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

2024-09-14 16:18:28 作者: 杲杲出日

  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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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理由並不能說服溫述, 他條件反射般地脫口而出:「可北府軍在江北,向來是以少勝多啊!」

  「這不一樣,子聲1。」郗歸的語氣漸漸慢下來, 眼前仿佛浮現出了那一封封來自江北戰場的陣亡名單, 「在江北,北府軍面臨的是驍勇的北秦騎兵, 所以不得不戰, 捨身往死以保家國。可在三吳,我們根本無需這樣用力, 也並沒有時間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打過去——這樣做太慢了,一定會耽誤農時。」

  溫述遲疑著,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猶豫之際,郗歸已沉吟著做出了決斷:「這樣,我撥給你五千人, 你去吳郡找顧信。他手下有不少部曲, 如今應當還占據著一片未被波及的安定之地。你們二人從吳郡開始,帶著從前施粥施藥的郗氏商戶和部曲護衛,逐步放出消息,重新劃分三吳田地。百姓之中, 凡有自願脫離叛軍者, 皆按人頭重新分地,每年只需繳納兩成田稅;其餘諸種捐稅,一律減免三年。」

  「這如何使得?」溫述聽了這話, 不由面色大變。

  他急著起身勸說, 慌亂之際,竟碰倒了面前的茶盞, 半點不見江左名士的從容之色。

  「女郎,三吳世族經營多年,其勢力早已根深蒂固,我們如何能把他們的田地分給亂民?真要這麼做了,回頭安定下來,我們又要如何收場?」

  「他們挑唆下民生起叛亂,便該付出這樣的代價。」郗歸瞥了溫述一眼,面不改色地說道,「你放心,你與顧信不必直接對上他們,只管先對著大亂之中那些無人看管的『無主荒地』下手即可。世族的田地也是要由部曲佃客來耕種的,如今人人作亂,根本沒人種田,他們留著田地也沒有用處。等歸附的百姓越來越多,你們再向周圍發展,從那些仍舊處於世族控制下的莊園入手,取其農田,釋其部曲,重新在當地劃分田地,登記戶口。」

  溫述越聽越覺得心慌——眼前這位t女郎簡直是要把天捅破!

  他真心誠意地勸道:「這太冒險了,女郎。侍中方才還說,請您務必小心行事,切勿冒進啊!」

  「小心?」郗歸冷笑一聲,「他就是太過小心,所以才會對司馬氏處處退讓,處處縱容,以至於鬧出了徵發樂屬這樣的大亂子!怎麼?子聲,你害怕了嗎?」

  「不是——」溫述本想否認,待看到郗歸不以為意的冷漠神色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答道,「是,我是怕了。女郎,這實在是太過冒險了。丈田分地,豈是一個臣子可以做出的決定?您這樣做,不僅是動了三吳世族的利益,更是形同謀逆啊!縣公知道您要這樣做嗎?郗侍郎知道您要這樣做嗎?」

  「我不怕他們知道!」郗歸的面容如其語氣一般強硬,「我在京口的這一年多不是白待的。如今的北府軍,雖然比不上叛軍人多,也比不上秦虜驍勇,可卻是下游一帶唯一強悍的軍隊。桓元就在船上,子聲,你試想一下,眼下我尚且認聖人為君,可司馬氏若是逼得我不得不與桓氏聯手,那可就不是如今這副局面了。」

  溫述緩緩搖頭,不可置信地看向郗歸——他這是投奔了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啊!

  這郗氏女郎,表面上不動聲色,內里竟是個瘋子!

  她不過是占據徐州一地,如何竟敢打起聯合桓氏、犯上作亂的主意?!

  「真是開了眼了。」

  溫述在心中感嘆一番,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謝瑾那般的人品相貌,卻多年未曾娶妻,江左上下無不好奇他會娶一位怎樣的妻子,誰能想到他竟是喜歡這種狂人啊!

  溫述活了二十多年,本以為郗岑那樣的人物,已經算是離經叛道到了極點,沒想到這郗氏女郎,竟是遠勝其兄。

  還有桓元,那也是個瘋子。

  去年春天,他趁著江州糧食歉收的時機,殺了荊江地區與之異心的楊、殷二帥,盡收其餘部,真正成為了上游的主人。

  台城無可奈何,只能下詔拜桓元為都督荊司雍秦梁益寧七州諸軍事、後將軍、荊州刺史、假節。

  如此多的官職,幾乎寫滿了一塊絹帛,可桓元卻猶嫌不足,竟硬生生地逼得朝廷讓他同時領了江州刺史一職。

  昨天夜裡,孫志作亂的消息一傳到江州,桓元竟立刻上表,自請出兵討伐。

  溫述不知道聖人看到這封奏摺時是什麼表情,但卻無比清楚地認識到,桓元仗著荊江二州的兵力,囂張得不得了。

  他不敢想像,若是讓這麼個瘋子跟郗氏女撞在一塊,會捅出什麼樣的大簍子。

  謝瑾怎麼偏偏就帶了這個瘟神回來?!

