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碼
2024-09-14 16:17:09
作者: 杲杲出日
籌碼
謝瑾環顧四周, 低聲說道:「王含就任不過區區半年,你若將他置於如此尷尬的境地,聖人面上怎麼過得去?他可不是先帝那樣的好脾氣。」
他懇切地看向郗歸:「北府後人出現之事, 必然會傳到建康。如此多的青壯之人聚眾行事, 又是在京口這樣敏感的地方,聖人一定會生疑心。你何必在這種時候惹他不痛快?阿回, 再等等, 再等等好嗎?我們先處理好眼前的局面,好不好?」
「等等?」郗歸偏頭看向謝瑾, 「阿兄已經等了太久,我一刻都不能再等。」
她擡了擡下巴,擦掉眼角的淚水。
「聖人不高興又怎樣?他有什麼權力不高興?」郗歸嘲諷地說道,「我再說一次,世家沒有辦法掌控北府後人。祖父在京口經營數十年,才有了後來的局面。在這期間, 司馬氏做了什麼?建康世家又做了什麼?他們一面仰仗流民的力量, 一面又忌憚流民的能力,以至於在江南引發了數起流民帥叛亂,甚至威脅到了建康的安危。幾十年過去了,他們還是如此。一面瞧不起流民, 一面又要流民在沙場賣命。你儘管告訴台城, 要是看不慣,便將我連同北府後人一道趕去江北,我們不稀罕一個徐州刺史的位子!」
「阿回, 你不要衝動。」謝瑾安撫道, 「我知道你內心的不平之意。可朝堂之事,從來沒有那樣容易。就算你肯去江北, 劉堅等人呢?他們難道沒有存著建功立業的心思,不想在軍中出人頭地嗎?你若去了江北,如何取信於這些人?」
「呵。」郗歸冷笑一聲,「不勞侍中為我費心,北秦秣馬厲兵,虎視眈眈,你還是為江左的兵疲馬弱操勞吧!」
謝瑾並沒有反駁郗歸的嘲諷,而是坦然地承認道:「是。我需要這支軍隊,江左需要這支軍隊。阿回,我們明明彼此需要,何必與聖人鬧得不開心?這不值當,是不是?」
「你若覺得不值當,便儘管從中斡旋。但我的訴求不會變,我要伯父出任徐州刺史,要他立即出面,穩定京口災後局勢。」
郗歸頓了頓,再一次說道:「謝瑾,我是在幫江左。求人辦事,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價。」
「我知道,阿回,我知道。」謝瑾低聲開口,「可我們要取信於聖人,要應付朝堂上的那些人,這同樣不簡單,他們也要看到郗氏的誠意。」
郗歸理了理被江風吹亂的鬢角:「我知道這不簡單,不然為何要與你合作?朝堂之上,那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可是阿回,我要合作,也需有個緣由。桓氏退出京口不過半年,此事是我一手主導。若你始終不肯讓步,那我有何理由,在短短半年之後,又將京口送回郗氏的手上?阿回,他們不會相信我沒有私心。」
「那就告訴他們你有私心。」郗歸看向謝瑾,「將荊州的事告訴他們。男歡女愛,算不算私心?」
謝瑾聽他這麼說,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面色也冷了幾分。
重逢以來,他第一次開口反駁郗歸:「阿回,這不是籌碼。」
「我沒說這是籌碼。」郗歸的聲音也高了幾分,「你需要理由,我便給你一個。你自己說,還有比這更合適的理由嗎?你心裡明白,建康那些世家一個比一個忌憚你,聖人對你也不是完全信任——」
「不是——」
謝瑾想要開口反駁,但郗歸立刻反唇相譏:「如若不然,你又何必冒天下t之大不韙,做出居喪聽樂之事呢?」
謝瑾啞口無言。
「相信我。如果你為了女色昏頭,聖人反倒會放心一二。」郗歸接著說道,仿佛在講述一個和自己毫無關係的故事,「畢竟,他們一個個地為了權力汲汲營營,是不會相信你一心為國的。」
「可是——」
「沒有可是。你需要做的,只是誇大這件事中的男女之情,削弱兵權的影子。你告訴聖人,阿兄去後,我輾轉反側,驚懼不安,深恐自己被牽連,只肯信任你一人。所以,北府後人只會與謝家合作。我一個女子,並沒有什麼野心,只是為了自保,而你會逐漸收服北府後人,讓他們成為聖人的軍隊。就這樣講,好嗎?」
郗歸用詞客氣,但語氣卻著實沒有商榷的餘地。
她這樣毫不避諱、毫無顧慮地談起那段感情,謝瑾的內心卻無法像她一樣平靜。
「都成了算計,是嗎?」謝瑾低聲問道,「所有這一切,都成了算計,是嗎?」
他偏了偏頭,掩飾微濕的眼角。
郗歸沒有說話。
寒鴉在江風中呼嘯而過,留下一江的清泠月色。
謝瑾收拾心情,再次開口:「即便如此,在兵權這樣的大事上,聖人並不會放心我如此感情用事。」
「不會的。」郗歸閉了閉眼,「你我雖有舊情,但你卻步步緊逼,害死了我的兄長。聖人會欣慰於你對權力的渴望,他會更加放心。至於兵權,有阿兄的事情在,只要在我面前挑撥一二,我便不會甘心將兵權完全交付與你。如此一來,對聖人而言,這支流民軍在我手裡,反倒比在對你言聽計從的二兄手裡要好得多。」
