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2024-09-14 16:17:30 作者: 杲杲出日

  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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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卑職想過了。」劉堅紫紅色的臉龐上, 泛起了憨厚的笑意。

  郗歸自認識劉堅以來,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平靜的神色。

  就好像北征的消息是一汪靜水,平復了他鼓譟多年的內心。

  他說:「卑職的祖父曾任中朝的雁門太守, 父親曾是司空帳下的征虜將軍。劉堅不才, 於鄉野之中蹉跎多年,以至於人到中年, 一事無成。如今北秦叩關, 卑職身為武將之後,自當奔赴沙場, 為國效力。縱使馬革裹屍,也無怨無悔。」

  郗歸聽聞此語,正襟端坐,親自為劉堅倒了一盞茶:「將軍高義,郗歸佩服。那麼,就祝將軍此行戰無不勝, 攻無不取。」

  劉堅沒有想到, 高平郗氏的女郎,竟會親自動手,為自己倒茶。

  他激動地接過茶盞,一飲而盡, 而後膝行退後幾步, 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劉堅必不負女郎所託,此去江北,必定打出郗氏北府軍的威風來。卑職以項上人頭保證——首戰必捷!」

  郗歸示意南星快快扶起劉堅, 自己則雙手拿起放在一側的長刀, 遞給了劉堅:「這是西苑新制的寶刀,京口上下, 靜待將軍的捷報。」

  劉堅接過長刀,再次行禮:「必不負所托!」

  此時此刻,劉堅正佩著那柄長刀,與李虎一道,站在諸多將士的最前方。

  郗歸站在點兵台上,看著校場上一張張堅毅的面容,不由想起了往日裡郗岑騎馬揚鞭、意氣風發的模樣。

  旌旗獵獵,仿佛荊州靶場上的聲音。

  郗歸心道:「阿兄,你看到了嗎?我們終於要北渡了,終於要與苻秦作戰了!」

  她想到了郗岑曾無數次講過的,祖父設壇場、刑白馬、大誓三軍的故事,想到了郗家陵園裡一座座的衣冠冢,想到了郗氏祠堂中那一面面的牌位。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校場上的戰士,而後深吸一口氣,沉聲開口:「將士們,今北秦宵小,入我淮北,俘我民人,侵擾我邊關,虐殺我將士,而欲傾覆我社稷,搖盪我邊疆。我等身著戎服,手執矛戈,此情此景,安能不追念前勛,矢志報國?」

  李虎站在台下,當先喊道:「追念前勛,矢志報國!」

  一陣又一陣的聲浪響起,將士們高舉右臂,一遍遍大聲喊著「追念前勛,矢志報國」。

  郗歸眼中出現了淚意。

  她閉了閉眼,阻止眼淚滾落,而後睜開眼睛,堅定地看向前方,伸手示意將士們停止吶喊。

  她從潘忠手中接過一碗酒,重複那段曾經聽過無數次的誓詞:「我北府將士,上下一心,志存報國。凡我同盟,既盟之後,戮力一心,以救社稷。若北寇不梟,義無偷安。有渝此盟,明神殘之!1」

  烈酒澆灑在地面上,濺起微揚的土花,將士們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有渝此盟,明神殘之!有渝此盟,明神殘之!」

  震天的喊聲中,郗歸走向點兵台側。

  幾日之前,那裡多了一個巨大的,以紅綢覆蓋的東西。

  郗氏部曲守在那裡,以至於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

  此時此刻,在兩萬餘名北府軍將士的目光中,郗歸伸手,掀開了那面神秘的紅綢。

  只見紅綢之下,是一枚巨大的石碑。

  石碑最上面刻著高平郗氏的徽號,其下則是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名字。

  「劉堅!」

  「末將在!」

  「上前來,為諸將士,誦讀此碑。」

  「是。」劉堅小跑上前,停在碑前,怔愣了一瞬,而後清了清嗓子,高聲念道:「太昌三年四月廿八日,我北府軍兩千八百一十六人北征禦敵,特為此碑以記之。北征者:劉堅、李虎、趙信……王草、沈義。」

  劉堅念了很久,才終於讀完了所有人的名字。

  郗歸看向李虎身後的將士,高聲說道:「此次出征之人,乃為江左而戰,為我們每個人的家小而戰,是當之無愧的英雄。戰場兇險,諸位出征之後,高平郗氏每月都會往你們家中送去米糧。諸位若榮立功勳,則按功論賞,一人不落;若不幸犧牲,我高平郗氏,將為爾照料父母妻兒。北府軍不會忘記任何一個將士,郗氏一日不滅,此誓一日不違!」

  校場上呼聲雷動,郗歸一遍又一遍看向將士們的面容,風蕭蕭兮易水寒,經此一別,不知有多少將士,將永遠地葬身江北。

  大風吹動獵獵的軍旗,她心中有傷感,但更多的是意氣。

  此情此景,誰能不被將士們身上的昂揚士氣所感染呢?