  「子聲,富貴險中求啊。」郗歸清冷的聲音,落在溫述耳邊,宛如妖女的咒言,聽得他打了個寒戰,「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究竟要不要去三吳走一趟。若去的話,明日一早,咱們京口校場見。」

  溫述怔愣著問道:「您就這麼讓我回去?您就不怕——」

  「你儘管去告訴那些人,我既然敢做,就不怕他們知道。」郗歸拿起茶盞,輕輕搖晃淺褐色的茶湯,「他們就算知道,又能怎麼樣呢?等大亂平定之後,世族若想收回土地,就得同時與北府軍,還有那十數萬分得田地的百姓為敵。他們敢嗎?」

  郗歸說這話時是笑著的,可溫述卻看得有些發寒。

  溫述苦笑一聲:「您這是釜底抽薪啊,那些世族恐怕腸子都得悔青了。」

  司馬氏還打著讓北府軍與叛軍兩敗俱傷的主意,殊不知郗歸竟是要讓三吳變天。

  溫述再次看向郗歸,他知道,台城再也無法掌控徐州、掌控北府了。

  琅琊王給聖人出的這個徵發樂屬的昏招,不僅僅丟掉了三吳的民心,更是給了北府一個獨立的機會。

  建康再也抓不住北府軍了。

  難怪郗途那樣著急地催促他前來渡口相見——除非改朝換代,否則眼前的這位郗氏女郎,日後怕是不會再輕易踏足建康了。

  溫述無力地閉了閉眼:這都是些什麼事啊,怎麼每回都是他撞上這些事啊?

  「天色不早了,子聲,早些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好好商議,看看到底要怎麼做。」

  溫述沉默著告辭。

  他走之後,船艙中重新恢復了寂靜。

  郗歸看向南燭的方向:「怎麼樣,都記下了嗎?」

  南燭將一疊寫著蠅頭小楷的宣紙遞給郗歸:「都記下了,請您過目。」

  郗歸嗯了一聲,隨手翻看著紙張:「派人給兄長送信,大軍明日出征,讓他早做準備。」

  南燭應聲而去,再回來的時候,渡船已經開動。

  粼粼的水光映照著微弱的月光,在蒙蒙的水汽中,宛如幻境一般飄渺。

  郗歸伸出手去,發現外面竟飄起了微雨。

  「又下雨了,希望不會影響明日的出征。」

  南燭為郗歸加上一件披風:「女郎放心,將士們坐船去三吳,不會有太多不便的。」

  「罷了,接著記吧。回頭到了京口,記得吩咐人用油布裹好糧米。」

  南燭答應過後,在旁邊的小几坐下,重新拿起了案上的湖筆。

  郗歸緩緩開口:「孫志起兵,是為了恢復其家族先世的地位。至於那些平民百姓,不過是他謀求政治地位的工具罷了。可對那成千上萬的農戶佃客而言,政治地位卻是太過遙不可及的東西,他們只求溫飽。」

  「百姓們過慣了平靜的日子,若非走投無路,絕不會輕易作亂。會稽越鬧越凶,恐怕不少人都已感到後怕。叛軍本無嚴格的紀律約束,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以土地為誘餌,引得這群渴望安定的後怕百姓向北府軍反正。」

  「一旦他們來投,我們便可趁此機會,為所有前來領田之人,重新登記造冊,定下戶籍。」

  南燭聽到這裡,不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僅僅如此,便能讓那些瘋狂的叛軍歸正嗎?」

  「能不能的,端看他們是為何而叛。」郗歸拿過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孫志」兩個字,然後又畫了個大大的叉,「如孫志這般,為了權力地位而作亂的人,自然不會被幾畝薄田吸引。」

  她接著寫下「亡賴」二字,又畫了一個叉:「至於那些原為地痞、流氓的閭里惡少年等人,他們本也不以務農為生,自然不會因分田便來投。」

  「女郎,像這種人,平叛之後,我們要如何處置呢?」

  「若有作惡,則按律問罪。其餘人等,先登記戶籍,再由當地長官派人監管,無論做生意還是遊手好閒,暫且都隨他們去。至於日後的安置,等過些日子騰出手後再說。」

  「我們不需要他們從軍嗎?」南燭有些疑惑,這些人精力旺盛,若要置之不理,還不如統統扔進軍營。

  「此等人頗具江湖義氣,自有一套行事原則,往往不受常俗管束。約略來說,可以為盜,可以為商,但絕不可為兵。我們的軍營之中,是有嚴格的紀律的,同時又不許肆意打罵士兵。如此一來,這些人一旦入營,若不服管束,又不好打罵管教,恐怕會耗費將領很大的精力,也會破壞軍中原有的風氣。」

  南燭明白過來,緩緩點了點頭:「那就只剩下那些小地主、世族庶子弟和農戶佃客了?」

  「不錯。」郗歸在紙上寫下「農民」二字,畫了個圈,「自耕農和佃客,在叛軍中占了極高的比例。他們之所以心懷怨恨,是因為社會不公,因為生計艱難。我們若予其土地,免其苛稅,他們自然能憑藉自己的勞動過上起碼溫飽的日子。這些人有了盼頭,又何必再冒著殺頭的風險作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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