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閡

2024-09-14 16:17:14 作者: 杲杲出日

  隔閡

  謝瑾聽聞此言, 起身端立堂前,整理冠服,鄭重行禮。

  禮畢, 他擡眼看向聖人, 緩緩開口說道:「臣少時讀《三國志》,頗為蜀先主與諸葛孔明之間的情誼而動容。臣以為, 主不疑臣, 臣不負君,便是這世間最好的君臣相得。」

  「好一個主不疑臣, 臣不負君。」聖人撫掌而笑,摘下腰間的玉佩遞給謝瑾,「朕與謝卿共勉。」

  謝瑾恭敬接過,再次行禮。

  他知曉這是一個多疑的君主,知曉這是一個世家與皇帝爭權的時代,可他還是期盼著, 自己能像當初的郗司空一般, 守護江左的安穩。

  他知道,面對這樣的君主,面對這樣的時勢,朝堂上很難出現如蜀漢一般的君臣相得, 但他還是想試試。

  這一次, 他也想像郗岑那樣,知其不可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鄭重地剖白道:「臣願與聖人勠力同心, 使社稷危而復安, 日月幽而復明。」

  「好,好, 好!」聖人連聲叫好,轉身回了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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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穿過窗牖上的雕花,斜斜地照進宮室,打出了數道光影。

  明滅變化之中,聖人高高舉起了酒杯,示意謝瑾同飲。

  聖旨很快就傳到了郗府。

  郗途早上從謝府回來後,便一直心神不安。

  此時聽聞天使到了東府,反倒有種「終於來了」的落地之感。

  焚香接旨之後,郗途陪著郗聲,送走了傳旨的內監。

  回到東府時,謝璨正站在郗歸身邊欲言又止。

  郗途開口打破了凝滯:「阿回,你同我一道,隨伯父去祠堂供奉聖旨。」

  郗歸輕聲答應,擡步跟了上去,謝璨則先一步回了西府。

  祠堂里青煙繚繞,郗歸跪在蒲團上,於煙霧中看向台上一座又座的牌位。

  這座祠堂是南渡後所建,所供奉的牌位起自東漢御史大夫郗慮,五世至郗歸的祖父郗照,並排的還有戰死在江北的、郗照的堂兄弟們。

  再往下,是郗照戰死在江北的子侄,以及郗歸因北伐失敗而早逝的父親。

  最後一排只有孤零零的一個牌位——是郗岑。

  郗歸在這裊裊青煙中濕了眼眶,這淚水不只是因為郗岑,更是因為,站在這裡,她無比直觀地感受到高平郗氏為抗胡做出了多麼大的犧牲,也更加明白了郗岑的執念——若茍安江左,若不舉兵北伐,若不收復二京,百年之後,郗氏子弟有何面目與先人相見?

  同一間祠堂中,郗岑與郗歸想到的是收復河山,而郗途想到的,卻是振興家族,光耀門楣,以免這支傳自東漢末年的家族,在江左泯然於庶人之中。

  離開祠堂後,郗途與郗歸一道回到西府的書房。

  落座之後,二人久久未言。

  無論是北府後人的出現,還是謝瑾與郗歸的婚事,都令郗途感到無比地震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先問起哪一件事。

  倒是郗歸先開口說道:「我會去京口。以後大家少見面,也就不會尷尬。」

  郗途閉了閉眼,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滾滾的江流之中,江水滔滔,而他只是其中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眼睜睜看著波濤洶湧、大江東去,縱使是同胞兄妹,縱使是骨肉相連。

  「我不是覺得尷尬。」郗途艱難地開口說道,「阿回,這樣大的事,這樣大的事——」

  他想說,你為什麼不與我商量?

  可他也明白,自己與這個妹妹,並沒有親近到這樣的地步。

  無論怎樣遮掩,都無法磨滅這個事實——她不信任他,他不值得她信任。

  他們兄妹一場,卻是這樣的緣淺。

  無可奈何了。

  郗歸沒有說話,她同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人人都有親疏遠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二十年的疏遠,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消除的。

  更何況,他們彼此,都沒有強烈的想要消除這個隔閡的欲望。

  他們之間的疏遠,就像一道永遠都長不好的傷疤。

  如果不去理會,便一直相安無事;倘若想要揭開,便牽扯太多,非得連皮帶肉地扯出一段段往事才行。

  倒不如一直這樣,彼此相安無事,也會關心,也會掛念,只是不甚親近罷了。

  「你與叔父——」郗途頓了頓,不再提及這個稱呼,「你們都商量好了?」

  郗歸點了點頭。

  「也好。」郗途抿了抿唇,「無論你打算做什麼,儘早成婚。阿回,當今聖人並非寬和之主,他若知道劉堅等人實際是聽你號令,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你們要儘早成婚。」

  郗歸有些驚訝,郗途向來是個循規蹈矩的寬厚之人,除了對郗岑的所作所為十分不喜外,再t不肯多說一句旁人的不是。

  沒想到,他竟然會對當今聖人做出這樣的評價。

  郗途看到郗歸詫異的目光,頗有些不自在。

  他清了清嗓子,垂首說道:「無論如何,兄長總是希望你好的。」

  郗歸偏了偏頭,掩飾微濕的眼眶。

  她為郗途的言語感動,但同時也想到了郗岑。

  阿兄若是今日之事,不知又會說些什麼呢?