  誓師之後,第一批將士便要前往渡口,北渡作戰。

  郗歸身騎駿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帶著這兩千餘人,走出了校場,穿越半個京口城,前往江邊。

  對隊伍中的很多人而言,這也許是他們最後一次走在京口的街道上。

  道路兩邊滿是送行的百姓,郗聲正帶著刺史府衙的大小官員等在江邊,預備著為將士們餞行。

  儘管高平郗氏已經為將士們準備了征衣,但百姓們還是爭先恐後地擠上前來,想要把手中的衣物和乾糧遞給士兵們。

  這是郗歸第一次在江左看到簞食壺漿犒師擁軍的場面。

  不知誰先哭著喊了一聲「平安歸來啊」,帶動了一片百姓。

  一時之間,道路兩旁充滿了不舍的低泣聲。

  一位年輕的將士抹了把眼淚,大聲唱起了軍中常唱的一首歌:「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2

  旁邊的士兵加入了歌唱的隊伍:「出車彭彭,旗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3

  越來越多的聲音響起:「執訊獲丑,薄言還歸。赫赫南仲,玁狁於夷。」4

  這是改編自《小雅·出車》的一首戎歌,講的是南仲於國家危難之時整軍出征,伐獫狁、攻西戎,最終凱旋而歸,獻俘告廟的故事。

  郗歸在馬背上看著將士們與百姓一道齊唱此歌,心中發起了一陣久違的感動。

  在過去的很多年,她對江左的感情,都是由於郗岑而產生的附帶品。

  就連北伐,最初也只是為了完成郗岑的遺願。

  可此時此刻,她卻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東西——她愛這些人,愛這些平凡但偉大、普通卻真實的人間煙火,她發自內心地想要守護他們,而絕非僅僅覺得應該如此。

  大軍出征之後,郗歸回到家中,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很是不習慣。

  她略微假寐了一會,到底睡不安生,索性讓南燭拿來了三吳之地的帳本。

  這幾個月以來,派去三吳經商的人馬盈利頗豐,郗歸一頁頁翻著帳本,心中踏實了許多。

  南星捧過來一碗薑湯:「女郎,喝點薑湯,暖暖身子吧。帳本一時半會又看不完,您累了這麼些日子,快好好歇歇吧。」

  南燭也附和著說道:「是啊,今日風大,您吹了那麼久的風,該好生歇息才是,免得風邪侵體,傷了身子。」

  郗歸接過薑湯,用小匙喝了兩口後,索性端起玉碗,一飲而盡。

  她將玉碗遞給南星,接過南燭手裡的清茶漱口。

  然後便靠在幾邊,再次翻起了帳本:「哪能歇得住呢?我們都沒有去過江北,不清楚那邊的情勢。這次北渡的將士,占了北府軍的七八成。如若戰事不順利,京口、晉陵一帶,不知有多少戶人家要掛上白幡。再者說,這是北府軍重建以來的第一戰,必得大獲全勝,才能鼓舞士氣,也好在t朝堂上多些話語權。那些世家本就不願讓淮北流民遷徙至京口,若是此役敗了,還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

  南星頗為不以為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左不過都是些自私自利的蠹蟲,您何必管他們怎麼想呢?」

  「我不是為了他們。」郗歸揉了揉額角,「我作為一個女子,之所以能聚攏起這兩萬人,靠的全是高平郗氏的多年經營和往昔輝煌。我需要一場振奮人心的勝仗,來幫助我將這些將士們更好地團結在一起。」

  南星還想再說,卻被南燭扯了扯袖子。

  南燭想了想,覺得與其讓女郎在這裡操心,不如真正做些事情,排解排解心中的焦慮。

  於是她開口問道:「來京口之前,您曾跟我們說過,胡人多良馬,遠勝江左如今的戰馬。您那時還說,京口馬匹太少,要想辦法為北府軍添置良馬。」

  「是啊,戰馬。」郗歸站起身來,踱步到窗邊,看向窗外的柳色青青。

  「伯父午休可起了?」郗歸思量半晌,決定去找郗聲商議。

  南燭看了眼漏刻:「時辰差不多了,奴婢這就讓人去看看郎主是否方便。」

  郗歸嗯了一聲,走到壁間懸掛的輿圖前。

  「苻石統一北方,必然不肯讓江左買到戰馬。我們唯有與和苻秦敵對的拓跋氏互市,才能獲得胡人的良馬。」郗歸指了指鮮卑的方向,「可這事絕不能由我們來做。拓跋氏終究是異族,我們不能平白背一個裡通外國的名聲。」

  「昔年八王之亂,到了最後,只剩下成都王司馬穎與東海王司馬越兩相對峙。他們於諸胡之中廣結黨羽,藉之以殺異己,這才導致了永嘉之亂,釀就了諸胡亂華的慘禍。」郗歸沉吟著說道,「起先追隨成都王穎的劉、石二家,陷兩京,俘懷、愍,於東海王越死後,占據了中原一帶。而江左的元帝,卻是憑藉著東海王原本的幕府,才在江南站穩了腳跟。鮮卑和烏桓,原本就是東海王一系牽製成都王的重要力量。代北的鮮卑拓跋部,和幽州的鮮卑段部,無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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