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2

2024-09-14 22:47:33 作者: 時從今呀

  chapter32

  「大哥,我不打算回倫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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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嘉柏說這句話時,是在三天後,蒞園分岔的小道,兄弟兩人長身而立,齊刷刷看著四十八步外趙二雙手交握擱在下巴底下,把陳晚和趙湛平當神一樣禱告。

  「怎麼,還怕我不給你二哥飯吃,要守著他?」趙牧笑出聲,目光沒挪一寸,拴著墓碑林立的道路盡頭的人影擡了擡手,想他肯定又在哭了。

  人都在墓園了,傷心事這麼多,何必哭腫了眼睛,多一層傷心。

  「放心,我比你疼他。」

  「我知道,大哥你根本不想離婚。」趙嘉柏也沒轉頭,向著趙二的方向,聲音不輕不重:「你算計二哥的財產,還圖他的人。」

  「可不是我自作多情圖他的人,你沒看到他都離不得我了?」趙牧不以為意地輕笑,山風穿過他懸在空中想拿煙的手指。

  蒞園上空老早就堆著的重疊灰雲被風拆開一片,看來這場雨著實是兜不住了。

  「那是他忘記了,那是因為二哥忘記了。」趙嘉柏看著趙牧的臉,正色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過的,大哥,你想讓他永遠記不起來。」

  「我是想過。」趙牧大方承認,抽出一支煙,繞在手指上轉了幾圈,又放回盒子裡了,煙盒空蕩蕩的只有一支煙,因為他抽菸沒有癮,他的癮在別的地方:「我就想想也不可以?」

  趙嘉柏定定看著趙牧,沒說話。

  「所以你守在國內,就是怕我給他餵什麼亂七八糟的藥?」趙牧轉著煙盒,漫不經心,跟個八卦的小青年一樣:「已經跟周亭書了解過了?」

  「你的小情人消失了,沈家二公子也沒了蹤跡,趙家上下每個人都閉口不言,我也不會提一個字,大哥,你都做得這麼幹淨了。」

  「乾淨什麼,小王八蛋,我比你更怕他出差池。」趙牧口氣輕輕,扯著嘴角笑,懸臂拍了拍趙嘉柏的頭,挺重,把煙盒扔到趙嘉柏懷裡,接過他手裡的傘,撂了一句:「試試,陳叔那裡有火,別在車裡抽。」

  趙嘉柏慌亂撈穩煙盒,額角被砸了豆大一顆雨。

  全景拉開,黎城南面貧瘠滿眼的山頭,趙牧穿過在小道間飄蕩的靈魄向趙二走去,擊碎佛根燒斷後的漫天香灰,染一身白。

  蒞園階梯狀的墓碑是層層往山上鋪的,趙湛平和陳晚在半山腰,位置挺好,合葬墓,墓地是趙湛平生前親自選的,總是汪著一股子讓人落淚的寧靜。

  趙牧停在趙二身後時,趙二正木木地看著陳晚和趙湛平的遺像出神。

  他剛哭過一場,在心裡默念了一百遍金剛經,也沒有喚回喝過孟婆湯的亡魂。

  他不敢相信,在他心裡一直鮮活風情的男人和女人,就這麼躺在了大石頭底下了。

  他真的不敢相信。

  趙牧駐足,在發呆的人旁邊溫柔地撐開傘,看了一陣子才摸摸他的後頸子,輕聲提醒:「下雨了。」

  趙二木頭一樣立著,沒有動靜,只是眨眼睛,掉眼淚。

  趙牧拇指摸易碎品一樣掠過他的臉頰,又說:「下雨了。」

  趙二愣了愣,搖搖頭,再搖搖頭,重新雙手緊扣,閉上顫抖的眼皮,開始固執地默念第一百零一遍金剛經。

  「下雨了。」

  趙牧目光斜觸到墓碑前的花,落到趙二自然卷上的手指在空中打了折,一轉順著他的背脊滑下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他忘了二十幾年的事情。

  是關於他的父親和母親。

  他想起,他的父親平生愛花,而他的母親,對花粉過敏。

  花粉和花,是造成他萬里荒涼童年記憶的癥結。

  趙牧的童年,是圍繞「局外人」這個詞語展開的。

  他是局外人,他的父親趙湛平是局外人,他的母親,也是局外人。

  趙牧的母親姓阮,她的靈魂獨自棲息在大洋彼岸的空曠墓園。

  趙湛平有次重病差點沒命,對著趙牧神神道道地後悔過:「我在你母親生前太煩著她了,死後,就不強迫她非和我待在一起了。按她的意思,我離她遠一點吧,希望下去再見到她時,可以見到她笑一笑。」

  趙牧當時聽著,一句話也沒有,只在心裡笑了笑:人都走了那麼久了,還來說這些作什麼?

