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叛

2024-09-14 22:57:28 作者: 擊雲腰

  河東叛

  

  第九章

  滿殿的人,大概除了兩位國公夫人和鄭泠,其餘人都早已知道了這其中的緣由。

  鄭鄴與崔摯毫不猶豫地領命稱是。

  鄭太后見此,也不留人,言簡意賅:「就不多留你們了,時間緊迫,你們各自回去先準備著明日的大婚。」

  鄭泠心裡一萬個疑惑,但此間的氛圍過於凝重,她不至於不知輕重,在這裡問。

  回家路上,在馬車之內,崔氏率先問了出來:「怎麼的忽然如此急迫?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鄭鄴頷首,臉上滿是肅穆:「臘八那日,傳回來急報,河東節度使叛了,已加入反賊李叡的陣營,兩方大軍,正西行逼近都畿道河南道。」

  鄭泠不是很懂軍政,但基礎的疆域兵力布防劃分,她還是知道的。

  起初河北道叛變,李叡造反,興兵西進,一直是由河東道與都畿道河南道,分別拒守,扼制其西面和南面,為帝國奮力抗戰。

  如今河東道倒戈,整個京畿道的東北一角就成了一個漏風的孤嶺,隨時都會被衝破關卡,直取長安。

  僅剩的都畿道河南道,在這樣的高壓之下,孤軍奮戰,誰也說不好,它是否會成為下一個臨陣倒戈的河東道。

  大豫京畿道以北的關內道朔方節度使,河西道涼州節度使,隴右道北庭節度使,自從十幾年前,經歷突厥侵襲,節度使叛變之後,那幾個重鎮的兵權就都握在隴西李氏宗親和四大柱國之手。

  從此一直都在據守北域,與北邊動盪不安的突厥奮戰。

  而隴右道鄯州節度使,與隴右道安西節度使,則在保衛帝國西疆,與吐蕃對抗。

  除卻這些兵力調遣不得,要想解決這一場曠日持久的造反兵變,只能從長安的十六府衛及其以南的其餘府道調兵北上,去抗衡河北河東兩大勢力。

  聽到這裡,鄭泠大致明白了,為何急匆匆要提前婚期。

  想來是崔忱驦父子被委以重任,不日便要領兵東去河南道。

  她剛思索明白,果然就聽見鄭鄴說:「崔柱國父子受命領兵,這些天就要去支援河南道。戰場無情,太后將婚事提前,也是想著讓忱驦臨行前娶妻生子,留個後。」

  崔氏聽得心驚膽戰,臉色變得凝重:「這……河東節度使夏弋怎麼就叛了?」

  鄭泠也皺眉,望著鄭鄴,等著他說下去。

  鄭鄴告訴了她們,這則早已不是秘密的事情:「李叡麾下有一軍師祭酒,名叫魏縉,他在一個月前孤身一人入河南道遊說夏弋,替李叡的侄兒向夏弋的女兒提親。在半個月前,李夏結為了兒女親家。李叡的侄子,取了夏弋的女兒,答應將來與夏家共天下。」

  聯姻結盟,共打天下,共享天下。

  鄭泠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個想法,原來反賊也需要用婚姻,來鞏固利益。

  她又想到這個自從李叡起事之後,就聲明鵲起的反賊團下第一謀士——魏縉,真是壞得很,哪哪都有他摻和。

  她還在神遊,就聽得崔氏一通怒罵:「這……夏弋真是昏了頭了!他的女兒嫁給李叡的侄子,就算他們將來成事了,李叡還能傳位給他侄子不成?為這個背棄朝廷,真是黑心肝的愚蠢老匹夫,愚不可及,蠢出世了他!」

  鄭鄴輕咳兩聲,喝聲止住了崔氏的胡言亂語:「亂臣賊子,能成什麼事!」

  崔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找補:「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希望反賊都沒有好下場。就是打個比方,想不通夏弋這般糊塗是怎麼想的。」

  鄭鄴面上這才和緩一點,道出一個全天下都在議論的猜想:「因為李叡並未娶妻,無子無女,他的侄兒由他帶大,與親子無異;加上一直以來的傳言,說李叡在十六年前,抗戰突厥之時,受了傷不能人道,是以才未娶妻納妾,自然也不會再生育子女。許是這樣,夏弋才會毫不猶豫地背叛朝廷,將女兒嫁給他的侄子,聯姻結盟。」

