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2024-09-14 19:57:27
作者: 綏流
番外
那是回放時代短暫的蒙昧期,一如太陽升起前最冷的拂曉。
是正式進入2070年之前,2069年最後的黑暗。
和三言兩語就能概括過去的故事不同。
真實的情況是,商覺為了博得機星的援助、保下地球,被剝奪了很多東西。
人類大恐慌再度來襲,秦予義不得不重回虛空,投入永無止盡的戰鬥之中。
商覺留在百廢待興的地球,接見機星前來談判的金髮使者。
而機星為地球提供援助的一個最重要的條件,就是要商覺交出他身上的控制核心。
當一個人擁有可以左右一顆星球的權利時,他就會招惹忌憚。
商覺不是不清楚這一切。
當封閉許久的星球開始與外界交際之後,這種程度的政|治|斗|爭在所難免。
好在機星的人類算是中立和平的人道主義者,他們並沒有過分為難商覺,只是收繳了他身上的控制核心,將其歸還地球,任憑它自行運轉。
地球上各大區域的政權也建立聯盟,組成地球聯合會,共同商議地球上的大小決定。
而商覺因為有著與種夢對抗的豐富經驗,他被人類反抗軍收編,追繳首腦,參與攻打種夢據點的遠征行動。
只是在出發之前,由於他身份特殊,行動需要保密,被禁止與人類接觸。
收押商覺的地方,是一顆叫做「月島」的星球。
正如這個名字,「月島」上面到處都是銀灰色的沙漠。
只有一個巨大的,環形塔狀的監獄。
這裡,是用來流放星際罪犯的荒蕪之地。
而商覺,以自由為代價,替換上了機星出品、內置定位器的「仿生體」,一個人坐在環形監獄的最頂端,眺望著龐大且燈火通明的地球。
算算日子,自他和秦予義解開地球超物象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
如果按照地球上的時間計算,今天應該是平安夜。
人類會慶祝自己的劫後餘生,會用溫馨的暖黃色燈飾裝點大街小巷,會在大雪覆蓋的燃起壁爐,在傍晚與家人一同圍繞圓桌。
商覺閉目側耳傾聽了一陣,卻只能聽見下面罪犯們鬼哭狼嚎、躁動不安的狂叫。
這座星際監獄裡的罪犯來自許多不同的星球,由於地球的特殊經歷,這裡目前只有商覺一人。
實際上,整個星系也只剩下地球人還遵循復古的習俗,會紀念節日了。
商覺在與整個監獄格格不入的最頂層注視著他的家鄉。
地球正在漸漸恢復秩序,他不算太難過。
他只是有點想念秦予義。
越是到這種日子,離普通人類的生活格外遙遠的時候,就越是想。
商覺望向幽沉的星空,嘆了一口氣。
宇宙太廣袤了,沒有路標也沒有規劃,虛空又覆蓋百分之七十二的星系,無法判斷方位,讓他的眺望無所適從。
而秦予義像是一滴雨進入一片海,蹤跡難尋。
自從上次一別,已經過去了十多天,商覺找不到他了。
除非他能來這裡。
商覺坐在窗戶窄窄的邊緣,漫無目的地想著。
忽然,一片來自月島特殊自然天氣降落的雪灰從監牢欄杆的縫隙中飄了進來,灰白色,似雪,但更接近燃燒透徹後的灰燼。
那不帶溫度的雪灰正好落入商覺手中。
他隨性搭在膝蓋上的手蜷了一下,拇指與食指和中指無意識地碾了碾。
這片平滑細膩的雪灰立即在他指腹延展開來了。
一股特殊的煙火的氣息飄散,拉回了商覺的思緒。
他順著雪灰飄來的方向向窗外看去,可只稍一眼,便讓他立即皺起了眉頭。
沒有。
外面的天空沒有下起雪灰。
可是……怎麼會突然出現……
商覺低頭看向自己的指腹,在清潤的光線里,他沾了細灰的皮膚像是抹了一層膩子一樣,留著慘白。
他忽然意識到什麼,瞳孔劇烈一縮。
砰!