  郗歸有些出神。

  「回去吧。」郗途輕聲說道,「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跟你嫂嫂說太多。」

  同一時間,謝墨正在香案前質問謝瑾。

  祭祀過後,空蕩蕩的謝氏祠堂中,只剩下了這叔侄二人。

  「非得如此嗎?」謝墨不解地看向謝瑾,「要想讓北府後人從軍,明明有無數的辦法,您就非得如此嗎?」

  謝瑾剛剛應付完族中的長輩與兄長,疲憊地按了按額角。

  地動的消息傳來後,他已連軸轉了兩天,實在勞累極了。

  謝瑾嘆了口氣,開口說道:「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他溫和地看向謝墨:「北府後人不日即可渡江,少度,你不開心嗎?」

  「我當然開心。可是就非得這樣嗎?您知不知道外面傳成了什麼樣子?您就非得娶郗歸嗎?甚至就算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為她遮掩、為她擡高身價?」

  賜婚的消息傳開後,閭巷之間議論紛紛。

  就連市井小民,也將之當作難得的笑談。

  他們不曉得王貽之、郗歸離婚之事與桓陽之敗的關係,只知道當朝侍中謝瑾出手絕人婚姻,自己卻娶了那個和離的女子。

  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那女子是謝瑾侄婿的妹妹,而她的前夫,則是謝瑾另一個侄婿的嫡親兄弟。

  至於建康城中的世家,他們雖然知曉郗歸離婚的內情,卻禁不住台城一次次傳出消息,說謝瑾打在荊州起便傾慕郗歸,求之不得,故而才多年未娶。

  「您可曾想過,這樣的消息傳出後,以後要如何與琅琊王氏來往?兩位姊姊又要怎樣做人?」

  「世家之間,為了門當戶對而罔顧倫常結為婚姻的例子,難道還少嗎?」謝瑾面色平靜地答道。

  「可你不是為了門當戶對!」謝墨擡高了聲音。

  「不然呢?」謝瑾看向謝墨,「告訴聖人,說我想要染指兵權,所以才要娶郗氏女?」

  「讓她進宮。」謝墨沒好氣地說道。

  「然後子胤幫著聖人掌兵,帶著徐州兵和你的豫州兵角力?」

  「姊夫不是那樣的人。」謝墨反駁道。

  「真到了那樣的地步,形勢由不得他不這樣做。江左內憂外患,我們委實不能再分散力量了。」

  謝墨扯了扯嘴角:「這樣的話騙得了族裡的人,卻騙不了我。叔父,你當真沒有私心嗎?」

  「荊州之事並非隱秘,別有用心者隨時都有可能散布消息,我若隱瞞此事,等到塵埃落定,聖人知道消息,必會極為不滿,倒不如一開始就擺到檯面上來,讓他知道我的求娶之心。」

  「我不是問這個。」謝墨凝視謝瑾,「我是問,您果真沒有私心嗎?」

  「這不重要。」謝瑾本不欲答,但終是拗不過謝墨的堅持,只好輕聲說道,「我有。」

  「我不想她進宮,不想她一個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面臨險境。我們已經錯過了七年,好不容易有了這樣兩全的法子,我豈能再錯過呢?」謝瑾在心中說道。

  「可她是郗岑的妹妹啊!」謝墨低聲吼道。

  他與郗岑之間,不是沒有情誼。

  郗岑是他的師長,是他這麼多年,除了叔父之外,第二個發自內心地崇拜與敬愛的人。

  可在察覺郗岑與桓陽密謀顛覆之事後,他猶豫了一夜,最終還是決定前去問個明白。

  令他始終不願面對的是,郗岑一個字也沒有否認。

  謝墨從小讀著聖賢書長大,所知所學,無一不是忠君愛國。

  他苦練武藝、鑽研兵法之時,腦中不止一次地將王重、蘇俊等叛臣作為假想敵。

  他無法想像,有朝一日,他如此敬愛的師長,竟然也要做和王重、蘇俊一樣的事。

  他不能接受,更不允許自己接受。

  於是,沁芳閣內,他與郗岑割袍斷義。

  自此以後,二人之間,再無師生情誼。

  七年過去了,他本來已經接受了這件事,決定把與郗岑有關的一切都深埋心底。

  可謝瑾卻要娶郗岑的妹妹?

  他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

  謝瑾明白謝墨的意思:「當日嘉賓密謀廢立,此事無可轉圜。而今桓陽已死,顛覆之事無法再行,局面已與當日不同。」

  「不是這樣的。」謝墨搖了搖頭,「她是郗岑的妹妹,他們是一樣的人。郗歸絕不可能對司馬氏心悅誠服,她明明和郗岑一樣危險!」

  「願賭服輸。」謝瑾拿起茶盞一飲而盡,「若當真是我錯了,你只管執劍而來,與我絕義。」

  謝墨冷笑一聲,一言不發地看向謝瑾。

  半晌,他自嘲地說道:「鬧了半天,我竟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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