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 痴鬼（七）

  第58章 58 痴鬼（七）

  柳鈺一路不停歇，懷中抱著祝岐，向青霧山飛去。

  曲絕調用全身靈力才勉強跟上，數次想提出歇一歇，但看祝岐越來越灰敗的臉上，還有柳鈺始終蹙著的眉頭，到了嘴邊的話還是咽了下去。

  半個月的時間，柳鈺一行三人趕至人界東南的盡頭，從地界繞過鬼域，來到了妖域青霧山。

  方一落地，山神迎了上來。他看見柳鈺懷中地祝岐愣了片刻，還是躬身道：「鬼仙大人，青霧山一切安好。」

  「忘川的，來過嗎？」柳鈺問。

  山神的頭低了低，「來過，還是要尋祂……祂的佩劍。」

  柳鈺：「知道了。」

  說罷，柳鈺抱著祝岐往山腳走，曲絕跟隨其後。

  「等下！」山神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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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絕站定，茫然回頭，發現山神正是在叫自己。

  「你是何……」山神的話說一半，突地頓住，「你身上有青霧山的氣息？」

  「我……」曲絕剛要回答，被柳鈺搶了話去。

  「青霧山舊人，你無需多問。」

  「是。」

  曲絕不好意思地沖山神點點頭，跟著柳鈺往山腳走去。

  一路走，一路看。

  曲絕腦中漸漸浮現與如今目之所及景象同樣的記憶，那棵樹、那片草、那處水窪……

  「若想起了什麼，先放心裡。」柳鈺突然開口，打斷了曲絕的回憶。

  曲絕小跑追上去，問道：「你要帶祝岐去哪兒？！」

  柳鈺斜睨曲絕一眼，未答，徑直向樹林深處，未走幾步，溫泉的霧氣變將三人包裹住。

  「臭蛟龍！」曲絕氣急敗壞大喊道，「祝岐只是個凡人！他沒資格踏入靈澤！那是、那是祂……」

  柳鈺抱著祝岐，緩緩轉了過來，神色毫無動容，冷冷道：「吾說了，閉嘴。」

  曲絕渾身震顫，怔怔地看著柳鈺抱著懷中的祝岐慢慢踏入名為靈澤的溫泉。

  當祝岐一觸及泉水，一道金光自靈澤而出，周邊的一切生靈好似重獲新生，花朵鮮艷草木茂盛。

  曲絕口唇微張，望著周身發生的變化，喃喃道：「祝岐他……到底是誰？」

  沒有人回她，靈澤一般凡人不能踏足，曲絕更不會主動踏及。她站在遠處，盯著靈澤中央柳鈺的動作。

  只見柳鈺將祝岐放入靈澤正中央，泉水覆蓋祝岐的四肢和軀幹，只露出祝岐的頭。

  與此同時，柳鈺下半身化為龍尾，墊在祝岐頭下為枕。

  祝岐的身上的黑氣逐漸向外冒，四處逃竄。

  曲絕管不了太多，沖柳鈺喊道：「不要讓它們逃了，他們會傷害青霧山生靈的！」

  此話一出，柳鈺登時睜眼，額間龍鱗頓時發出金光，頓時，青霧山便被靜止了。

  那些黑氣方一從祝岐身體裡鑽出，便停滯在半空。

  曲絕如夢方醒，從柳鈺的靜止術中脫身。她顧不得那麼多了，她想問的太多，所以曲絕衝著鬼域的方向三叩首。曲絕站起身，便要踏步邁入靈澤，泉水正中傳來了柳鈺的聲音。

  「青霧山旁的地方，更能讓你想起曾經。」

  曲絕擡起的腳倏然收回，沉默片刻，轉身離開。

  待曲絕的氣息一消失，柳鈺端正的身子一下彎了下去，他將頭埋在祝岐的肩窩，不顧泉水弄濕他的頭髮和臉頰。

  他雙手伸進泉水，抱住祝岐的上半身，緊緊貼住祝岐，閉上眼不撒手。

  靈澤之中的靈力強盛，祝岐體內的黑氣成堆往外逃，柳鈺視若無睹那些黑氣在他身上割出的血口。

  他們心口對著心口，倏地，一直處在昏迷之中的祝岐猛地睜開了雙眼，只是這眼中沒有絲毫生氣，宛如被夢魘困在了十八層地獄之中。

  慢慢的，祝岐的眼皮動了動，看見了自己額間鑽出了最大的一縷痴怨，又眼睜睜看見它順著柳鈺的傷口，想要鑽進了柳鈺的身體。

  祝岐想張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身體也向被鬼壓床一般，絲毫動不了。

  幸好，那縷最強大的痴怨依舊不能撼動柳鈺的力量，完全進入不了柳鈺的身體作祟。

  它在柳鈺那兒受了挫，抓了一圈，飄到祝岐面前化作一團似人非人的黑霧，發出了聲音：「恨他嗎？」

  祝岐茫然地望向它。

  痴怨又道：「恨他辜負了你嗎？」

  祝岐動不了，說不出話，只得心裡答道：「不……恨。」

  痴怨明顯被這回答一驚，聲音拔高了問：「你竟不恨？！不恨為何會化作痴鬼！」

  「痛……只是太痛了。」

  「我可以幫你，讓那個造成你痛的人比你還痛。」

  「不……」

  「來吧，痴是世間最難掌控的力量，更是最難消磨的執念！它可以幫你做成任何事！」

  話音落，祝岐的心口爆發出劇痛。

  與此同時，趴在祝岐身側的柳鈺從泉中而起，翻手捉住痴怨，惡狠狠道：「你太吵了！」

  柳鈺加大了手勁，痴怨發出悽厲的慘叫。

  祝岐同時也感覺到脖頸的窒息感，以及心口像是被刀尖越扎越深的痛。

  但他動不了，說不了話，連眼皮都擡不起來。

  一股溫熱的液體從嘴角汩汩冒出，祝岐想要昏死過去，卻求死不能。

