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

2024-09-14 16:17:18 作者: 杲杲出日

  成婚

  江左人人都知道, 如今的執政謝瑾,無論是相貌、人品還是才學、家世都無可挑剔,這麼多年未曾娶親, 只怕是眼光高得嚇人。

  誰都沒有想到, 這樣一個謫仙般的人物,最後卻要娶一個再嫁之人。

  縱然郗歸生得神仙妃子一般, 大家也難免覺得, 再嫁之女,又與郗氏大有牽連, 謝瑾若真是喜歡,便納回家作個妾室,如何要平白犧牲一個正妻之位呢?

  這樣的觀點並非少數,也正因此,賜婚聖旨才讓劉堅大為激動。

  他興奮地在堂中踱步,緊緊握住雙拳, 心下歡喜若狂:「若早知道女郎與謝瑾是這樣的關係, 若早知道女郎在謝瑾心中有著如此重要的地位,我一定更加恭敬。」

  劉堅與宋和向來關係平平,可這一次,兩人卻不約而同地想道:「女郎與謝瑾成婚後, 我等的青雲路可就有望了。」

  對於手下人的種種想法, 郗歸不用親眼看到,也能猜個七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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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喜歡這樣看低自己的輿論,可卻不得不承認, 對於此時的她而言, 能夠借勢於謝瑾,其實是一件好事。

  畢竟, 她接手這支軍隊時日尚淺,並不能夠算是完完全全地掌控了他們。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1,若有簡單易行的法子,她為何要因著一點自尊心,而強撐著不用呢?

  聖旨頒下後t,為免打草驚蛇,影響北府後人改編入伍之事,郗歸一直待在建康,沒有前去京口。

  她讓李虎帶著自己的手書,去京口配合劉堅、宋和等人,好方便自己遙控局勢。

  建康城中,她與謝瑾的婚事正在有序推進。

  結婚本是大事,世家更是有著走不完的繁文縟節以示高貴。

  但有王貽之和慶陽公主珠玉在前,建康城中上上下下,並不會對迅速成婚感到太過驚奇。

  於是,在謝、郗兩家的共同推動下,六禮走得極為迅速,很快就定好了親迎之日。

  四月廿六,曉月纖纖,星漢燦爛。

  《曆書》云:此日宜嫁娶,宜訂盟。

  郗歸於燭火搖曳中沐浴更衣,端坐於等身銅鏡之前,看著侍女為自己描眉梳妝。

  房中滿是各類吉祥之物,郗歸摩挲著手中精緻的步搖,恍惚間仿佛回到了上次出嫁的時候。

  那時郗岑正是得意之時,他請了江左最為有名的繡娘和工匠,為郗歸制出了巧奪天工的喜服和首飾。

  「只可惜,那終究是一段虎頭蛇尾的婚姻,辜負了阿兄的一腔苦心。」

  郗歸這樣想著,拿起手中的步搖,緩緩插在了鬢間。

  「去年生辰,阿兄親自畫圖,讓人為我制了這支步搖。今日就讓它陪著我出嫁吧。」郗歸如是說道。

  「何處春深好?春深娶婦家。賓拜登華席,親迎障幰車。」2

  奠雁迎門,濡苹入俎。分杯帳里,卻扇床前。燕爾樂會,肆極歡娛。

  這婚禮熱鬧得仿佛一場極盛大的夢境,郗歸身在其中,卻又好似飄然其外,於一片宣闐之中,無比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種難言的孤獨。

  夜半時分,郗歸悠悠轉醒。

  她仰躺在枕上,望著繡著鴛鴦並頭紋的羅帳,思緒漸漸盪了開來。

  兩年多前,她與王貽之成婚。

  那是郗岑權力極盛的時刻,她帶著不亞於公主的嫁妝,轟轟烈烈地進了烏衣巷的大門。

  那時她覺得,王貽之性情軟弱,極好控制,琅琊王氏又是姑母的夫家,出嫁之後,她仍舊可以如閨中一般與阿兄來往,繼續過著那種屬於世家女郎的快樂生活。

  然而世間之事,非但不能盡如人意,甚至還會有令人驚駭異常的變故。

  在宦海的波濤沉浮之中,她失去了阿兄,失去了丈夫,失去了過去種種對生活的憧憬。

  郗歸曾行走在一條早已計劃周全的坦途之上,然而一夕之間,路被攔腰截斷,而她如墜懸崖。

  總歸人也好,事也罷,總是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所謂「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里;蘭因絮果,現業誰深。」3

  郗歸累了。

  今日親迎之時,她也曾恍惚出神,設想如果當日沒有與謝瑾分手,他們是不是早已在建康舉行過這樣盛大的婚禮,阿兄是不是就能親眼看到自己嫁給他認為值得託付的人?

  可即便如此,等到此後圖窮匕見之時,阿兄與謝瑾,又要如何在自己面前相處呢?

