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節

2024-09-14 22:57:24 作者: 擊雲腰

  臘八節

  第六章

  臘八一大早,崔氏親自熬了臘八粥,在她頭一天晚上的交代下,一家四口難得共聚一桌吃早餐,喝臘八粥。

  這天鄭鄴休沐,不必早早去往皇城的政事堂,也就難得有了氣定神閒慢慢用餐的機會。

  鐘鳴鼎食之家,講究食不言。

  但飯桌之上,趕著時間,著急去廨署的鄭淙,吃東西大口大口的,時而發出一兩聲吸粥的聲音,就稍顯不那麼文雅。

  為此,被鄭鄴訓了一頓。

  鄭淙自小習慣了自個兒父親嚴苛的要求和對待,早已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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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他好不容易和老頭子一同用餐,大清早就在家人面前挨了一頓訓,讓他逆來順受的脾氣,微微有了一絲反叛。

  他越發故意弄出聲響,吃完刻意砸吧嘴巴,將飯碗重重一放,就起身走人:「我吃完了,先去上工了。」

  這讓素來涵養極好,在聖人百官面前,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尚書右僕射,忍無可忍,也將手中的筷子重重一拍在桌上,喝聲:「瞧瞧你像個什麼樣!吃沒吃像,吃完走人也不打聲招呼,你的書和禮制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聽到這聲怒喝,鄭淙步子一頓,折身過來。

  兩父子間的一觸即發的氣氛,讓鄭泠和崔氏都嚇了一跳。

  怕他與鄭鄴吵起來,崔氏連忙安撫鄭鄴,打著圓場:「男兒大丈夫,倒是不必拘泥於小節,淙兒他趕著時間,這是在所難免的。你也別生氣,再把自己給氣到了,聖人和朝廷可就少了一位棟樑之才。」

  鄭泠不好說什麼,在座的都比她年長,於是她默然端起碗,也大聲地吸了一口粥。

  「滋溜」一聲,劃破了岌岌可危的氛圍。

  金釧和女蘿看得一懵。

  她們郡主什麼時候也這樣粗鄙不講究了?

