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

2024-09-14 16:17:42 作者: 杲杲出日

  臣服

  「從前你曾為我講過一個故事——貧乏之神趁著豐盈之神醉酒, 與之共眠,誕下了愛神。1那時你告訴我,愛是貧乏嚮往豐盈。」

  謝瑾不得不承認, 自己的靈魂曾在今晚毫無抗拒地向著郗歸臣服。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你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讓我開始願意思考不一樣的可能。阿回,這是嘉賓沒有帶給過我的。」

  他鄭重地看向郗歸:「從前我覺得你與嘉賓相似, 覺得你們都是與我不同的人。可直到今天, 我才真正明白,我與嘉賓, 甚至還有桓陽,不過都是一樣的人。我們都不過此間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士人,有著不同卻相似的抱負,在一方天地里掙扎來掙扎去。可你卻不同,阿回,你與我們都不同。」

  謝瑾由衷地慶幸, 慶幸在這七年之中, 他從未真正放手。

  所有的堅持都有了結果,他所喜的,不僅僅是與郗歸結為夫婦。

  與真正的愛情相比,無論是世俗的名分, 還是□□的歡愉, 都顯得那樣地微不足道。

  他真正慶幸的,是他終於比從前更為清晰地觸到了郗歸的可貴靈魂。

  和情慾的愛潮相比,靈魂的交鋒更加令他感到心顫。

  對他而言, 今夜的郗歸, 是星空之上的另一片星空,是真理之後的又一面真理。

  他不確定那是否正確, 甚至並不認同,但那已足夠令他心折。

  沒有人不會為這樣的觸動折腰,除非那個人對自己真正的靈魂毫無知覺。

  他的額頭緊貼著郗歸的額頭,他的皮膚呼吸著郗歸的皮膚,可他還是覺得能夠且應該更近一步,他們的心應該離得更近。

  謝瑾迫不及待地盼望明天的到來,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動命運的齒輪,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最終的結局。

  他覺得自己正和郗歸站在沙盤的兩側,他們即將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推演。

  他不必等到一切開始,便可以想到那會有多麼地酣暢淋漓。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在前往京口的渡船上,他還並不完全明白,自己為何這樣地喜歡和如今的郗歸在一起。

  朝堂之上,他遊刃有餘。

  可與七年後的郗歸在一起時,他們卻總是在爭論。

  然而他卻沉溺於這種相處的狀態。

  在這樣劍拔弩張的論辯中,他竟比在朝堂之上輕鬆得多。

  與郗歸辯論的,是那個全不設防的真正的他。

  更可貴的是,她也從不在這爭論中遮掩真正的自己。

  他們的靈魂相對而立,縱使立場不同,但卻都是坦誠而開放的。

  郗歸說得沒錯,他們縱使政見不同,卻從來不是私敵。

  於是他們仍舊可以像荊州的玉郎和阿回、郗岑和謝瑾那樣彼此信任。

  甚至比那時更好。

  因為郗歸的靈魂,比那時更為耀眼,也更為深刻地吸引著謝瑾。

  謝瑾真正明白了自己愛的是什麼。

  「愛從不淺薄。」謝瑾無比堅信地說道,「如果有人覺得愛情庸俗而淺薄,那他不是沒有體會過真正的愛情,便是對愛心懷偏見。」

  郗歸扭過頭去:「我無意與你就愛情展開辯論。」

  她不是十幾歲的女孩,不會永遠沉溺在「浪漫愛」的神話之中。

  在那個未來的世界,愛情之所以曾經神聖無比,是因為它曾與自由,與理想,與無數珍貴的東西聯結在一起。

  所有人都在愛情中尋覓價值,無論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

  那種神聖的純潔的高貴的愛情,其內涵是由戀愛雙方共同賦予的。

  而「愛」本身,僅僅只是一件普通的容器。

  郗歸的拒絕令謝瑾發出一聲釋然的輕笑,他認為她在刻意迴避——一種可愛但彆扭的刻意迴避。

  「阿回,關於朝堂之事,你字字珠璣,可一談到愛情,你卻說無意辯論。」謝瑾帶著滿腔情意,直視郗歸的眼眸,「究竟是愛情不值一提,還是你刻意貶低?」

  「我並不同意你的看法。」謝瑾笑著說道,聲音溫和極了,也幸福極了,「阿回,我認為愛是很好的東西。能夠愛,是一種難得的品質,我不會羞於提及。」

  謝瑾還想說,你從前明明很敢愛。

  可他旋即便意識到,那個活潑的、靈動的、燦爛的敢愛敢恨的郗歸,也許正是消逝在了他和郗岑的爭鬥中,消逝在了她所說的腐朽的江左。

  而作為幫凶之一,他不能也不應苛求郗歸,他不配指責她不夠愛。

  是她教會他愛。

  他曾經為了家族、為了江左活了許多年,直到遇到她之後,才擁有了一種全然不同的生命體驗。

  他是一個竊賊,從她那裡學到愛人的能力,如何能反過來指責她看低愛?

