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忠

2024-09-14 16:20:34 作者: 杲杲出日

  盡忠

  借著這場磅礴的大雨, 謝墨和甲隊的將士們,終於趟過洶湧的河水,艱難地到達了對岸。

  暴雨增加了一切戰爭行為的不確定性。

  將士們的衣服濕了個透, 濕冷的同時, 更是增加了不少笨重感。

  他們的頭髮緊緊貼在臉側與頭皮,視線也因雨水而受阻。

  當將士們的雙腳離開澎湃的河水, 踏上西岸泥濘的土地, 幾乎瞬間便體驗到了「泥足深陷」的感覺。

  好在,這一切不僅發生在他們身上, 也平等地降臨於北秦士卒。

  暴雨不僅阻隔了視線,更是影響了箭矢的軌跡。

  除了少數幾個神射手外,其餘人根本無法利用箭雨阻攔謝墨等人的前進。

  儘管有將士被河水沖走,但甲隊還是以一個較低的傷亡率,成功到達對岸,開始架設鐵索橋。

  

  北秦哨兵見此情狀, 立刻吹動號角, 集結軍隊迎敵。

  對於許多北秦士兵而言,猝不及防的突襲,原已大大出乎他們的預料,更何況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戰鬥。

  黑夜與大雨遮擋了視線, 他們根本不清楚來了多少敵人, 只知道身邊不斷有人倒下。

  作為一支不遠千里南征的外族軍隊,他們實在不習慣江淮間這樣的大雨。

  郗歸曾命令北府軍,在平日的演練中適應各種環境下的戰場, 也曾模擬過夜間搶渡的場景。

  平時的訓練終於在真正的戰爭中派上了用場, 將士們雖說打得艱難,但卻依舊占據上風。

  反觀北秦軍隊, 很快就呈現出了頹勢。

  當越來越多的將士成功渡河,北秦人開始倉惶地向西邊逃去。

  暴雨漸漸停歇,天色也開始轉明。

  這本非適合行路的天氣,可求生的本能還是驅使著他們狂奔。

  謝墨留下一半人手收拾戰場,守衛洛澗,阻止北秦人繼續由淮北經洛澗入揚州,自己則帶著另一半將士追擊北秦軍隊。

  北秦人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他們氣喘吁吁地跑了許久,可迎面而來的,卻不是自家的友軍,而是察覺動靜後,自峽山口東進滅敵的何沖所部。

  東西夾擊之下,這支原本拒守洛澗的軍隊,很快便全軍覆沒,步了壽春與峽山的後塵。

  這三戰,共剿滅北秦軍隊七萬餘人。

  另有不少士卒自壽春西城門外倉惶而逃,逃亡過程中,又因t踩踏、火併等故,增添了不少傷亡。

  謝墨與何沖會師後,確認壽春至洛澗一帶已然通暢,何沖所部攜帶的糧食,也解了壽春缺糧的危局。

  他沉吟一番,決定返回洛澗,帶一半人馬,自西向東,清理先前從洛澗進入揚州北境的秦虜。

  當謝墨與自東向西追擊秦寇的朱庠會合之時,揚州北境的四萬秦虜,也被漸次消滅,就連流匪也被統統清剿。

  至此,從建康到壽春的道路與通信,已然全部暢通。

  接下來的幾日,對於郗歸而言,堪稱捷報頻傳。

  除了中部戰場外,東邊的彭城始終堅守徐州北境,甚至主動出擊、以少勝多,牢牢將一支北秦軍隊牽制於此。

  西邊,北秦倉促成立的水師,終究難與當年的王浚相提並論。

  自巴蜀二下的水師,不出意料地被桓氏攔在了上游。

  數日激戰之後,桓氏竟越過大江,收復了襄陽!

  除此之外,薛藍與潘可率領的女軍,也一路隱藏蹤跡,抵達了符石位於項城的大營。

  她們於深沉的夜色下穿行,憑藉敏捷的動作與默契的配合,用匕首悄無聲息地解決了一個又一個哨兵。

  女軍漸次進入營地,按照先前在山上觀察到的那樣,分組狩獵敵將,焚毀北秦糧倉,放走秦軍戰馬。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著,直到甲隊接近中軍大營之時,忽有一支利箭,挾著風聲呼嘯而至。

  潘可敏捷地移動身體,躲過了箭矢。

  女兵們默契地臥倒,迅速觀察周圍的情形,互相交換著眼色與手勢。

  一個又一個火把燃起,照亮了這一片區域。

  沉重的腳步聲,意味著她們這支小隊,已然陷入了敵人的包圍。

  薛藍緊緊攥住拳頭,感受著腰間那塊冰冷的凸起,腦中不斷回想著「人在槍在,人亡槍毀」的承諾,預備著在被敵人殺死或抓住之前,徹底毀了腰間的火槍。

  然而,她畢竟還有些不甘心。

  戰死沙場,原是她自己立下的志向;出征之前,她也早已下了必死的決心。

  然而,都到了這一步,距離中軍大營僅僅數十步的距離,難道她們要在這裡失敗嗎?

  薛藍實在不甘心。

  這是她的雪恥之戰,就算不為了北府軍,她也要為自己的榮譽而戰。

  她絕不認輸!