下一秒,有東西撞上了月島內唯一一座建築。
環形監獄的頂層,被砸出一個巨大的深坑,汩汩冒出白蒙蒙的滾煙。
月島,被不明物相襲擊了。
-
一個頭戴黑色兜帽的人踏上月島細軟的銀沙地,戰鬥長靴的鞋尖在平靜的沙地表面輕輕碾了一下。
他沒有取下兜帽,只是從斗篷底下伸出戴著皮質手套的手,從後腰取出一枚簡易通訊器。
衣擺掀開,斗篷之下那一身代表著隸屬某種機構的統一制服便可以窺得一角——
剪裁合身的白衫黑褲,微微硬挺的面料。還有幾條為了避免劇烈活動弄皺衣物的固定綁帶,自雙肩攀下,搭在銀色金屬扣袢,勾勒著勁瘦有力的腰。
「我已到達『任務地點』,你們不用再派人過來了。」戴著兜帽之人擡頭打量了一下已經淪為廢墟、歪歪斜斜的塔狀監獄,對著閃爍紅光的通訊器如是說道。
掛斷通訊,他擡起腳,緩慢地向前走去。
他的斗篷背後印著三個長物並排倒置的標誌,象徵著這個組織的三位組建者。
一個是時鐘的指針,一個是細長的刀刃,最後一個,則是一管灰筆。
標誌最底下用人類的通用語寫了組織的簡稱。
星獵——星際怪物獵人協會。
鞋底摩擦砂礫發出沙沙的動靜,鞋面沾的些許銀沙簌簌掉落,他很快就在銀色沙漠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行跡。
越是靠近目標地點,表面平靜的銀沙之下就越是慘烈。
被摧毀的塔狀監獄淪為廢墟,裡面的囚徒們也紛紛墜落,埋在厚重的砂礫之下,凌亂地伸出裹滿塵灰和泥漿的手足。囚犯們已經僵硬的屍體像是這個星球上唯一一座建築的一部分,如同一叢叢來自地底,向上扎出的,斷裂的鋼筋鐵骨。
星際監獄關押了全宇宙成千上百個窮凶極惡的罪犯,這裡沒有刑期,全是單人單間,從入住到死亡,都不能踏出牢房一步。
這種地方,是最容易聚集恐懼與欲望的場所。
而這一次,給月島的環形監獄招來滅頂災禍的,正是囚犯們失控的「情慾」恐慌。
嘎吱嘎吱。
引來暗物出沒的人類囚徒們已經死亡。
此地唯一還能發出聲響的,除了那名為「情慾」的怪物,剩下的就是……
還活著,卻被怪物的幻術所俘獲的人。
月島上並不存在很明顯的晝夜之分,光線總是淡淡的昏暗,就連物體背光投下的陰影都要弱上許多。
遭受物相怪物襲擊的環形監獄附近空地上,不知又突發了什麼變化,門前的一大片的陰影竟然像是有生命一般,邊緣圓弧形的線條模糊地徐徐鼓動起來。
一下,一下,像是層層疊高的浪潮,建築廢墟輪廓外圍,那一團扭曲猙獰的黑影,正在向星際獵人匍匐於銀沙之上的瘦長影子步步緊逼。
戴著兜帽的人擡頭看了一眼。
這個動作讓斗篷上的兜帽微微滑動了些許,但寬大柔軟的帽檐還是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點潤白如瓷器的窄瘦下巴。
「還好沒讓他們過來。」星際怪物獵人咕噥了一句,忽地斗篷翻飛,他赫然從身後拔出兩把削薄鋒利的長刀。
緊接著,他兩手緊握刀柄,刀刃朝下,猛地往細砂中一插,借力,手臂緊繃,撐起自己的身體,兩腿後蹬,倒轉著輕巧一躍。
月島上的引力比地球小,這一跳,他直接上升了幾米,躲過從廢墟後面橫掃而來蜿蜒虬結的紫色虛霧。
瞬間紛揚的細沙如沙塵暴一樣鋪散開來。
獵人倒掛空中,冷靜地從帽檐邊緣觀察著揚塵之中的怪物。