  趙湛平在趙牧心裡的形象,和趙二心裡的完全不同。

  趙牧心裡的趙湛平,並不溫和有禮,平易近人——相反,他是處心積慮,血腥殘暴的代名詞。

  趙牧後來想,或許是因為他們面對的,是趙湛平前後兩段截然不同的愛情。

  愛情對人的塑造力,觸目驚心。

  趙湛平是情種這件事,趙牧從小就知道。

  他小時候就很奇怪,怎麼他的母親寧願偷偷親一個其貌不揚的女人,也不要他父親碰。

  後來大一點了,趙牧才知道他父母之間是真正的方鍋配圓蓋。

  阮枝是喜歡女人的,趙湛平對她再用心良苦,她也掏不出熱乎的五臟六腑來送給他。

  趙牧五歲的時候,很想,很想要一個弟弟,那時候他們一家都還在美國西海岸,他的母親撐著手在露台上看書,笑了,念了句好聽的詩:「阿牧啊,你知不知道,短歌微吟不能長。」

  趙牧的母親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叫阮枝。

  阮枝最喜歡的詩句是:短歌微吟不能長。

  她說這是兩千年前,一個叫曹丕的人寫的。

  一九六七年的晚秋,紐約舉辦了一場著名的脈衝星會議,惠勒公開了「黑洞」命名。

  趙湛平在那次議後聚會上第一次遇見阮枝。阮家的女人,怎麼說——魅力都大得很。趙家是一些科研項目的支持家族,趙湛平便出席了那一場聚會,他那時只有二十二歲,是個剛剛接手趙家生意的毛頭小子,阮枝只有十六,一見鍾情的戲碼又老又俗。阮枝是只小黃繭蝶,就這麼飛到他心頭去了。

  阮枝後來和趙牧談起過這件事情,她說要是她一九六七年的秋天不去湊那場熱鬧,沒準這輩子還逃得過去。

  阮枝去那場她完全不相干的聚會,是因為她姐姐的朋友——不對,應該說是因為她的暗戀對象。

  阮枝的暗戀對象是個天文學的高材生,華裔,年紀很輕就加入了世界頂級的物理科研組,她有一位在業界名頭很響的老師。

  阮枝毫無疑問是美的,不然不會迷倒趙湛平,最關鍵是,她一身衝撞的氣質。

  這在阮家人身上很常見,既狠辣又溫柔,後來阮枝這一身氣質也渡到了趙牧身上。

  阮枝起初,並不把趙湛平放在眼裡,她還那么小,有情投意合的對象,不咸不淡只把趙湛平拒之千里。趙湛平倒也忍得,認真和她磨了幾年,磨到了阮枝大學畢業,兩個人處成了個朋友情分。

  趙湛平那幾年一直很老實,從沒露出什麼張牙舞爪的企圖,把聰明的阮枝都給迷惑了。

  阮家的人,做夢也想把阮枝那不安分的心思揉碎掐斷,小女兒喜歡女人,這是阮家自封的家醜——家醜不外揚,那就把它扼殺在搖籃里。

  正好有個門當戶對的趙家來求親,阮家求之不得,順水推舟便把阮枝順了進去。

  阮枝被趙湛平誆到床上,就這麼被擺了一道。

  後來趙牧知道,他的父親很早就知道母親並不喜歡他,但還是要占有她,因為他覺得,有他喜歡她就夠了。

  無可奈何,這是趙家偏執的基因。

  畸形的婚姻煎熬著家庭里的每一個人,趙湛平,阮枝,趙牧。

  趙湛平守著阮枝,情深義重到趙牧覺得可怕,從小他的父親就教了他一課:不喜歡的東西不必看,喜歡的一定要占有。

  後來有一年,趙牧六歲的時候,阮枝帶著他逃跑過,開了一天一夜的車去追她年輕時暗戀的那個天才對象,要和她一起跑到蘇聯去。但是半路上就給趙湛平抓回去了,此後被看得很嚴,才小半年時間,阮枝就瘋了,從湖裡跳下去,撈上來,全身都被湖水泡得泛白。