  鄭泠喝完粥,將碗放下,紅著臉用手帕擦嘴,難為情道:「抱歉。大伯父大伯母,泠娘有愧,實在是剛才腹中空空,太餓了,急於吃飯以至忘形,發出了聲音。」

  鄭鄴見此嘴角一抽,兒女之間,教導方式不一樣。且鄭泠是他弟弟唯一的遺孤,還貴為皇親,自小被受封為郡主。

  雖然她與他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但他這個長輩到底不能對她有丁點兒的訓斥責罰。

  如今她也如此,如若只罵鄭淙,而不說她,顯得自己一碗水端不平。

  但她態度端正,又不是故意的,也就讓他不忍說什麼了。

  見此,鄭鄴熄了心頭怒火,對方才鄭淙也不再追究,擺擺手,道了一聲,「無妨。」

  他放緩了聲音,給侄女的碗中又添了一勺臘八粥:「泠娘多吃點,女孩兒萬萬不能餓著。」

  鄭淙方才含在喉嚨中打算與父頂撞的話,也咽了下去,隨之驟然一變,差點笑出聲:「好妹妹,慢點兒喝,別噎著了。」

  鄭泠紅著臉,規規矩矩應了一聲是。

  崔氏看在眼裡。

  心裡愁得呀。

  這對父子怕不是上輩子有仇,碰在一塊,總有摩擦。

  這些年鄭淙越大,他們之間越是互看兩相厭。這還是泠娘在的情況下,虧得她總能不經意間化解他們的爭端,平息矛盾。

  她簡直不敢想,要是泠娘出嫁去了崔家,這個家可要如何是好。

  這般想著,她越發覺得給鄭淙說親一事,需得儘快提上行程。

  他成了親有了家室,性子就會沉澱下來,他父親興許也不會總拿他當小孩子來苛求,責罵。

  為了這個家庭的和睦安寧,崔氏當日就找了自己的手帕交,再次給她們透露口風,讓她們幫忙介紹樣貌家室都門當戶對的京中貴女,再約了時間,到良國公府一聚。

  *

  從前的臘八上元燈花,鄭泠都是同手帕交們一起。

  從前兩年開始,她的好友們陸陸續續成了親,也就鮮少有時間特意邀她一同賞燈了。

  去年兩節的燈會,她是與大伯母一起去看的。

  今年,她本來以為也是如此,但崔氏忙著聯絡昔日的玩伴們,也就沒空陪鄭泠出門去。

  鄭泠無人作伴,忽然想到昨夜阿兄說得那句:「東市有燈會,宵禁取消一天,你可以約上元驌,一同出去玩。」

  那會兒她沒怎麼放在心上,現在想想,卻有些不好意思。

  誠然大豫民風開放,像這種舉國同慶的日子,男女老少都會出門遊玩,適齡兒女們作伴同游也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

  其實小時候,她也跟著阿兄,和崔家的娘子郎君們一起遊玩過一次。

  以如今她和崔忱驦的關係,要是真的邀他一同,也沒什麼。

  只是她自從與他定親之後,對於與他一起,她總會格外容易害羞。

  她在屋中輾轉糾結,手帕都被她給擰皺了,還是沒決定好要不要發出邀請。

  也是這時候,她百般糾結之際,府上有人遞上來一封帖子。

  上面寫著崔忱驦的邀請,問她晚上有沒有空去東市賞燈。

  *

  永興坊,金吾衛廨署。

  一著便裝的金吾衛,踩著輕捷的步子,回來向鄭淙回稟:「稟中郎將,已經按照您給的兩封書信,分別送到了良國公府和榮國公府。」

  鄭淙臉上搭著一卷書,倚在椅子上假寐,聞聲從腰間解下一個錢袋,朝人扔了過去:「跑腿費。」

  得了賞,那人眉開眼笑:「頭兒,下次還有這樣的事,再叫我哈。」

  「好說。」鄭淙揮了揮手。

  那人見狀,識趣地退下,體貼地帶上門出去。

  人一走,鄭淙才拿下蓋在臉上的書,睜開眼,起身在屋內走來走去。

  身為金吾衛中郎將,負責宮中與長安城的巡察、除暴、拘捕和警衛之責,但也用不著他親自上街巡察,那是下面左右街使的任務。

  若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和大事,他只需在廨署,當個吉祥物坐著便好,絕沒有他每日表現出來的這樣繁忙。

  但他寧願在這裡坐著,也不想回家面對母親的催婚,和父親的冷臉。

  算下來,家裡能讓他唯一感到放鬆的地方,竟然是小妹那裡。

  但這個從小跟在他屁股後面的妹妹,也到了該成親的時候,讓他無比不舍。

  想想她出嫁之後,自己連躲避父母念叨的地方也快要沒了,鄭淙便找到了這個新的避難所。

  他為了習慣這裡,和這裡培養出感情,才每天來的最早,晚的最走。

  小妹餘生能和他的表兄一起,鄭淙也為她感到高興。

  畢竟崔家六郎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文韜武略,溫良恭儉,忠義孝悌,品性德行都是京中頂好的那種。

