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
2024-09-14 16:20:43
作者: 杲杲出日
陰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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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歸因郗如的敏銳而吃驚了一霎, 這驚訝很快就變為欣慰,令她臉上不由自主地綻放了笑意。
在郗如身上,她真正看到了教育的力量。
縱然江左是一片貧瘠的土地, 可卻依舊在灌溉之下, 長出了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青蔥玉樹。
這幾年來,郗如一直在改變。
她日復一日地, 從之前那個本能地趨利避害、只想討好大人的孩子, 變成了一個有主見、有抱負的人。
縱使仍有偏激固執的時候,可卻能夠清警地覺察到, 在這個時代的婚姻制度之下,女性與男性各自的處境。
她就像從前所說過的那樣,在一點點拿開遮蔽自己雙眼的那片葉子。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古人,這個孩子甚至比郗歸本人更加尖銳。
郗歸併不會因這尖銳而心生不快。
相反地,她深知「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的道理, 知曉對江左這樣的時代而言, 這「尖銳」是多麼地難能可貴。
她微笑著注視郗如,心中仿佛流過了一汩涓涓的暖流,令她那因司馬恆的肆意妄為而微涼的內心,重歸熨帖與溫和。
「阿如, 你說得很對。」郗歸將郗如拉到跟前, 與她四目相對,「這世道就是如此地不公。男子和女子同生於世,可卻自落草的那刻起, 就被區分出『弄璋』與『弄瓦』的不同命運, 一者『載寢之床』,一者『載寢之地』。往後的日子裡, 更是要見證和承受這世間的無數差異與參差。」
「你的母親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不知道也不相信還有其他道路可走。她的可憐、可恨與可悲,只是這世間無數女子慘澹生活的一個小小映射。」
「阿如,這世上的不公太多了。有人清醒地痛苦,有人茫然地沉淪。甚至不僅僅女人的榮辱寄託於一個男人,千百年來,就連那些男人的榮辱,也往往只能寄託於主上,寄託於君王。如若不然,三閭大夫又何必援香草美人為辭呢?」
「許多年來,人們給這一切不公賦予了一個名字,叫作陰陽。天地、日月、寒暑、君臣、夫婦、男女,無不被劃分出了陰陽的區別。」
「這是一個變動不居的概念。一個男人,當他是丈夫時,便是夫婦之中的陽。可當他成為臣子,便又成了陰。就譬如鳳凰一詞中,雄者為鳳,雌者為凰。可於龍鳳的概念中,鳳便只能屈居龍下。」
「然而,在這個龐大的體系之中,女性總是處於『陰』的位置。那些掌握話語權的人,一代一代地把柔弱貞順裝飾為一種美德,讓女子藉此在陰陽的體系中擡高身價。」
「可這畢竟只是一種虛偽的擡高。他們渲染內宅的重要性,仿佛女子安於內宅、執掌中饋,是與男人為官做宰、出將入相同樣重要的事情。」
「可是,誰都知道,這並不對等。」
「男人在官場上、在家庭之外所獲得的一切,使他們天然地取得了『命令』的資本,而女人的『勞苦』卻永遠都換不來『功高』,她們的付出往往被認為沒有價值。」
「事實上,並非她們的勞動沒有價值,而是這價值被轉移到了男人身上,這是一種赤裸裸的剝削。」
「同樣地,在更廣闊的世界裡,男人的功勞也有可能被抹殺、被掠奪,正如此前很多年裡,軍旅中那些白白為世家子弟作嫁衣裳的流民一般。」
「阿如,這些就是這是這個舊世界長久以來的規矩,其中充斥著直白的剝削與偽飾的欺騙。」
「我們可以去改變它,我們必須去改變它!我們要讓更多的人清醒過來,讓那些清醒過來的人再也不會無路可走!」
「阿如,你要記住,你是一個開拓者。」
「你的見識、你的同情、你的努力都無不重要。所有這些,都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郗歸語重心長地說道:「覺醒者,奮鬥者,這本身就是希望。」
郗如從未如此正式地被郗歸賦予一個類似於「開拓者」「奮鬥者」的角色,她以為自己還遠遠不夠,也在一直為接受考驗而做著準備。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這條路上,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種艱難阻絕的、與淘汰有關的考驗,而只是以這樣一個猝不及防的姿態,向她展現出了更多的樣貌。