  他只是為她感到難過。

  在荊州時,她曾經那樣義正言辭地指責他,指斥陳郡謝氏不顧惜家中女兒的心意。

  可如今,在她眼裡,甚至就連她自己的心意也變得無足輕重。

  謝瑾傷懷地看向郗歸,可郗歸卻說:「我不需要你的憐憫,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說:「從前我愛你,愛阿兄,可現在,我愛百姓,愛天下。」

  這滔滔的江水,滾滾的紅塵,市井巷陌間每一個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哪一個不值得她去愛?不值得她奮不顧身地愛?

  命運讓她穿越迢迢的時空,趟過神秘的虛空,最終來到這裡,也許正是為了這片土地,而絕非為了讓她去愛某一個人。

  謝瑾並沒有反駁,他沉靜地說道:「可我愛你。我愛江左,愛建康,愛謝氏,但這些通通不妨礙我愛你。阿回,我愛你。」

  即使是在七年前的荊州,即使是在最情濃的時刻,謝瑾也從來沒有講過這樣直白熱烈的情話。

  謝家玉郎是一泓深沉的潭水,是一枚溫涼的玉璧,是含蓄再含蓄,溫潤再溫潤。

  可現在他說:「我愛你。」

  時光荏苒,他們的改變絕不僅限於立場,還有性格,還有靈魂。

  他們曾那樣緊密地靈魂相貼,在彼此身上留下了自己獨有的印記。

  物換星移,那印記婉轉地蔓延開來,鋪滿了愛人的心室,也改變了那個原本的靈魂。

  他們仍舊互相吸引,卻與從前不同。

  郗歸有些悵然。

  她無比真實地感受到了謝瑾真摯的愛情。

  她來自遙遠的未來。

  在那裡,她沒有如今這般的權力與富貴,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對那個尚在青春期的普通女孩而言,她和周圍的朋友們,有誰不曾渴盼過轟轟烈烈的美好愛情?

  可那樣的愛只屬於飄搖亂世和太平盛世。

  但此時此刻的阿回和玉郎,卻處在一個沒那麼好、卻也絕不算最壞的時代。

  愛情的傳奇,不會發生在這樣平庸而腐朽的時代。

  因為沒那麼好,所以要被世俗牽絆,不能為愛情奮不顧身。

  因為絕不算最壞,所以還有一線希望,還總想要勉力一試,還不能放縱自己為愛情沉醉。

  郗歸說:「玉郎,我們都是想要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的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那條路要走。人生太長,長路漫漫,能夠一直相伴的,只有志同道合的同路之人。」

  「難道我們就絕非同路之人嗎?」謝瑾直白地問道。

  「那你要問自己,而不應該問我。」郗歸坐在妝鏡之前,逕自拆卸釵環,「江左無藥可救,我要守護一方百姓,而絕非一個腐朽王朝。你要做司馬氏的捍衛者,而我,恐怕要做司馬氏皇權的掘墓人。」

  乳白的玉釵擱到妝奩里,發出清脆的響聲,謝瑾的心房也隨之一顫。

  他拿起犀角梳,輕輕為郗歸理著頭髮:「我不知道往後會如何,但至少眼下,我們能夠攜手同行。阿回,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但願如此。」郗歸看向鏡中的自己,「未來如何,取決於我們怎麼做。玉郎,t你想好了嗎?你是要做司馬氏一家的忠臣,還是要做江左的社稷之臣?」

  這是郗歸第二次問起這個問題。

  謝瑾沒有辦法否認,自己的內心出現了一絲小小的動搖。

  他從小便敬佩郗司空,敬佩他外拒胡族,內安江左,敬佩他一心為國,謙沖挹盈。

  他一直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郗司空那般的臣子。

  他渴望江左迎來真正的太平盛世。

  所以他一力反對桓陽與郗岑的圖謀,拒絕他們將江左拉入動盪的漩渦。

  他處心積慮還政於君,想要挫殺世家的烈焰,讓司馬氏成為江左真正的天子。

  可司馬氏的君主,真的擔負得起這樣的責任嗎?

  他遲遲沒有真正完全還政於君,是不是也是因為自己心中仍有疑慮?

  謝瑾不知道。

  他身處浩浩蕩蕩的浪潮之中,不知道歷史的大潮正在朝著哪個方向涌動。

  掙扎之中,謝瑾聽到郗歸說道:「家國天下,本非一物。一姓之國,與萬民之天下,孰輕孰重,這難道很難選擇嗎?」

  謝瑾輕輕擱下了手中的梳子,同樣看向鏡中的郗歸:「可是阿回,你怎麼知道,你選擇的、就一定正確呢?」

  「你動搖了。」郗歸薄唇微啟,吐出的是宛如咒語一般的可怕預言,「玉郎,你動搖了,你自己也不確定,你所堅持的是否正確,所以轉而問我。」

  「我堅信我的選擇,不過,未來的事情,誰又說得准呢?」郗歸轉過身去,靠在妝檯的邊緣,看向謝瑾的眼睛,「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理智的柵欄一旦鬆懈,只會越來越脆弱。心間的裂縫永遠只會越來越大,玉郎,動搖絕不可能只有一次。」

  她站起身來,手掌復上謝瑾的心口,「你聽,他變了。無論你是否承認,你都不再是從前那個堅定的你自己了。」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