  當時趙湛平抱著她,不停碎碎念的樣子也像一個瘋子。

  七歲的趙牧想走過去冷靜地告訴他父親:趙先生,你愛的女人已經走了。

  但他站在樹下面,看著他的父親母親,一動不動。

  這段記憶對趙牧的情感衝擊很淡很淡,淡到他根本想不起來自己當時究竟在難過些什麼,但對他的人生卻有長達幾十年的深遠影響,甚至給他後來的很多選擇,提前鋪上了底色。

  陳晚出現在趙湛平身邊的時候——

  趙牧的反應其實很單調,只有兩個。

  第一個是:趙湛平沒有在他母親身上獲得的東西,現在,有另一個人可以給他了。

  第二個是:連趙湛平這樣病入膏肓的瘋子都有可能接受另一個人,足見世界上一切留有餘地的事情都很危險。他安靜地想,恐怕只有把人困至絕境,才能在萬險之中唾手得一點甜。

  當年趙湛平第二次結婚,並沒有通知兒子,一聲不吭就把陳晚娶回去了,趙湛平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本來娶妻就是趙湛平自己的事情,趙牧同意他要娶,趙牧不同意,他也要娶。既然溝不溝通都是一個結果,那不如把時間和精力都省下來,畢竟他們倆都不是閒人,忙的地方多著呢。

  趙牧也極少插手趙湛平的事,一來是沒什麼興趣,二來是覺得沒有必要,他很明白趙湛平的事情難以輪到旁人插手。

  趙牧頭腦好用,天生做生意的料,他從十五歲起就能獨自處理不小的生意單子了,在他看來生意不過是利益轉換成數字,冰冷好計算,遠比感情簡單。

  趙家的人認死理,也長情,阮枝死後多年,仍然在趙湛平心中占著一個位置。

  趙嘉柏是趙家的老小,也是趙湛平四十幾歲得來的寶,自然要什麼給什麼,有什麼給什麼。

  只是在趙嘉柏七歲生日時透露出對天文的喜愛,被趙湛平破天荒甩了臉色,仿佛天文這個詞是趙家禁忌。

  當時餐桌上誰也不敢出聲,只有趙牧膽大包天,雲淡風輕說了一句:「那就買唄,趙三,你要什麼望遠鏡,大哥給你買。」

  趙湛平瞪著他,卻被他用一筷子菜堵了回去:「趙先生,趙三喜歡的,你給不了,還不准我這個做哥哥的來給?」

  趙湛平臉色風雲變幻,狠毒,氣絕,無奈,最終全都壓了下來,淡作了一聲低嘆,不再提這件事了。

  那時趙牧看著他,還覺得趙湛平矯情,人都走了那麼久了,身邊也有醉心可意的新歡了,何必對一個芝麻大小的事情那麼介懷。

  要到很久很久以後,趙二妄圖從他的生命中抽離,他才知道那種情人留下的一根頭髮絲都能把他千刀萬剮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就像小蟲子般直鑽人的血管和神經,癢著痛著,於細微處殺人,想掏掏不出,要除除不盡。

  趙二一直低著頭安靜地對著合葬墓碑禱告,三分鐘,五分鐘,八分鐘,十分鐘......

  趙牧不知道,他哪裡有那麼多話對死人說。

  趙牧之前在美國看阮枝時,連花都不用帶,到了磕個頭,前後不過半分鐘。

  山邊的樹葉沙沙作響,蒞園起風了。

  趙牧怕趙二冷,舉著傘站到他身後。

  起先零星的雨珠開始密集地砸下,噼里啪啦,跌在傘上,炸出割耳朵的千聲萬響。

  雨水濺到水泥地板上,開出細白的小花。

  趙牧比趙二高出大半個頭,微微彎下腰,剛好可以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將他整個人收在懷裡。

  這個動作終於讓趙二睜開了眼睛,偏著頭,眼睛眨了幾眨,呼吸一滯,有點怕。

  因為他察覺到,趙牧摟在他腰上的手,順著下去。

  趙二慌忙轉頭,微驚:「嘉柏呢!」

  「躲雨去了,他又不傻。」趙牧笑出聲。

  「你別弄...當心他看見......」趙二心底難過的餘韻還沒褪盡,拒絕軟噠噠的,聽著倒像撒嬌。

  「怕什麼,下流書上什麼沒有?」

  「不行...哥哥......這裡不行...別在這裡......」

  趙牧功夫很好,沒一會兒趙二呼吸失序,說話打結巴。

  「行不行的,你嘴上說了算嗎?」

  趙牧咬著趙二的耳朵根,傾身把他往前一壓,趙二便不由自主地踉蹌了兩步,向上踩到了墓碑前的花。

  天上還在下雨,雷聲厲厲,雨珠浮著星星點點的喧囂,懸在蒞園上空,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貼著,傘上是近乎粗糲的白雨,而傘下是正在鋪開的細軟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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