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原野

2024-09-14 19:56:32 作者: 綏流

  血河原野

  然而那小女孩沒有理會秦予義的發問,頭都沒有擡,只是極為專注地擺弄著堆得很高的積木。

  她的小手捏著最上面那塊紅色的積木,一會兒拿下來,一會兒又擺上去,口中童稚的聲音自言自語道:「拿出來,放回去,拿出來,放回去……」

  秦予義抿了下唇,走過去蹲在小女孩的面前,耐心地與之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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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奧德拉德克發生了很嚴重的災難,我們需要重啟原型機,將曾經作為預演程序元素的奧德拉德克人,再一次暫時封存起來。」

  「這是唯一能保護大多數人的辦法。」

  「你要重啟預演程序嗎?」小女孩終於有了反應,她睜著空洞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秦予義,像個擰上發條的自動機械那樣,出聲詢問。

  「不,我只是想讓奧德拉德克處於預演程序啟動之前的狀態,奧德拉德克人進入原型機,但不重啟預演。等躲過去這陣襲擊,再讓他們重返現實。」

  「無法做到。」小女孩臉上呆滯的神情忽然活泛了一瞬,她沖秦予義搖搖頭。

  「為什麼?」

  「因為這段預演程序還沒有結束,僅僅只是停止。」

  秦予義眼神微變:「可是奧德拉德克的封閉限制已經解除了,奧德拉德克人也已經出來了,這段預演程序依舊沒有結束嗎?」

  「是的,運算結果已定。」小女孩對秦予義點了點頭,用公事公辦的語調平靜地對秦予義說。「元素出入符合進出規則。」

  「元素進出規則……」秦予義沉吟片刻,複述著小女孩口中的字眼。

  對方口中的語詞很簡短,同時還包含著某種領域術語,這超出了秦予義的知識覆蓋範圍,他只能盡力用邏輯思維能力去推導小女孩話中的含義。

  「就算讓奧德拉德克人再回到原型機里也可以嗎?是或者不是?」秦予義換了種沒那麼開放性的問法。

  這種問句結構有助於幫他排除不正確的猜測。

  小女孩點了點頭。

  給了秦予義一個準確的回覆。

  「那他們還能再出來嗎?是或者不是。」秦予義再問。

  「是。」小女孩先給了一個和之前一樣的肯定答覆。

  隨後她又眨了眨眼,臉上的表情鮮活起來,終於不再那麼程序化。

  「他們會活著出來,他們會活下去。」愛瑞奧斯女王擡起頭,沖他露出來一個感激的微笑。

  「是因為[你]在這個結果之中,這個由前提篩選的結果。」

  聽著對方的話,秦予義一愣,忽然明白,女王口中的結果終究是在指什麼結果。

  迄今為止,包括秦予義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以為奧德拉德克會毀滅在2064年的11月30號。

  那一天會爆發食人病毒,奧德拉德克人難逃厄運,所有人都將死去,奧德拉德克會徹底滅絕蹤跡。

  人們會下意識以為奧德拉德克是毀在食人病毒的災難上。

  可如果這麼想,那就陷入了一個誤區。

  因為這一切都限定在「女王使用原型機限制奧德拉德克人離開」這一前提中。

  如果女王沒有用原型機困住奧德拉德克人,那麼總有人會在病毒爆發之初就想方設法離開這裡;

  如果不將這片地方完全脫離與世界的接軌,或許一些綜合實力強大的地區會對奧德拉德克的災情施以援手。

  所以無論怎麼看,如果沒有女王用「原型機」在其中「摻一腳」,那麼奧德拉德克總有逃出的個體,怎麼說都不會落到一個全部滅亡的地步。

  但本意是尋求生機的原型機封死了奧德拉德克。

  可以說是變相封死了奧德拉德克人最後一條退路。

  不過看女王的態度,事情似乎沒有這麼簡單。

  秦予義大腦飛速運轉著,根據已知的情況倒推著女王的前提。

  如果說,奧德拉德克人滅絕的原因,不是因為2064年11月30號的食人病毒危機……而是現在呢?