  讓他這個與崔忱驦好到穿一條褲子的人來說,他知道他有一個算不得是缺點的缺點。

  這點也許別人,甚至連崔忱驦他自己不知道,但他門兒清。

  不同於崔忱驦在其他方面的完美無缺,在男女之事上,他有那麼點木訥不開竅。

  因此,在廨署百無聊賴的鄭淙,為了自己妹子的幸福,分別以他們二人的筆跡,給對方寫了一封邀約賞燈的信箋。

  給他們兩個當回喜鵲,牽線搭橋。讓他們再相熟一些,情感升溫一些。

  不然以鄭泠的臉皮薄,和崔忱驦的不解風情,他們一個傻,一個木,許是萬萬不會大膽約會。

  如此,豈非浪費了今日之燈火盛會。

  都安排妥當了,鄭淙對自己的安排感覺良好,格外滿意。

  但是隨後,他又有些不太放心,整了整衣裝,提步出門,紆尊降貴,親自巡察東市。

  *

  一晃到了日影西斜,平常這個時候,早已響起四百響的「閉門鼓」,今日終於停了一次。

  以往這個時候早該黑燈瞎火,閉門閉市的東市,燈火通明,遊人如織。

  鄭泠站在信箋上約好的寶妝齋前,等待著崔忱驦的到來。

  今夜她特意換上一身惹眼的紅色衣裙,夾棉的半臂褙子,圓領口鑲著一圈雪白兔絨,領口之下是一團金絲銀緙繡成的寶相花紋,下著紅白相間的八破裙。

  女蘿為她的穿搭梳了一個嬌俏的小雙螺髻,貓耳朵似的髮髻兩側,分別簪了朵拇指蓋大小的金花和兔絨球團,腦後用墜了金鈴的紅細帶,綁了一個蝴蝶結。

  她的妝面也很精緻,在額上描了花鈿,眼尾後方畫了斜紅,唇上點了口脂。

  少女盛裝相待,紅裙雪膚,明眸皓齒,站在燈火闌珊的街旁,稱得上是端麗多妍,花容月貌。

  今日賞燈,鄭泠便沒有佩戴面紗和冪籬,她在寶妝齋門口,等了好一會兒。這樣的姿容,竟無意為店家吸引了很多人流,招攬了不少生意。

  都是些愛美的娘子,見著鄭泠面妝好看,她們便以為這是店家新出的妝面,展示在這位小娘子臉上。

  店家見進來的人,幾乎都在問外邊的女郎妝容,心裡直道「這是個招財的活菩薩呀」。她眼睛一轉,計上心頭,索性出來,大方熱情地邀鄭泠進店看看,道是店中所有的脂粉,都可以便宜些賣與她。

  鄭泠笑著婉拒了:「多謝娘子好心,我原是與人約好了在此等候。要是耽誤了您做生意,我先給你賠個禮,還請借貴寶地一用。」

  說罷,身旁的金釧就從衣袖中掏出個金錠,上前遞給那寶妝齋的娘子。

  生意人有錢便賺,更何況還是個站在門口能給她帶來客人的活菩薩。

  寶妝齋娘子笑呵呵領了金錠,由著她在這外邊站。

  東市的花燈陸續亮起,等了有三刻鐘,距離約定的時間早已過去一刻鐘,卻還不見那邀她的人來。

  數九寒天,鄭泠被凍得有些冷,鼻頭被夜間的霜風吹得泛紅。

  身旁的金釧女蘿見此,給她揉搓雙手,添了一層斗篷,勸她算了:「郡主,我們自個去逛,失信之人,何必再等。」

  鄭泠有些失落,她固執道:「再等等。」

  又一刻鐘過去了,人還未來。

  但是有人匆匆而來,見著她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敢問可是榮寧郡主?」

  金釧女蘿連忙將鄭泠護在身邊,兩人警惕著望著來人:「你是誰?」

  那人對著鄭泠行了個禮,恭敬道:「小人奉右武衛將軍之命,前來給榮寧郡主帶話。」

  「他說什麼了?」

  「將軍說,讓郡主不必再等他。」

  「可還說了別的什麼?」

  「未曾。」

  鄭泠頷首,面上還算得體,甚至帶著笑:「知道了,金釧,給他賞錢。」

  「多謝郡主,小人先行告退。」

  一直藏在附近觀察的鄭淙,看見這一場轉變,不由扶額。

  他暗道一聲「糟了」。

  元驌不會無緣無故失約,能讓他如此,必定是朝中忽有要事。

  反倒是他今日這個善做主張,借兩人名義給對方送邀請的舉措,實在是好心辦壞事。

  累了元驌失約不說,還害得妹妹在冷風中等了一晚。

  他心中悔不當初,簡直想罵自己兩聲。

  鄭淙又瞅了瞅寶妝齋前,滿眼失落的鄭泠,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假裝巡視到此地,喊住了她:「泠娘,真巧啊,你也在這。」

  鄭泠委屈了一晚上,忽然聽到兄長的聲音,轉身望見身著便衣的他,眼睛一酸,豆大的淚珠撲簌而落。

  鄭淙見此,心疼地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鄭十,你真該死啊!

  叫你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沒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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