  佛家說天地如微塵剎海,層層不可窮盡。

  郗歸無比真切地希望,有那麼一個平行世界,在那裡,山河並非如今這般割裂破碎之象,阿兄與謝瑾也並非決然對立的敵人,他們三人可以永遠像在荊州那樣,為兄妹,為摯友,為知己,為愛人。

  只可惜,在她身處的這方現實世界裡,並沒有這樣圓滿的結局。

  她與郗岑之間,已然陰陽兩隔。

  縱使與謝瑾結為夫婦,彼此心中也有著跨不過的溝壑重重,關於郗岑,關於北府,更關於高坐明堂的司馬氏。

  遠處遙遙傳來了打更聲,聲音悠遠而寥廓,郗歸回想起郗岑出殯時的場景。

  縱使拋開北府舊部,拋開朝堂上的一切,她與謝瑾之間,也依舊隔著郗岑的一條性命。

  聖人說「不遷怒不貳過」,可天地悠悠,世間之大,又有幾人能成為聖人?

  說到底,她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至親長眠於地下的普通人。

  而謝瑾雖然掌握權柄,卻也依舊無力。

  無力地面對江左的亂局,不得不接受家族抱負與摯友愛人無法兩全的局面,甚至都不能在江左局勢與家族之間兩全。

  紅塵紫陌之中,最難為者,不過這取捨二字。

  謝瑾當日已然做出了選擇,郗岑也早早地做出了選擇。

  只有郗歸,沉浸在郗岑為她編制的夢境裡,一朝如遭棒喝。

  夢醒之後,孑影煢煢,彷徨無依。

  她不會再入夢了。

  她既然已經走出那間專門為閨秀織就的錦繡籠帳,就不會再回去。

  她會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地走進那個原本只屬於男人的世界,成為自己命運的掌控者。

  下雨了。

  密雨斜織,打在鎖窗之上,發出淋鈴的響聲。

  郗歸轉身面向帳外,細聽落雨的聲音。

  寢衣與錦被接觸,發出窸窣的細碎聲響。

  謝瑾於睡眼朦朧中,將郗歸攬至懷中。

  肌膚相接的一瞬間,他驟然驚醒。

  「白頭諳守歲,紅燭最知春。」4

  謝瑾於紅燭夜影之中,看到了郗歸白皙的肌膚和清亮的眼神。

  昨夜種種浮上心頭,他緊緊擁住了郗歸。

  「阿回,我還以為,以為又是一場夢。」

  謝瑾喃喃說完,溫熱的嘴唇停在郗歸耳邊。

  郗歸聽著他慶幸又感慨的話,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覺得耳畔有些癢,不自覺地向後退了退。

  短暫的沉默後,她垂眼說道:「詩侶酒徒銷散盡,一場春夢越王城。5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焉知此時不是一場春夢呢?」

  「詩侶酒徒銷散盡,一場春夢越王城。」謝瑾低聲重複郗歸所吟之詩,想到郗岑昔日的潑天富貴、無上權勢,不由心中戚戚。

  「數百年後,便是金瓦瓊樓、崢嶸帝鄉,也不過任人千古憑高、謾嗟榮辱罷了。阿回,我只要當下。」謝瑾如是說道。

  「當下?」郗歸推開謝瑾的懷抱,掀開床帳,獨立窗前。

  燭影晃動,晃出了她的淚痕。

  郗歸聽著窗外的雨聲,冷然說道:「可我阿兄永遠沒有當下了!」

  此後一夜無話。

  謝瑾躺在床上,聽到郗歸漸漸入睡。

  他側過身,輕輕地為郗歸掖了掖被角,看著她的睡顏,心中已是無比的滿足。

  不知過了多久,紅燭發出了突然的爆裂聲,燭火隨之搖曳。

  郗歸被這聲音驚動,於睡夢中微微蹙起了眉頭。

  謝瑾輕輕擡起右手,想為她撫平眉毛,又怕擾了郗歸的睡意,最終強忍住輕撫的衝動,在空中緩緩描摹著郗歸的睡顏。

  他早已知道,十事違人常七八,敗意常多如意少。

  與郗歸能有如今這般的夫妻緣分,縱使不似荊州的情深義重、如膠似漆,謝瑾也心滿意足、感恩不已。

  他只希望,往後的日子裡,郗歸能展眉舒眼,稍稍快意一些,切勿因悲傷思慮而損傷身體。

  第二日晨起,謝瑾親手拿著精緻的金剪,分別取了他與郗歸的兩束頭髮,用紅繩歸為一束,放在一枚精緻的鴛紋錦囊中。

  他說:「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6

  郗歸看著他做完這一系列動作,覺得不過白費工夫:「蘇武此詩雖好,奈何淹留匈奴十九載,終不過征夫懷遠路、相見未有期。」

  她想嘲他,你欲行結髮之事,卻選了這樣不吉利的典故。

  還想刺他,我與王貽之也曾結髮為夫婦,不也是一別兩寬、如同參商嗎?

  但她終究沒再說什麼。

  謝瑾聽到「相見未有期」後,微斂了些喜色,但還是將錦囊認真收好,然後伸手扶著郗歸起身梳洗。

  郗歸接過謝瑾遞來的巾帕,無可無不可地在心中嗤了一聲,不知自己逞這些口舌之快有什麼意思。

  她沒必要這樣刺傷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她還需要與他合作。

  更何況,謝瑾永遠不會還口,吵也沒有什麼意思。

  真要如此,倒不如去跟謝墨、跟郗途痛痛快快吵一架來得快意。

  三日回門,因為西府已無長輩的緣故,郗歸、謝瑾並郗途夫婦都去了東府。

  因著郗岑之死的緣故,面對謝瑾,郗聲仍舊不免有十分的意難平。

  可逝者究竟已矣,郗聲縱使是郗岑的父親,也不能不為郗歸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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