  真正導致奧德拉德克滅絕的原因,是2069年11月30日,種夢將這裡變成夢閾,派出清理師對這裡展開屠殺。

  女王的聲音恰逢其時地傳來:

  「因為你的決定,在未來的那種世界裡,奧德拉德克是唯一一片淨土。」

  「我代表奧德拉德克人感謝您。」

  秦予義一下子睜大了雙眼,周身傳遍一種不寒而慄的毛骨悚然。

  未來的那種世界……

  她難道說的是……

  秦予義不由得看向周圍這片原型機里的空間。

  在女王提到「未來的世界」這幾個字的一瞬間,他下意識地就聯想到了商覺要用劇本取代現實的計劃。

  這也是商覺必須要拿到[存在]的能力的原因。

  所謂劇本,就是商覺以所有人為藍本所做的模型。有了[存在]之後,他可以讓劇本世界逐步替換現有世界。

  商覺之所以選擇這個計劃,是因為在他回收原初能力過半的階段,「臨」勢必會有所警覺,對他產生忌憚,不會眼睜睜地等著商覺掌握所有原初能力,更不可能讓商覺這麼輕易地就實現替代自己的終極目標。

  所以商覺為了應對這一刻,準備了一個和夢閾性質相同的劇本世界,用它替代現有的社會存在形式,製造自己可以一手掌控的領域。

  故而世界一旦落入商覺可以隨意更改的範疇之中,他便可以更輕鬆、更方便地集齊剩下的能力。

  所以他用自己的人類身體來障「臨」的目,假意沒有攜帶任何能力就進入奧德拉德克,實則蓄意奪去第七序列的能力[存在],用[存在]承認劇本世界的合理性。

  就算是難以承受能力的人類軀殼也足夠了。

  只要發動一次就可以了。

  現在商覺只需要發動[存在]的能力,用把整個世界替換成夢閾性質的「劇本」世界,他此行的目標就達成了。

  可是……

  「一萬零五百秒……」

  秦予義忽然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話。

  他從高速運轉的思緒之中,從潛意識中自覺地捕捉到了一段模糊的對話。像是老舊回聲機播放出來的音頻,拉拉雜雜伴有嘈雜的電流聲。

  「他們逃離種夢的世界,共同呼吸了一萬零五百秒冷冽的空氣……並甘之如飴……」

  說話人的聲音似乎是商覺的,語調平穩緩和地對他念著什麼。

  而秦予義聽見自己反問著:

  「如果劇本出現偏差怎麼辦呢?」

  偏差……

  對啊,偏差。

  現在外面的時間才剛剛不過日出。

  距離商覺劇本上編寫的一萬零五百秒至少還差十幾個小時。

  可商覺還在前不久呼叫了私人租車,讓自己提前離開。

  現實中發生的事情,已經不符合商覺規劃的內容了。

  劇本已經出現了連商覺都無法預料的偏差……

  想到此,秦予義不由得將視線從愛瑞奧斯身上移開,再度看向這片原型機的內部空間。

  商覺都無法掌握的偏差……

  但這個機器……這個預演原型機卻運算出了結果……

  這一刻,秦予義感覺自己像是平面上爬行的螞蟻,一直沿著直線走,理應走了很遠,可卻又不知不覺回到起點。

  因為螞蟻的認知中只有平面。螞蟻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腳下的路在另一個維度的生物眼中,是立體的摺疊。

  螞蟻會困於腳下的「障」,那麼他們呢?

  他們也受困在某種超越認知的「障」中嗎?