宛如一隻紫色大章魚的怪物虛泛如霧的身體籠罩著整個廢墟,有人正坐在頂端,靠著一塊斷裂的牆壁,在殘缺不齊的地板邊緣,懸垂著雙腿,撐著身體,偏側著頭,目光不明地看向滯留在空中的獵人。
那人正是商覺。
名為「情慾」的暗物相蠱惑著他,用幻術想要商覺臣服。
可商覺見慣了真假虛實,怪物為他呈現的拼湊出來的圖像不過是最廉價的作料。他百無聊賴地看著,直到新來的怪物獵人讓他轉移了注意力。
從那明晃晃的兩把刀中,受怪物的牽連,他感覺到了一種被蒙面的獵人所威脅的壓迫感。
但更多的,讓他困惑的,是一道如電流般從胸口淌出的熱意。
獵人在龐大的地球為背景的幽光中靈巧落地,姿態優雅得像是湖畔一片輕輕掉落水面的柳葉。
兜帽牢固地擋著獵人的臉,寬大的斗篷掩去獵人的身形,像是一個普通的風塵僕僕的旅人。
可明明對方身上所有能辨識的特徵都被遮蔽了,但商覺還是倏然眼眶發燙。
他目光直愣愣地看向與自己執刀相向的獵人,微擡下巴,喉結滾動,吞咽了一口。攀在斷牆邊緣的指節鬆動了一下,作勢要跳下廢墟,向那獵人面前而去。
吱吱——
用幻術控制他的怪物忽然開始尖叫起來,像是怕極了,拼命用虛幻如霧氣的身體裹著商覺。
商覺眼前一晃,視野範圍中出現了新的幻象。
怪物仿佛爆發了極為強悍的生存本能,開始轉變策略,不再製造「情慾」的信徒,而是用幻術為它自己創造一個同類,作為它抵抗怪物獵人的同伴。
漸漸地,商覺被怪物感染了一樣,身體僵硬,逐漸感覺不到自己懸垂在廢墟邊緣的雙腿了。
取而代之的,他的視野中,自己懸掛在廢墟之外的部位,變成了一株倒垂的,血肉生成的,猩紅盛開如蓮花的分支長舌。
那些長舌觸及地面,沾上鬆軟的砂礫,一下一下,像魚甩尾似的拍打著。
商覺靜靜地看著那不露面的獵人,思維與怪物同步,似乎在考慮怎麼把對方解決掉。
而那個獵人也垂頭站在銀沙之中,握刀的雙手垂在身側,似乎不打算輕舉妄動。
無言的較量彌散在空中。
忽而,風乍起,吹落幾粒晶體般透明的塵埃。
就在那塵埃看看墜地的一瞬間,商覺感覺到自己的「腳腕」被猛地抓住了,向下一拽,整個人驟然跌入厚重的沙漠之中。
沒有料到自己會在獵人那裡吃虧,商覺眼皮一掀,眼中被激出了火,受怪物影響變化出來的長舌似巨蛇一樣支立而起,難掩狠戾的攻擊性。
瞬間,數道觸肢一擁而上,把孤立無援的獵人團團圍困,像是捕獵絞殺一樣,不留任何活路地向獵人直撲而去。
可沒人能看清那身穿斗篷的獵人是怎麼行動的。
只見微光一閃,獵人竟然穿過觸肢的重重包圍,驟然拉近了與商覺之間的距離,直接出現在他的身後。
商覺只感覺自己的脊背一沉,整個人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摜倒在地。
他的下巴擦在沙地上,砂礫極為悍暴地磨礪著皮膚,似被熱水潑灑,泛起火燒火燎的乍痛。
疼痛刺激著他的感官神經變得異常清晰。
一同清晰起來的,還有他前方凝結成一股一股的,被無數小刀貫穿的血肉觸肢。
那些血肉觸肢的結構本就疏鬆,折射著光線的小刀甚至沒有開刃,刀刃很鈍,借著巧勁兒穿過肌肉紋理縫隙,輕巧地破開,像釘子一樣,將他危險的觸肢定在地上。
更加過分的是,商覺可以感知到每一根觸肢的觸覺。