  柳鈺看見了祝岐嘴角冒出的血，停下了手下想要捏碎痴怨的動作，卻無法阻止血越流越多，染紅了一片的泉水。

  「不要……」柳鈺無措地道。

  痴怨大笑起來，「我與他一體，你殺了我就是殺了他！」

  「醒過來……」柳鈺眼中滿是無措，完全聽不見痴怨的話，捧住祝岐的身體，「祝岐醒過來，醒過來！」

  痴怨飄到柳鈺的耳邊，陰惻惻道：「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你，他不會自拔情根，更不會恢復情根後立刻化作了痴鬼。他恨你，他恨死你了。」

  話畢，柳鈺一口血噴了出來，與祝岐的血在靈澤中混在一起。

  柳鈺慢慢彎下腰，與祝岐額心相貼。

  「求你，醒過來。」柳鈺闔眼喃道，「求……求你。」

  金光瞬間迸出，所有黑氣一瞬間消散，就連那縷最強大的痴怨都被擊出靈澤。

  祝岐突然感覺不到痛了，他的魂魄好似飛回到了地界忘川前。

  他看見了自己沉入了忘川，看見了柳鈺一瞬化作蛟龍，鑽入了忘川水中，不顧被忘川水灼傷肉體，拼命要將自己殘碎的魂魄撈起，最後傷勢過重，被閻羅撈了出來。

  祝岐還看見，被閻羅救出忘川水的柳鈺披散著頭髮，唇角流淌著血，將自己摔進方琴殿的椅榻，許久端坐不動。

  他看見柳鈺透過銅鏡，看向自己曾經日日站的地方。

  然後柳鈺一個閃身來到了青霧山。

  祝岐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好像一抹遊魂，隨著柳鈺來到了青霧山。

  柳鈺踉蹌著來到靈澤，化作蛟龍鑽入泉水，一待便是一百年。

  泉水微動，靈力滋養著水中的柳鈺。一百年過去，柳鈺變回人形，依舊是冷麵冷情的模樣。

  他滿頭的青絲沾了泉水，墜的他不得不微微擡頭。

  柳鈺望向青霧山上空中的太陽，直覺刺眼，但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就好似在回想今夕何年，自己姓甚名誰。

  他手輕輕一揮，髮絲的水汽蒸發，方要化作蛟龍飛龍入天。柳鈺突然頓住了。

  他那雙好看的雙瞳微微睜大，向自己的身側看去。

  半晌過去，柳鈺掌心向上，淡淡的光芒托在他的手心，與此同時，柳鈺周身一個碎片也放出了光亮。

  柳鈺怔怔地伸手去摸，那碎片一動不動。

  祝岐飄在半空看著這一切，突然發覺那碎片與自己相互牽扯著，竟是他為判官那一世的一片魂魄碎片。

  原來，魂魄碎掉的自己，同樣跟在柳鈺身邊，同樣陪了柳鈺一百年。

  柳鈺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向前踉蹌了幾步，雙手捧著祝岐的碎魂，額頭深深地埋進了泉水。

  一陣嗚咽聲漏了出來：「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以柳鈺為中心，泉水散開了一片血跡。

  看著這一切的祝岐恍然意識到，那是柳鈺的血淚，柳鈺在哭。

  自此之後，柳鈺用心頭血護住祝岐的這一片碎魂，走遍了地界，又用了將近一百年的時間，將碎魂一片片拼起。

  最後將魂魄齊全的祝岐，送出了青霧山，送進了尋常百姓家。

  正如第二世那樣，柳鈺在祝家男主人的耳邊吐出「祝岐」二字。

  又與第二世不同，將祝岐的魂魄送走後，他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守著祝家夫婦將這一世的祝岐撫養長大。

  柳鈺常常隱去身形，托腮看著祝家夫婦的相處。

  祝夫人總是會生氣，不理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每當發現自己的夫人生氣了，便會縮成一團靠在夫人身上，用小祝岐平常喊娘親的語氣求原諒。

  又或者是，裝病引來夫人的關愛，被戳穿反而更加沒臉沒皮地靠上去。

  這時候，祝夫人的氣總是會很快消掉。

  柳鈺認真地看，認真地記在心裡。

  凡人的百年很快，祝岐再次走過黃泉路，奈何橋。

  柳鈺將兜帽扣住，不讓祝岐看他的臉。祝岐再次投胎為人，而這一世，便是今世。

  今世，依舊是柳鈺將他送入祝家夫婦的家中，為他取名「祝岐」。

  祝岐飄在半空，細數自己的這前幾世，第二世為人，第三世地界判官，第四世魂碎世間，第五世找回魂魄，第六世投胎平常人家。

  倒也真是——沉沉浮浮的七世時光。

  一陣天旋地轉，祝岐猛然驚醒。

  他感受到柳鈺依舊抱著他，依舊與他額頭相抵。

  祝岐一下子想到了方才看見的種種，想到了第六世，柳鈺那認真學認真記的模樣，想到了今世柳鈺他的初相見。

  祝岐猛地回抱住柳鈺即便在溫泉中依舊冰冷的身體，用著比柳鈺還要重的力度。

  柳鈺的身體猛地一顫，慢慢直起身子，眼角還掛著血淚。

  視線交匯那一瞬，祝岐吻了上去。舌尖交纏，血與淚相融。

  唇齒分離，祝岐第一句話便是：「我從未……恨過你。無論哪一世的祝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