  秦予義陷入沉思的時間不過間隙,可他卻忽然隱約聽見來自外面的騷動。

  先是一陣龐大的氣流聲,像是某種飛行器降落,伴隨著發動機的轟鳴。然後秦予義聽見嗡的一陣電流的嘯音,聶影痛呼了一聲,那些被定住的清理師們又窸窸窣窣活動了起來。

  秦予義心急,明白這是種夢的援兵到了,正要退出與原型機的機械聯覺,回到現實世界。

  不料小女孩的卻忽然攔在他身前,被原型機吞噬的那些人也面無表情地圍繞上來,阻攔著他的去處。

  「不論你們到底用原型機看見了什麼未來,算到了什麼出路……我都必須立即出去,外面還有人需要我。」

  秦予義目光定定地看著面前那些阻攔他去路的數據幽影,毫不退讓地按住自己的右手手背,不容反對地對女王說。

  「別妨礙我。」

  然而原型機里的這些人卻不是要阻攔秦予義。

  在女王的帶領下,他們忽然對著秦予義行了一個十分莊重正式的、奧德拉德克傳統的禮儀。

  「奧德拉德克銘記你的犧牲。」

  為首的女王對他這樣說道。

  噗呲。

  秦予義一愣,愛瑞奧斯開口說話的動作剛剛被他的視網膜所捕及,傳入耳的聲音卻變成了生硬走調的電子音。

  他只覺得腦內一嗡,耳鳴陣陣,胸口一涼。

  機械通感的能力不受他控制,始料不及地被迫斷開了。

  秦予義視野回到現實世界,他低頭,發現自己的胸前不知何時被一把長刀貫穿了。

  那把刀是特殊材質,可以穿過他的殖金。

  對方有備而來。

  他被偷襲了。

  這兩條認知同時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很快轉瞬即逝。

  浸著血的刀尖退了回去,他的胸口破了一個大洞,血汩汩地流。

  秦予義眼前一黑,那股幾乎快令人昏迷的劇痛遲遲才來。

  疼痛叫囂著傳遍神經,點火燒山一樣在他腦內漫山遍野地奔跑尖叫。

  他的胸口被打開了一個貫穿傷口,寒風像是穿過山谷,在他身體裡呼嘯,剝奪他支撐身體的脊骨和經脈,令他控制不住就要向地面栽去。

  「嗬……嗬……」

  秦予義按住自己胸前的破洞,試圖減緩生命流逝的進程。他勉強單膝跪地撐住自己的身體,渾身肌肉在猛烈地顫抖,骨骼發出哀響。他頸上的頭顱頹然地低垂著,口中發出艱難吃力地沉重喘息。

  用力眨掉滴入眼中的冷汗,秦予義瞪著眼睛,竭力放緩了呼吸,用了十足的意志力,拼命撐住自己的身體,才勉強沒有倒下。

  急劇流失的體溫和鮮血讓他眼前出現噪點一樣的雜象。

  太累了……太吃力了……光是維持這個半跪的姿勢就已經耗空了他所有殘存的精力。

  他眼中的世界似乎覆蓋了一層飽和度很低濾鏡,四處都籠罩著一層淡漠的灰。

  他看見聶影被清醒過來的清理師捉住了,看見一些奧德拉德克人的屍體正在漸漸地憑空消失,看見他的外骨骼倒向一旁,看見昏迷的商覺堪堪甦醒過來。

  一雙棕色的皮鞋闖入他有限的視野之中,他看見那雙鞋的主人,擡起右腳尖用力踹了一腳商覺的腹部。

  商覺被按在地上,手腳動彈不得,被踢中的時候臉色驟然白了下去,肉眼可見的想要蜷縮身體。但商覺沒有那麼做,他抵抗著避痛的本能,任由自己被強行按在地上踢踹,卻仍然目不轉睛地向秦予義看來。