  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鄭泠聽得惡寒。

  天下大勢,好像在那些手握兵權的人手中,如同遊戲。

  他們各自做出不同的選擇,有的忠於朝廷,有的通敵叛國,就像那戲台之上的生旦淨丑,面具之下,忠奸難辨。

  她一直都沒有覺得戰亂離自己很遠,她的父母於大好年華,先後早早故去,都是因戰事遺留的後遺症,耗盡了他們的生命。

  然而他們耗盡心力去守衛的帝國,如今被亂臣賊子霍亂的千瘡百孔。

  她並非不懂自己被指婚給崔忱驦的真正意義。

  在這一樁婚約之下,所有人都覺得很好,只有傅丹青和太上皇問她是否自願,是否是因為喜歡對方。

  她不懂情愛,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但也並不抗拒。

  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接力鞏固自己的父母曾經付出鮮血和生命保衛的大豫。

  她願意以這種聯姻的方式,繼續維護一個帝國的延續。

  *

  當天夜裡,聽聞她明天就要大婚,鄭淙跟她說了很久的話。

  說著說著,一個七尺男兒竟然潸然淚下,「我這個樣子,明天也背不了你上花轎了。我自己情路無果,總盼望著你能夠幸福美滿,哪想元驌不日就要上戰場。戰事兇險難料,唯願他能夠平平安安,這樣阿泠你才能夠圓滿。」

  鄭泠聽在耳中,給他擦淚,反過來安慰他:「背我上花轎,從族中找個族兄也是一樣的,大伯母會安排好,放心吧。」

  聽到找個族兄代替自己背妹妹上花轎,鄭淙越發不是滋味。

  他們一同長大的交情,是最親最近的兄妹。

  十二歲那年,他被父親罰跪祠堂,比他小五歲的鄭泠總會跟著要去,執拗地跪在旁邊的蒲團上,陪著他跪,誰勸都沒用。

  沾了鄭泠的光,因此,父親便提前給他減刑。

  後來種種,幾乎都是如此,但凡他犯了錯,她都會效仿,與他同罪並論。看在她的份上,鄭鄴不予追究,讓他避開了一次又一次的家法。

  從那時候起,鄭淙就發誓,畢生都會好好愛護這個妹妹。

  如今他愛護了十幾年的妹妹,婚事匆匆忙忙不說,自己偏偏這個時候重傷不得動彈,什麼忙都幫不上,簡直是一種遺憾。

  畢竟是喜事,於是他強顏歡笑,接話道:「那得叫娘好好挑人,找個高大威武些的族兄,給你好好撐門面,叫崔家上下將來不敢懈怠輕慢你。」

  鄭泠笑道:「崔家是你舅家,他們如何,你不是一清二楚,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再說了,我好歹也是太上皇親封的榮寧郡主,誰敢輕慢於我。」

  「是是是,榮寧郡主,好大的品階。以後你想家了,就隨時回來,兄長去接你回來。」

  「好。」

  兄妹聊了一會兒,崔氏就來找鄭泠,在她的屋子裡跟她說了些婚儀的要點。

  像一個母親嫁女兒般慈愛叮囑她:「我們大豫女子成婚,只需拜,是不必跪的,明日你去了崔家,也記著這一點。拜完堂後,會有喜娘領你們進百子帳,洞房花燭合卺酒,一併是在裡面完成。待到了第二日方可出帳,從此你就是崔家新婦了。忱驦的父母長輩,就是你的父母長輩,要好好孝順他們。」

  說著說著,崔氏竟紅了眼眶:「從小看著你長大的,如今你要嫁人,大伯母還真捨不得。」

  鄭泠亦是心懷不舍,聽了這番話,淚眼朦朧。

  她擁住崔氏,頭靠在她肩上,小聲說了一句:「泠娘自小沒了母親,十幾年來,一直受到大伯母的照顧,早已將大伯母視為母親。我可不可以……叫您一聲「娘」?」

  她從小就很羨慕阿兄,大伯父雖然對他嚴厲,可他卻擁有一個完整的家。

  有父親責罵,有母親愛護。

  不像她,雖然尊榮,但出生喪母,六歲喪父。

  身邊的所有人都對她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以至於,小時候她看見阿兄被大伯父責罵,挨打,罰跪祠堂,她都覺得那是一種十分可貴的真實對待。

  她也想體驗那種正常的對待,便會跟在他旁邊,試圖去體會他的一切喜怒哀樂。

  她也想像他一樣,有一個陪伴自己長大,會罵人也會憐惜疼愛自己的娘親。

  她多麼渴望,能夠叫一聲『娘』。

  *

  少女軟綿綿的身軀靠在懷中,輕如黃鶯的聲音問可不可以叫她娘,這讓崔氏更加眼淚決堤,心中柔軟。

  她放柔了聲音,連忙道:「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你母親貴為鎮國公主,若不是怕僭越,我也是想直接認你做女兒的。如今屋裡只有你我二人,你若悄悄叫一聲,你我不說,旁人不會知道。」

  鄭泠邊哭邊笑,張了張嘴,那句縈繞在舌尖多年,從小到大都沒有吐出來過的稱呼,終於能夠釋放:「娘。」

  清晰的字眼,只有兩個人聽到。

  崔氏心中湧起無數柔情,她憐愛地摸了摸鄭泠的後腦勺,輕柔應聲:「哎,好孩子。」

  是夜,在鄭泠淚眼婆、可憐兮兮的央求下,崔氏充當了一個真正的母親,陪伴她出嫁前在鄭家的最後一晚。

  鄭泠第一次體驗到一個正常的姑娘,擁有母親的幸福時刻。

  這夜,她睡在崔氏身旁,心下異常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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