  「喲,還是幾個小娘子呢!」

  一道粗啞的聲音響起,薛藍擡眼望去,看到一個滿面橫肉的粗壯之人,正對著一位面容俊秀的中年男子說話,笑得很是猥瑣。

  那中年人的目光自薛藍、潘可等人身上掃過,露出了一個陰柔的笑容:「陛下這些年,什麼美人沒見過,倒還未曾納過女兵。來人,將這幾個女人抓起來,脫光衣服去了武器,送到陛下帳里。」

  旁邊的壯漢腆著臉笑道:「慕容將軍,這幾個小娘子可不是尋常人,個個都會武藝。一起送到陛下那裡,萬一合起伙來傷了龍體,那可就不美了。您說呢?」

  他本意是想分得一兩個美人,不想慕容楊又打量了眾人一番,最終涼涼地開口說道:「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也罷,先將這幾個女娃關好,待大戰結束之後,我再秉了陛下處置。記住,這是留給陛下的人,爾等切勿膽大妄為。至於那個臉上刺字的,帶下去,勞軍!」

  「慕容將軍?」薛藍聽到這個稱呼,看到那壯漢恭敬的模樣,再與先前做的功課一對照,便知道這是苻石麾下極重要的將領,原是在上游一帶作戰,此時不知為何,竟到了項城外的大營。

  薛藍還沒來得及思索下一步的做法,就聽到了慕容楊對她們的處置。

  夜風凜凜,薛藍本能地打了個寒戰,似是因即將到來的可怕命運而心生懼意。

  潘可等人則握緊了腰間的火槍,隨時準備著在敵人過來之前反戈一擊,至少,先毀了火槍。

  那壯漢心知占不到便宜,只能趕在士兵動手之前,擡起胳膊攔了攔,示意他們先別動作,自己則上前幾步,用粗重的手擡起薛藍的下巴,摩挲了兩下:「倒是個美人,只是可惜了,這麼滑嫩的肌膚,竟被人刺了字上去。小娘子,你好好跟哥哥說幾句軟話,哥哥給你求情。」

  他本是過過嘴癮,孰料薛藍竟真的開口,說出了一番誰都沒有料想到的話。

  她揚頭看向不遠處的慕容楊:「將軍明鑑,我的丈夫,原是北府軍中的百夫長。可北府軍無能,竟害得我丈夫慘死吳郡,逼我不得不自黥己面,以保性命。將軍,我自壽春而來,知道北府軍此次的禦敵計劃,求您饒我一命,我願將北府軍在壽春和峽山口的布防情況和盤托出。」

  「薛藍!你在說什麼?!」潘可不可置信地喊道。

  「女郎不計前嫌,給你一雪前恥的機會,你怎麼能這麼說?怎麼能這麼做?」

  「薛藍姐姐,你在做什麼?咱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報答女郎的嗎?你不要犯糊塗啊!」

  女軍們這一聲聲的呼喊,反倒加深了慕容楊的興趣,他摩挲著手指,半信半疑地問道:「是嗎?說說看,你知道什麼?」

  薛藍厭惡地看了眼身前的壯漢,不假思索地說道:「我不僅知道北府軍的布防情況,還知道壽春城中守軍幾何,傷亡如何,糧草能吃到幾時。只是這些都是機密,我不願說給此等形容猥瑣之人,請將軍容我上前幾步,細細說給您聽!」

  「是嗎?」那壯漢擡手將薛藍掀翻在地,慕容楊倒是又一次地,不急不緩地問了一句,「行,你過來吧。」

  慕容楊並不完全相信薛藍的說辭,只是他向來自負,認為一個女人不可能給自己造成威脅,因此,便如同逗弄貍奴一般地,招呼薛藍過去,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打算瞧瞧她究竟賣什麼關子。

  薛藍最後看了眼身邊的姐妹,在她們譴責的目光中,理了理衣衫,堅定地站起身來,走上前去。

  沒有人不知道,薛藍今夜行動之前,悄悄在腰間纏滿了火藥。

  女郎早就說過,女軍走上戰場,一旦被俘,可能會經受難以想像的折磨。

  薛藍知道自己不像潘可那般天生神力,能夠以一敵十,也並非那種全然不畏死的勇士。

  當初黥面之時,她暗自下了許久的決心,才終於動手。

  薛藍不能保證,怕痛的她,在經受非人的折磨時,能否堅持不背叛女郎,不背叛北府。

  因此,她在腰間纏上了儘可能多的炸藥,又將引線剪短,一早就做好了避無可避之時,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打算。

  慕容楊是條大魚,就算殺不了苻石,能夠消滅慕容楊也好。

  她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距離潘可她們太近,一旦動手,會牽連她們的性命。

  所以,她一定要走遠一些,走到慕容楊跟前,確保能夠一舉將他炸死,再以爆炸的混亂,為潘可她們贏取反戈一擊、逃出重圍的機會。

  最後的關頭,薛藍想到了自焚而死的劉石。

  她想:「沒想到我也要走上這條自盡的路子,不過,我將帶著榮耀而死。我馬上就要實現自己的承諾,為女郎盡忠,為家人雪恥,我將成為北府軍的烈士之一,阿福也不會再是叛徒的兒子了。」

  一道奇怪的噝噝聲響起,潘可驚駭地看向薛藍,滿臉的不可思議。

  從未見過火藥的慕容楊,還未因這驟然響起的噝噝聲而做出反應,便在一聲巨響中丟了性命。

  他最後的回憶中,只有一副冒著火光的場面,和薛藍一道悽厲的呼喊——「女郎!薛藍——盡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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