  秦予義很艱難地動了動眼珠,完完整整地看見了商覺的表情。

  商覺半張著嘴,很用力很用力地呼吸著,像是被擱淺在陸地的魚,瞋目裂眥,看起來很疼很疼,似乎心比身體更疼,疼得快要死掉了。

  秦予義想安撫地笑上一笑,想告訴商覺別這樣擔心,他沒有什麼事……可臉在發木,嘴角吃力,舌根像塊石頭一樣沉沉地壓在口腔,讓他無法做出任何表情。

  冷汗沿著他的下頦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土壤上,和傷口湧出的液體一起,被焦糊的地面轉瞬吞沒,分不出顏色,也分不出他到底失了多少血。

  土壤濕潤的痕跡似乎一直漫延到商覺的身邊,漫延到商覺插在土壤里的下巴邊緣,讓他的下巴擦上了紅褐色的血的濕痕。

  「說啊!」

  克洛伯再次用力地踹了一腳商覺。

  這回他踹在了商覺的左側肋骨,力道大到商覺身體明顯弓起一個幅度,重重跌落回地面。

  商覺控制不了喉頭的腥甜,猛烈地嗆咳起來。

  「咳……咳咳……咳……」

  每咳出來一聲,他都要很用力地倒吸一口氣,喉間划過尖銳短促的哨音,似是在昭示著這副身體內里早已衰敗不堪。

  「裝什麼一副要死的樣子!」克洛伯撕去了人前冠冕堂皇的體面和氣度,暴露出他陰毒和狹隘的本相,發狠狂躁地對商覺歇斯底里咆哮著,「洛克是不是死了!我兒子是不是死了!」

  他指著一旁奄奄一息的麗姬。

  少女伏倒在地上,繫著子彈的紅繩吊墜斷了,從她破碎的衣領前掉出來,躺在濕潤的泥土裡。

  察覺到克洛伯充滿敵意的視線,麗姬費力動彈了一下,翻身將清理師口中的「實驗體」,那團紫紅色的肉瘤掩護在身下。

  克洛伯沒有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只是目光僵硬地定在那截紅繩上。

  那是他的私生子——五年前潛入奧德拉德克從事臥底任務的洛克的貼身物。

  那孩子一定是死了。

  否則他不會輕易就把這枚意義珍貴的子彈取下來。

  一定是商覺故意害死了他。

  「商覺……」克洛伯用力咬緊了牙,一雙生著皺紋的眼睛噴涌而出滔天的怒火和恨意。

  「是不是你動的手腳。」

  「你想跟我對著幹,就直接對我來!為什麼要動我的孩子?」

  「這下必須得清算你了!這下不得不除掉你了!」克洛伯當著所有清理師的面,沖商覺怒吼著,咆哮著。

  可商覺對他的質問充耳不聞,也無心辯解什麼。

  無論克洛伯當眾審問他是真情流露還是逢場作戲,都不重要了。

  商覺此刻,眼中只裝得下瀕死的秦予義。

  那道傷口觸目驚心得令人肝膽俱碎。

  心臟裸露在外,靠著一點殖金細絲藕斷絲連地兜住,明明連起伏一下指尖都已經吃力至極,臉色失血得比曝曬荒野的屍骸還要晦暗。可他還是用盡力氣不讓自己狼狽地摔倒在地,還在勉強地拉平嘴角,裝作一切都沒有那麼糟糕的樣子。

  商覺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只容得下秦予義了。

  他快死了。

  秦予義快死了。

  克洛伯一把揪住了商覺的頭髮,生生逼著他移開目光,直視衰老的、陰險橫生的臉。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經背叛了種夢。」

  克洛伯口飛星沫,面容扭曲,他將一顆色澤詭異的膠囊放在商覺的唇邊,逼迫他咽下去。

  指著旁邊還沒有來得及完全回到原型機里的奧德拉德克人,陰鷙地威脅。

  「吃掉。」

  「不然我就割開他們的喉管,讓你在乎的人一個個死在你面前。」

  「商覺,他們都是因為你才丟命的。」

  太陽穴的血管一下下抽動著,商覺猛地抖了一下嘴唇,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瞳孔上翻,撐起眼皮,無意識地看了一眼頭頂上方。

  烏雲把天空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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