那幾把遲鈍的小刀裹挾著些許砂礫,猝不及防地鑿進他怪異的、多餘的觸肢中。冰涼的金屬器物和強烈的外來異物感讓他幾乎被冰塊敲擊了脊椎,冷意一路攀升,連帶著他的肩膀和手腳都麻木了起來。
他渾身無法控制地顫抖一下,但甚至幅度還沒有起來,他就被牢牢地按倒在地。
身上很重,那獵人反剪他的雙手,將他按在柔軟細密得幾乎可以令人窒息的細砂中,力道大到像是要將他壓進沙子裡埋起來。
埋到地心裡,埋進暗無天日、與世隔絕的黑暗裡。
這樣,他就會被剝奪一切,剝奪去見想見之人的自由。
這是商覺為數不多的恐懼了。
想到這裡,他後頸一僵,不禁抖了一下肩膀。
可緊接著,後腰上多出了一隻手的觸感,那按住他的獵人似乎在輕撫著他的身體。
這個認知讓商覺體會到一種被侵略的羞辱,於是更加用力地掙紮起來。細砂誤入眼中,研磨著他脆弱的眼球,讓他瞬間紅了眼瞼。
「放開……」
他咬著齒間的礙事的石子,舌尖抵著粗糙的砂礫,土腥氣和血腥味在口腔瀰漫。
「……停手……」他切齒地命令著,更加用力掙紮起來。
可那陌生人依舊輕拍著他,腰間力道頑固地收緊,像是不打算鬆手。
商覺徹底被憤怒燒毀了判斷力,脫口而出:「混帳,殺了你。」
換來的卻是一聲輕笑。
「恐怕你會捨不得。」那獵人貼近他,含著一團熱氣,煨熱了他冰涼的耳廓。
只聽叮噹一聲響,似乎是某種金屬鏈條滑脫碰撞在一起的細微動靜,卻也像一陣催人清醒的鈴聲。
像是被清泉澆熄的烈火,商覺一怔,感覺一道溫熱且堅硬的小方塊貼上了自己的後頸。
那應該是某種金屬工藝品。
商覺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甚至能察覺到那小片金屬物某一面鐫刻的一些文字凹痕。
「我……」
一直嘈雜不斷的耳鳴聲如潮水般退散,他眨了眨眼,怔忪了一瞬,視線中被定在地上的觸肢不見了,幻覺解除,眼前只剩廣袤似水的銀沙。
壓制他的力道也減弱了,他翻了個身,仰面朝上,正對著那獵人兜帽之下的雙眼。
黑眸冷靜,理智,但輕顫的睫毛又壓抑不住緊張,泄露了幾分不安。
商覺瞬間安靜了下來。
沐在近在咫尺的呼吸中,商覺感受著身上之人親密無間的懷抱,側頭看了看一旁已經極度衰弱、吱吱亂叫的怪物。
商覺伸手,揭開獵人的兜帽。
秦予義那一張清俊的臉露了出來。
沒有了遮擋,秦予義眼含薄光,正溫和地沖商覺笑。
「你怎麼來了。」商覺來不及開心,反而憂心忡忡地問,「人類這次恐慌潮的量級不小,宇宙里還有那麼多怪物,我以為……」
商覺不易控制地蹙眉,似是在壓抑著什麼。
「我以為……還要兩億多年,才能等到你。」
秦予義說出他上次與商覺分別後的經歷:
「我也有了同伴,清理這些由恐懼誕生的暗物相不再是我一個人的任務。
「似乎受到兩相重疊的世界影響,自從時間變動回2069年後,一個代號為『鍾』男人找上門來,提議成立星際怪物獵人協會,最大限度地幫人類縮短恢復理智的時間。
「我們和另一個代號為『筆』的人,在各自的領域招募傭兵,按照清理的困難程度,培養更多的怪物獵人一起行動。」
秦予義抿了下嘴:「之前太忙了,時間短暫,我來不及聯繫你。現在協會基本穩定,現在我只會處理一些棘手的怪物。」
棘手的怪物……
商覺看向沙地上縮成一團,身形越來越稀薄縹緲的怪物,又轉頭,再次看向秦予義。
如果他沒記錯,從秦予義踏上這個星球,再到怪物被反制,總共也不超過十分鐘。
這也算棘手嗎?
