,這舞如何?」

  *

  聽到李叡點名魏縉,跳舞的鄭泠眼神一凜。

  是了,還有這個名滿天下,用計破了河南道,害死崔門雙璧的軍師祭酒魏縉,到底是何方妖孽?

  她跳舞之間,環顧四周,聚精會神等著看會是哪個人。

  只見主座左下的首席上的『傅丹青』起身,拱手應答:「尚可。」

  一瞬間,鄭泠只覺得這個世界如此令人窒息。

  傅丹青就是魏縉。

  心驚膽戰,和撕心裂肺,都不足以概括鄭泠此刻的心境。

  她驚懼不已,悔恨交加,忽然意識到了很多很多……

  難怪京畿道長安道在半日之內就被破城,難怪叛軍進城如此之快……

  原來是她引狼入室,當初將化名傅丹青的謝縉,舉薦到京城護國寺繪製壁畫。是她讓他順利入城,於達官顯貴之間,探知消息,獲得城防布局。

  若當時知道他的身份是假的,她才不會笨得將他的話當成玩笑話,她會揭發他,將他處死。

  更不至於讓新婚夫婿,死於他的計謀之下……

  *

  得到魏縉的點評,李叡又道,「看你都不曾擡眼看,還以為這舞跳得不好,你可是朕的大功臣,要是大功臣不盡興,這慶功宴還有什麼意義。」

  李叡欣賞魏縉,是眾多周知的,君臣之間才能這樣無所顧慮的開玩笑,

  魏縉也笑著與新帝言說: 「能在此慶功,多虧了陛下和世子殿下的雄才大略,臣只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右側首席的李岱也站了起來,笑道:「魏兄謙虛了,你的才能,大家有目共睹。你隻身入長安,拿到長安布防圖;你巧用妙計拿下河南道,才大力縮短了陛下清君側的線路與時間。」

  李叡:「岱兒言之有理,魏卿是此行當仁不讓的功臣,既然如此,就授卿為中書令,領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宰相之職。」

  魏縉行步出來,在殿前叩謝:「臣叩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如此重要的官職,談笑之間就給了出去,在場的人多少有些震撼。

  但被封官的是魏縉,這又讓人心服口服。

  仍是李岱率先開口,笑著恭喜魏縉,於是其餘人也跟著恭喜。

  一片喜氣,其樂融融。

  李叡擺手,讓魏縉起來,接著冊封李岱為雍王。

  笑容滿面的李岱,眼中閃過一絲失落,隨即很快就壓了下去,依舊笑呵呵領旨謝恩。

  鄭泠默跳著舞,無意捕捉到李岱那抹失落,大概知道了他是誰——李叡一手帶大的親侄兒,那個被傳言中說成是無妻無子的李叡的繼承者的人。

  不止是李岱,席間很多人也有了極大的意外之感。

  李岱在此前,被李叡立為世子,以此聯姻夏弋之女。

  因而,眾人都以為,李叡會直接立他為太子。

  但是並沒有,這個問題,沒有人會這麼蠢直接問出來。

  一時之間,席間各懷心思。

  魏縉事不關己,不在意這個問題。

  他的目光在殿內獨舞的那個舞姬身上。

  他發現那個舞姬,總在看他。

  雖然她一直在笑,但看他的那雙眼睛裡,不是他以為的那種熱絡和殷切,而是一股怨恨。

  那種眼神他太過熟悉,那日入城,與他們交戰的崔夫人,臨死之前,就是這種眼神。

  這一點,讓魏縉反倒格外注意台上的舞姬。

  讓他好奇,她是誰?

  他目不轉睛看了許久,越看越熟悉。他猶疑地回味了一下,發現這彎笑容,這對梨渦,逐漸與記憶中的俏麗的女郎重合。

  這一刻,魏縉幾乎敢肯定,這個戴著面具跳舞的舞姬,就是被他丟到教坊司的鄭泠。

  入城之後,他輾轉打探到了鄭泠被抓回崔家的消息,他嫉妒鄭泠嫁給了崔忱驦,才讓那個宦官逼得崔家與她合離,讓她只能以鄭家人的身份,陷入教坊司。

  他本意是等到時機,等那個嬌貴的女郎在裡面見到諸多苦難,他再適時挺身而出,藉機救她於水火,將她帶出深淵,以此博得她的好感,讓她心甘情願地依附於他。

  但他沒想到,教坊司那邊,如此迫不及待地將她送來獻舞。

  還穿著如此暴露,造型如此嫵媚艷麗,讓在場的所有男人都看得目不轉睛。

  歷來老謀深算的魏縉,有種機關算盡的無奈和深深的失悔。

  早知如此,就不把她逼到教坊司了。

  魏縉搭在腿上的長指緊握成拳,重重掐著手心,等著這首歌舞結束。

  他面上處變不驚,只是眼睛一直盯著她看,幽深的目光,擋不住灼灼炙熱。。

  等到一曲歌舞完畢之後,從不貪財好色的謝縉,指著她,向新帝求賞:「請陛下將此舞姬,賜予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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