但她同時又有些疑惑:「姑母,階級與性別所造成的差異,能夠等量齊觀嗎?它們是相同的嗎?」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郗歸回視郗如,「這兩者當然不同。可是阿如,你要記住,作為奮鬥者,在事業開始的階段,我們必須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範圍包括所有既往被界定為『陰』的群體。」
「無論是女人、下民,還是被異族苦苦壓迫的漢人,都是我們需要爭取的對象。我們要想方設法地爭取他們,在不影響的原則的同時,團結他們,讓他們自覺地發生趨向我們的改變。」
「如果有朝一日,對立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到那個時候,我們便需要做出真正的抉擇。不過,防微杜漸的要義,便在於防,我希望我們的夥伴和盟友。永遠不會走到那樣的地步。」
「姑母,我明白了。」郗如鄭重其辭地說道,「我會從當下做起,做好現在該做的一切——團結,奮鬥,向著最終的目標進發。」
她看向案上那本陣亡將士的名冊:「我會像他們一樣奮鬥,會團結更多人,共同爭取更好的明天。」
她以眼神徵求郗歸的同意,而後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本名冊,看著看著,不由落下淚來。
郗如深吸一口氣,傷感地說道:「姑母,我知道將士們的犧牲,是為了前所未有的光榮事業,我知道薛藍姐姐會因此而自豪,但我還是想哭。」
「盡情地哭吧。」郗歸輕輕將郗如攬入懷中,「哭泣原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那些為了國家和百姓付出生命的人,值得我們任何人灑下熱淚。」
「只是阿如,哭泣過後,我們仍要保持堅強的意志。犧牲是戰爭的常態,只要我們立志北伐,犧牲就一定還會繼續。我們只有持續地推進這項偉大的事業,才能保證將士們的鮮血沒有白流。」
「唯有勝利,是對英靈們最好的告慰。」
郗如重重點頭,而後看向郗歸:「姑母,北伐,要開始了嗎?」
郗如以為按照郗歸的脾氣,一定會乘勝追擊,將北秦人打得落花流水,不料卻聽郗歸說道:「不,還沒到時候。」
郗歸放開郗如,目光轉向輿圖:「苻石集結幾十萬大軍進t攻江左,為此,甚至連都城長安附近的百姓,都被挨家挨戶地徵召。」
「可最後出發的軍隊還未離開三輔之地,先行大軍就已在江淮間連連落敗。甚至就連作為皇帝的苻石,也身受重傷,倉促而逃。」
「以至於這一場聲勢浩大的征伐,最終只成了苻石野心之下的笑料。」
「阿如,你要謹記,無論是對江左還是北秦而言,內部的瓦解,都比外來的攻擊更加可怕。」
「北秦原本就是一個由諸多胡族組合起來的國家。過去數年之中,苻石固然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和魄力,建立了幾乎覆蓋北方全境的版圖,可頻繁的征戰也為北秦埋下了深深的隱患,其內部的諸多降將,根本未對苻石建立起純粹的忠誠。」
「臣服與忠誠完全是兩碼事。那些因戰敗而短暫向苻石低頭的野心家,終究也會因苻石實力的大減而露出試探的爪牙。」
「這種情況下,一旦苻石露出明顯的頹勢,北秦就會瞬間危若累卵。」
「而我們,只需要等待一個時機——一個北秦各族接連叛亂,苻石自顧不暇,北方混戰一團的時機。」
郗如若有所思地說道:「我聽說,羌人、羯人和鮮卑人,都已有了自立的動向。」
「還不夠。」郗歸面無表情地說道,「那些被北秦滅國的胡族,與苻石之間,橫亘著深仇大恨。仇恨與利益會驅使著他們復仇,驅使著他們彼此相爭。」
「我們沒有必要對上他們,只需等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即可。」
「他們一定會互相征伐嗎?」郗如不確定地問道。
「一定會。」郗歸斬釘截鐵地說道,「沒有多少人能夠在真正的權力面前做到面不改色,任何人都不能小看欲望的力量。更何況,苻石手裡,還有一個價值連城的寶物。」
「寶物?您是說——」郗如遲疑著問道。
郗歸緩緩開口,吐出了一個對於江左眾人而言,熟悉而又陌生的詞語:「傳國玉璽。」
「永嘉亂後,元帝雖立國於江左,可傳國玉璽卻落於劉石之手,以至於北人皆雲司馬家是白板天子。」
「而在北方,傳國玉璽背後所隱含的寓意,也使其成為了諸胡爭霸之時的焦點所在。」
「土地與人口是實打實的利益,而玉璽,則意味著正統。」
「我已命人放出各色消息,如今的北方,已然流傳著『得傳國璽者得天下』『北府軍願以天雷神器換傳國璽』等消息。」
「此次南北大戰,苻石元氣大傷,身體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北方諸胡已經紛紛自立,很快,他們就會向著長安集結,一道終結北秦茍延殘喘的性命,瓜分其留下的各色遺產。」
「而我們,只要瞅准一個最混亂的時刻,趁此機會出兵北伐,便不愁不能恢復河南之地了。」
郗如聽了這話,眼神亮晶晶地看向郗歸。
郗歸被她難得的天真樣貌逗笑:「不過,在那之前,我們要先選出一位主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