像是察覺到商覺眼神中的質疑,秦予義輕咳了一聲,藏在微長黑髮中的耳尖紅了紅。
「其實……我沒有聯繫你,不代表我沒有在關注你。」秦予義坦率地直言道,「虛空覆蓋整個星系,你在哪裡,經歷了什麼……我都有所感知。」
「這個物相……」秦予義側眸,看向已經徹底融化於砂礫之中的怪物,微不可查的輕舒一口氣。
「危險程度不高,不算麻煩,本來是該讓新人練手的。」
「但是……」秦予義說著說著卡了一下,他目光偏移回商覺的臉上,眸光閃了閃。
「這個物相很……」秦予義喉結滾動,乾咽,吞了滾到嘴邊的詞,換了一個更溫和的說法。
「……很過分。」說著,他伸手,拈走商覺髮絲間的細砂,溫熱的指腹轉而貼了貼商覺微涼的眼皮。
「我不想你這副樣子被別人看見。」
商覺眯了一下被觸碰的眼睛,另一邊還睜著,一眨不眨看著秦予義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當然看不見秦予義口中的自己的模樣。
商覺只是覺得自己變得有些奇怪。
比如,他發現自己竟然不用看就能識別出來秦予義是在用食指觸碰自己,從下往上數第二個指節,關節骨頭的右側,氣息是來自宇宙深處的淡漠,還混合著一點金屬獨有的腥氣。
若是感官再放大一些,他甚至連秦予義指節的紋路都要在心中摹狀下來了。
這種無限放大的感官細節告訴商覺——
他和秦予義一樣,也有自己的私心。
比如,最基礎也最簡單的私心,是不想讓秦予義把手移開。
念頭冒出來了,就去做了。
商覺閉眼,用微涼的眼皮輕貼了一下那節手指,微微磨蹭了一下。
秦予義頓住了,怔愣地垂眸看著商覺。
等回過神來後,秦予義立即伸直雙臂,雙手撐在商覺的身側,讓自己的身體與商覺的拉開一點距離。
秦予義胸口猛地起伏,像是在掩飾什麼,深吸了一口氣。
可動作幅度過大,從秦予義領口掉出來了一個東西。
商覺的眼睛被那東西折射的銳光一晃。
原來是一小塊墜在銀鏈末端的金屬牌子,是星際怪物獵人協會給他們配置的身份牌。
那不刻任何文字、光潔的一面,像鏡子一樣,如實地照出商覺的臉。
商覺從中看清了自己的臉。
原本眯起的眼睛倏地瞪圓了。
那種難堪的模樣,他只在奧德拉德克表現過。
原來他也不是全然不受那名為「情慾」的暗物影響。
盯著那鏡面中的臉許久,商覺擡手用胳膊擋住了雙眼,緊了緊牙,不願再看自己。
察覺到商覺的窘迫,秦予義體貼地側身,撐著地面,似是要離開了。
「協會還在找我,我不能停留太久。」他坐起身,在商覺身邊流連了片刻,胳膊撐在膝蓋上,眺望著遠在天邊的地球,有些惋惜地說。
商覺維持仰躺的姿勢,手臂蓋在雙眼,像是無法平靜那般,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
「下次什麼時候來。」商覺輕聲問。
可等了半天,換來的卻是秦予義的沉默。
「抱歉,現在局勢不太明朗,我無法給你一個確定的承諾。」
商覺說不清自己聽見這句話的一瞬間,胸腔里盤踞的到底是什麼一種複雜的情緒。
他原本陷在細沙中伸直的兩條長腿不由自主蜷起,彎曲的兩個膝蓋挨在一起,蓋在眼睛上的胳膊擡起了一點間隙。
下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面了。
商覺胸膛小幅度快速起伏著。
剛才……在物相締造的幻覺中……想要吞掉的欲望……
商覺覆蓋在手臂之下的睫毛快速輕顫著。
因為離別的不安。
因為想要融合的渴望。
或許是兩者都有。
光是單純的見面……
已經慾壑難填。
就在秦予義起身準備離開這顆星球的時候,商覺倏地伸手,抓住了秦予義的垂在身側的手腕。
秦予義一個不察,重心偏移,重新坐回柔軟凹陷的小沙丘上。
商覺變得冰涼的手像骨瓷,徑直伸過來觸碰秦予義的後頸,貼合得緊密,指腹加重了力道。
「我想要親你。」
一聲輕如晨風的呢喃過後,商覺撐起上半身,肩膀抵上秦予義的,偏頭用嘴唇碰了碰秦予義微張的眼皮。
睫毛震顫的騷動含在商覺的唇間,很癢,讓商覺不由自主啟唇,轉而向下移去。
秦予義愣了一瞬,很快回神。也不甘示弱,借著彼此呼吸交織的距離,臉頰擦過商覺溫熱柔軟的唇,避開了索吻,只是親了親商覺眼下的小痣。
沒有得償所願。商覺眼底划過一絲罕見的挫敗,繼而變為更明顯的較勁兒,他伸手固定住秦予義擡起的下巴,食指和拇指叩開了秦予義的齒關,用兩根手指夾拽出了秦予義藏於口腔的舌尖。