謝瑾無話可說,如果連郗岑的死都可以利用,他想不出還有什麼言辭能夠說服郗歸,也絲毫拾不起一絲半點的氣力來為自己辯解。
他點了點頭,轉身回了船艙。
郗歸垂了垂眼,看著水波出神。
南燭上前為她緊了緊披風,然後輕聲勸道:「女郎,你何必如此?侍中星夜而來,處處為你打算,大家都看在眼裡,你又何必說這樣絕情的話?」
郗歸把玩著手裡的暖爐,遲遲沒有回答。
直到江風越來越大,她才轉過身來,低聲開口說道。
「那又如何呢?」她向船艙的方向走去,「他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他自己。真正促成這次合作的,不是我們之間的感情,而是北府後人的存在和謝瑾對抗北秦的需求。其餘一切,不過都是錦上添花的點綴罷了。他或許會為了我,幫忙在朝堂之上周旋,但絕不會因為我而損害江左和謝家的利益。當然,我也不需要他那樣做。」
「那不是正好嗎?」南燭躑躅著說道,「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反正您本來就需要朝堂上的幫手,謝侍中不是正好嗎?您說幾句好話,籠絡住他,這樣不好嗎?」
「是,正好。可籠絡又有什麼用呢?」郗歸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南燭,他很清醒,我也很清醒。相比起虛情假意的所謂籠絡,或許他寧願要現在這樣的針鋒相對呢?」
「我不懂這些。」南燭扶著郗歸進了艙房,「我只知道,人心都是肉長的,無論是什麼人,都有喜怒哀樂,也都會傷心。」
「是啊,人心都是肉長的。若非如此,阿兄怎會鬱鬱而終呢?」
「女郎——」
「沒事,你不必勸我。」郗歸將暖爐放在桌上,一塊一塊地夾取灰色的炭塊,「再熱烈的火焰,也總有燃盡的時候。這麼一天天地說著,指不定哪天我就不傷心了呢。」
她一邊翻撿著炭塊,一邊低聲說道:「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南燭,行路難,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間。我不能總指著謝瑾的感情過活,這樣的籠絡實在脆弱。別說謝瑾,就連阿兄——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他口口聲聲說著照顧我,我那麼信任他,可後來又怎樣呢?」
南燭看到郗歸眼底的淚光,不知該如何勸說,只能無力地說了句:「郎君一直掛念著您。」
「我知道。所以,我也會幫他如願的。」
「女郎,你不要太過執著。」
郗歸嗯了一聲:「我明白。但人活在世上,總得有點什麼事做。要不然的話,盼頭在哪裡呢?」
南燭看到郗歸落寞的神色,不忍地轉過了頭。
還好船即將到岸,僕役們的聲音穿過一室沉寂,傳到郗歸耳邊。
郗歸深吸一口氣,理了理衣襟。
回到郗府後,她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得提前做足準備才好。
篤篤的叩門聲傳來,南燭前去開門,發現是謝瑾立在門外。
郗歸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緩緩地走向門口。
謝瑾看著郗歸,多少年了,他在夢中都盼著她能向他走來,可卻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
他何其幸運,能夠在七年之後,再次與心愛之人同舟共渡、月下夜話。
可他們之間,卻仍隔著一程又一程的山水迢迢。
到底要怎樣,才能真正毫無掛礙地攜手同行?
郗歸停在門邊,向謝瑾投去一個探詢的眼神。
謝瑾在袖中握了握拳,然後看向郗歸,認真地開口說道:「阿回,待會下船後,我與你一道去郗府拜訪縣公。我們定親,好嗎?」
郗歸聽聞此語,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驚訝地打量著謝瑾。
就連南燭、阿辛等人,都忍不住面露震驚之色。
謝瑾對此恍若未覺,仍舊認真的看著郗歸的眼睛。
郗歸擡手擋住了眼睛:「等等,你讓我緩緩,讓我緩緩。」
郗歸有些恍惚,她仿佛回到了七年前的荊州,看到年輕的戀人依依不捨地對自己說道:「阿回,你等我,待我回家料理完喪事,便請長輩準備提親之事。」
而她是怎麼回答的呢?
她說:「不必提親了,你我二人,就到此為止吧。」
七年過去了,不是沒有遺憾,但她始終告訴自己,願賭服輸,落子無悔。
可如今又是什麼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