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繯

2024-09-14 16:20:23 作者: 杲杲出日

  投繯

  王含蹣跚地向宮外走去, 耳邊迴蕩著王池冰冷無情的話語:「你這樣著急地進宮指責我,究竟是因為司馬氏的江山有了旁落的風險,還是因為你不能如庾太尉一般、借著外戚之名把持朝政呢?」

  「過去幾年, 你和王安籠絡朝臣, 斗得你死我活,可卻什麼都沒有得到, 只平白消耗了太原王氏的實力, 讓江左人人都看到,兄長死後, 王氏究竟是怎樣無可救藥地在內鬥中落敗的。」

  「你為了意氣為了面子為了利益而與安兒相爭的時候,又可曾想過,你身為太原王氏之人,對家族有著一份應盡的義務,身為太子的外祖父,對江左也有一份應盡的責任呢?」

  「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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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為了自己的一時意氣, 把朝堂當作泄憤的場所,將國事作為鬥法的籌碼。」

  「正是因為你們的無能、貪婪和愚蠢,太原王氏才到了如今這般無可救藥的地步,太子才失去了能夠登基為帝的倚仗。」

  「我謹記著子不言父過的教導, 從未因此埋怨過你, 可你卻一次又一次地指責我,甚至埋怨我不肯為永兒、為家族去死。」

  「既然如此,那你我之間, 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你們既然自己作死, 就不要再試圖連累我們母子。」

  「從今以後,如無必要, 我們不必再見了。」

  「不必再見,不必再見……」王含想到這裡,喃喃地開口重複。

  他身為後父,怎能不與自己作為皇后的女兒相見?

  王安一脈已是徹底毀了,他若再與這個女兒斷絕關係,那麼,太原王氏豈非又要回到過去那種坐冷板凳的時日?

  不,連過去都不如。

  因為這幾年的爭鬥,早已令他們失去了傳自祖輩的清名。

  登高跌重,他們一族人,會比從前過得更慘。

  太原王氏即將一無所有,而他王含,很有可能會成為被記上族譜的罪人。

  王含想到王池方才宣布的最後決定,心中後怕不已。

  她說:「你身為太原王氏最為年長的所謂名士,卻不肯安生度日,非要百般折騰,害得家族名聲越來越不堪。既然如此,從今以後,你便離開建康,找個地方閉門思過,再也不必為官了。」

  王含當時下意識地反問:「這怎麼行?我若不t做官,家裡便再無高位之人,你兄長們日後的前途,又該如何是好?」

  可王池卻只是無情地說道:「我的兄長只有王雲度一人,你那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兒子,與我有何關係?」

  王池心裡明白得很,作為大行皇帝的兒子,她的三個孩子,往後必然會面臨無數別有用心者的誘惑,承擔每個位高權重之人的猜忌。

  他們母子要想安穩活著,便不能也絕不該接觸任何朝堂勢力。

  儘管郗歸還未提出這樣的要求,可她卻要先擺出自己的態度,防範一切可能出現的瓜田李下之嫌。

  從今以後,太原王氏只會是她的負累。

  既然他們所有人都無法與郗歸抗衡,那麼,在這樣的前提下,家族越是昌盛,他們母子反倒越是危險。

  當她還是一個皇后的時候,母族的勢力與她的榮華息息相關,她當然會願意為娘家爭取權力。

  可事到如今,當母族與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安全——產生衝突時,她自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

  這是她生而為人的本能,更何況,是家族先決定犧牲她。

  往後餘生,王池將毫無顧忌地做自己,而絕非王含想像中的那個甘願為家族犧牲的女兒。

  當王含的冷汗浸濕脊背之時,姚黃已捧著王池的詔書到了刑場。

  郗歸因王池的聰慧而露出笑意,她輕輕點了點頭,很快,王安和他那數十個涉嫌通敵叛國的同夥,便於眾目睽睽之下,落了個身首分離的結果。

  「太昌六年冬十月」,這是建康城內的許多世家子弟,終生都難以忘懷的一個表述。

  許多年後,學子們讀到有關這一月的種種歷史記載時,仿佛仍能看到那時的刀光劍影,感受到當事人腦海中的驚心動魄。

  那一月,北秦數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動身南征。

  北府軍前往壽春的援軍被攔在揚州,牽扯出了琅琊王與太原王氏王安一脈通敵的罪行。

  聖人為此勃然大怒,痛斥琅琊王的叛國之舉。

  而琅琊王自知難逃一死,竟夥同宮妃,於當天夜裡,行弒君之舉。

  在被皇后下令軟禁之後,又操縱輿論,試圖謀取皇位。

  當此之時,皇后王氏當機立斷,頒布詔令,命侍中謝瑾、都督郗歸共和行政。

  同日,北府軍的女都督郗歸,率數百甲士進京,強逼侍中謝瑾與之和離,斬殺琅琊王司馬聞,將王安等五十四人梟首示眾。

  據說,那一日,刑場流了很多很多血,腥味數日不曾散去。

  消息傳到謝府的時候,謝粲又一次地,哭得撕心裂肺。

  有關郗途之死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謝粲只要一想起來,便覺得心痛到無法呼吸。

  縱然許多人都說這傳言做不得准,讓她安心等待前線北府軍的確切消息,可郗歸對琅琊王與王安的報復,卻令謝粲內心堅信,郗途一定是死在了壽春。

  如若不然,向來和氣的郗歸,又怎會如此大開殺戒呢?