更加濕熱的呼吸吐在秦予義的唇間。
商覺側頭,找角度,猝不及防地咬住秦予義被拽出齒關外的舌尖,重重吸吮了一下。
秦予義只覺得舌根酸軟了一瞬,有些發麻。
比起常規的親吻,這種更接近進食的本能行為,幾乎混淆了食慾和愛欲,讓秦予義的大腦即刻宕機。
無論他經歷過多少以億為單位的戰鬥,但人類靈魂的芯子左右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從小長大的下城區那些市井骯髒的流言蜚語,聽過,但嫌髒,很牴觸,一直不肯親身嘗試,沒有真正實踐過,毫無概念。
於是,幾乎算條件反射,在商覺更為兇狠地探索他的口腔時,秦予義雙手死死按住了商覺的腰,阻止對方進一步動作。但也只是阻止了。
秦予義擡起眼,眼底有慾念,但表情無措。
看出秦予義有些被嚇到了,商覺慢了不知多少拍才補上「事前預告」。
「你怕別人看到我……」
「那就只給你看……」
商覺放緩了聲調,聲音有些難以捉摸的輕顫。
「想不想,看更過分的。」
秦予義立即垂眸,睫毛遮去了他眼底的神色,只是貼著商覺身體的皮膚變得更加灼熱了。
商覺見慣了人生百態,本來對這種事情沒什麼興趣,但是分別在即,他有些躁動的身體需要一些真實的觸感來確認。
甚至,對他而言,掌管自己身體防線的權柄,就算移交給另一個人也無所謂。
只要那人是秦予義。
怎麼都可以。
想著,商覺拉過秦予義的手,將那燙得像未冷卻的鍛刀一樣的掌心放在自己的身上。
手掌在之前的打鬥中沾上了一點銀灰色的細砂,隔在兩人緊貼的皮膚之間,添加了些許粗糙的阻力。
「沙子混進去了。」秦予義有些疼地皺起眉,下巴抵在商覺的肩膀上,抿唇小聲問,「怎麼辦。」
商覺將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自暴自棄地更加用力抱住身前之人的肩胛,側頭將自己的側頸遞到秦予義的唇邊。
「不用管。」
「親一親就不會疼了。」
「可是……」秦予義拉開距離,對著商覺留著水光、半張開的唇輕聲說,「還是清理一下吧,你會受傷的。」
說完,秦予義不知做了什麼,商覺的呼吸猛地加重,更加用力地咬緊自己的嘴唇,一滴血線緩緩流下,落在秦予義解開斗篷後素潔乾淨的白衣上。
血染在白如霜雪的衣領上,紅的越紅,白得晃眼。
「手……」商覺忍著脊髓發麻的過電感,深吸了一口氣,緩過勁兒來,按住秦予義的雙臂,用獵人協會制服上的固定帶,將秦予義一對不算聽話的手綑紮了起來。
之後,兩人面對面,商覺拉起秦予義鬆開的下擺,讓秦予義咬著這片礙事的衣角。自己則擡起膝蓋,抵著秦予義勁韌的腰側。
他開始親秦予義的脖頸,親吻鎖骨……用了十足的力氣。
這是商覺斯文體面之下最原始的凶性。
畢竟,一個挑起人類對抗異維文明的反叛者,怎又會是溫良被動的善茬。
可秦予義也有自己的脾氣,在這個時候,他也被勾起了斗意。
像是極度傾斜的天平,忽然在一側加重了砝碼,商覺被用力撞了一下,仰面躺在沙地。
秦予義偏頭,親了親商覺的膝蓋,唇間沾了一些如砂糖一樣銀灰色的顆粒。
毫無生機的月島上,唯一的兩個活體,正在進行一場刻骨難忘的較量。
地球為天體背景的星空開始旋轉,秦予義貼在商覺被熱汗淋濕的耳邊,緊緊與商覺十指交握。
「其實,我還存有一點私心。」
悶熱的空氣里,傳來含混不清的人聲。
「我是為了見你,才來這顆星球的。」
……
不知過了多久。
秦予義是被飛行器引擎的噪音吵醒的。
他坐起身,身上蓋著的斗篷滑落,露出肩胛上零落青紫的痕跡。
飛行器是人類反抗軍建造的樣式。
刺目的照明中站了一個人。
那人的剪影頎長,穿戴整齊,似乎正向他這邊看來。
「沒想到是我先離開。」逆著光,商覺丟了一個東西過來。
秦予義擡手,穩穩接在掌心。
他低頭看了看,卡片大小,是星艇的電子准入指令。
「有了這個,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商覺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只要你想。」
秦予義真的仔細地思考了一下。
「明天去找你,可以嗎?」
似乎是沒料到這句回答,商覺停了片刻,輕笑聲才擴散著傳遞過來。
「嗯,明天見。」
秦予義也回望著笑:
「我們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