  謝粲狠狠地哭了一場,又讓郗如與侍女離開,說想要自己待一會兒。

  侍女們知道她難過,所以事事都順著謝粲,聽話地跟著郗如退了出去。

  謝粲聽著房中的動靜漸漸消失,自個兒坐了起來,良久,終於站起身來,從箱中翻出了一匹新緞。

  她面無表情地撕開緞子,踩著几案將長條狀的錦緞掛在樑上,打了一個死結。

  人說生死間有大恐怖,可謝粲卻覺得,天上人間,碧落黃泉,不會再有比失去郗途更加恐怖的事情了。

  早上得知消息的時候,她便想一刀結果了自己,可當銳利的剪刀被握在手心,她卻又遲遲無法動手。

  她想碰壁而死,可求生的本能卻使她每每在接觸到牆壁之前,便先收了力道。

  終於,她想到了一個絕好的主意——懸樑而死。

  如此一來,她既不用自己拿刀刺向胸膛,也不必花大力氣,只要輕輕地投繯,就什麼都不必再想了。

  謝粲這樣想著,輕輕笑了笑,踩著几案,將頭顱伸進圓環,然後借著用勁踩踏几案的力氣,慢慢地盪了出去。

  脖頸處的痛楚令她無比難受,窒息的感覺更是令謝粲覺得胸口仿佛要炸掉,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仿佛看到郗途身穿鎧甲,向自己伸出了手。

  「嘩啦」一聲,婢女青荷掀開帷幕,不想卻看到了一個懸空的人影。

  她手中的湯盅陡然掉落,發出一陣瓷器破裂、碎片迸濺的聲音,隨之而起的是青荷恐懼的尖叫:「來人!快來人啊!」

  向來安靜的謝府,瞬間驚起了一群飛鳥,大夫和各房的主母急匆匆地趕往謝粲居住的院子,整個府邸都染上了驚慌的色調。

  郗如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想要崩潰。

  侍女們說謝粲應當沒有大礙,可出了這麼大的事,郗如作為女兒,又如何能不過去侍奉?

  她自從午後進門,便陪著痛哭的謝粲坐了一下午,翻來覆去地安慰她,請她不要難過,等待前線的確切消息。

  好不容易趁著謝粲想要自己待一會的空當,回去安生用個夕食,可誰能想到,她竟連吃完一頓飯的時間都不能擁有。

  郗如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向謝粲的臥房,面色沉沉地走到床邊,僵硬地安慰了幾句自己軟弱的母親,隨後便一言不發地坐到旁邊,看著幾位隔房的長輩再度垂淚寬慰謝粲。

  直到眾人都因夜深而回去後,郗如才冷嗤一聲,開口說道:「滿意了嗎?」

  她冷冷地看向謝粲:「身為小輩,勞累諸位長輩因為你的任性而操心;作為母親,自私地拋下孩子,軟弱地選擇自盡。謝家怎會有你這樣的女兒,你究竟何時才能擔負起哪怕一丁半點的責任?」

  謝粲同樣冰冷地回視郗如,她強撐著靠在床頭,嘶啞著嗓子,用近乎於氣聲的聲音說道:「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說我?我再怎麼著,也好過你這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郗如冷笑一聲,沒有說話,可就連她的眼神,都在鄙夷謝粲的失職。

  謝粲深吸一口氣,想到方才嬸母的那句「哪怕是為了阿如,你也該好好活著」,愈發覺得心中有一股悶氣不吐不快。

  「你埋怨我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但你又何曾像個女兒?因為郗岑失勢,所以你便住在謝府不肯回家,生怕與郗氏牽連太深;郗歸得勢之後,你又賴上了她,長住京口,不願踏入建康一步。你可曾記得,當年郗歸離婚,你連見她一面都不肯,難道你以為她會看不出你的野心和算計嗎?」

  「你總是嫌我軟弱,可我再怎麼軟弱,也沒有像你一樣,拿利益的眼光衡量所有人,與人相交只管有用沒用,絲毫不顧及感情。」

  「再說了,這世上有成千上萬像我一樣軟弱的人,你憑什麼總是盯著我不放?難道就因為我是你的母親,我就必須時時顧忌你的感受?就必須永遠為你而活,不能憑著我自己的心意生活嗎?」

  「我愛我的丈夫,無比地深愛他。他既戰死疆場,我便絕對不會獨活。」

  「而你,你打著這樣冠冕堂皇的藉口來嘲諷我,究竟是想讓我好好活著,還是因為你不想擁有一個軟弱的母親,覺得我這樣無能又懦弱的人,讓你丟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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