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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霞夢思(二)

2024-09-14 15:51:46 作者: 柳院燈疏

  綺霞夢思(二)

  房間燈火漸爍漸熄, 連冷氣也從四下里升起,從腳尖冒頭,漸漸攀上心頭。

  煙歸驀地睜開眼, 不知何時滲出的渾身冷汗將她淹沒, 經涼風一吹,更是寒冷。

  她心有餘悸於方才的那個夢, 來的蹊蹺卻洶湧。她還未來得及回味,一雙手果真縛住了她的咽喉。

  「你想得到解脫嗎?」

  這個聲音?熟悉又陌生,煙歸一時想不起來, 她漲得滿臉通紅,難以呼吸, 勉強從齒縫擠出幾個字, 「你……又是……誰?」

  「除夕之夜, 丑時三刻, 燃鮫綃燈於鴛鴦古鏡前,引魂而出, 熔之, 即得極樂。」

  

  「什麼極樂?」

  「輪迴十世,靜寂無聲, 凡體消散,魂歸天地。」

  不就是魂飛魄散嗎?煙歸像是面對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而這敵人無論是循循善誘亦或威逼利誘, 最終她的結局都是不得善終, 她的聲音有些顫,「你想要我死?」

  「你可以不死, 但夢中的一切都會成真。」

  「凡你所愛,都將逝去, 凡你所願,都將成空。

  耳邊聲音止住了,腦海中卻同時炸開束束白光,撕裂般的疼痛傳來。方才夢境中的慘烈畫面再現。

  煙歸於一片混沌中看見了躺在血泊里的一人。衣衫齊整,雙手交疊在胸前,白紗覆面。

  她心口劇痛,念著方才那句「都將逝去」跌跌撞撞跑去,揭開那塊面紗,看見的是她父王的面容。她其實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也許是一千年,也許是更久,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他面色蒼白,浮現著一層死氣,眉目仍舊緊鎖,似乎仍憂心他的天下萬民。煙歸知道他死去多年,因此並不意外,此刻久別重逢,又哭又笑地抹了一把淚,將他的眉心撫平,伏在他胸口小聲道:「父王,我好想你。」

  耳邊忽然風聲瀟瀟,雷聲大作,她驀然擡頭,只見大地驟然被一層黑紗覆蓋,蒼茫的夜色頃刻間將她籠罩,無邊的孤寂,無邊的蕭條。

  萬燈搖閃,光怪陸離向她逶迤而來。

  茫茫夜色盡頭,又一具屍體斜掛蕭然枝頭。

  煙歸心中駭然,不知這是誰的遺骸,然而腿已不受使喚,有些木然地向那處走去。

  她走近了。

  頹然跌坐,這是她至交好友——既霖的屍體!

  多年未見,還是如初見那般親切,只不過她的臉慘白至極,嘴角卻浮著悽慘的一抹笑,更像一卷經手數人,流傳百世的畫卷,古舊,荒誕而奇詭。

  她不忍再看,似有感應般,有些慌張地朝頭頂望去,層巒疊嶂的天,密密麻麻的雲,於此刻傾軋了下來。

  雲霄之上,撥開重重烏雲,也是同樣一片慘烈的紅。

  總是慈眉善目笑語盈盈的南華太君,仰臥在院子裡那張紫藤椅上,神態安詳,面上卻失了顏色,雙手無力地垂下,徹底地咽了氣。

  定光神君懷中抱著一壇美酒,美酒卻灑了一地,將紫衣染得深深淺淺,而他巋然不動,如佛像般,帶著超然的笑意,圓寂了。她想起來了,這是陪她一世的懷燈。

  爾後是一片火光乍起,煙霧重疊,將眼前都糊住,仍能看見條條火舌騰空而起,將宮殿吞噬,如紅綢凌空飛揚,於虛空亂舞。

  天吞噬了地,火海卻吞噬了天。席捲之勢不由螻蟻控訴。

  而身邊只有枝葉颯颯如泣,除此之外,周遭寂然。

  深淵之上,危石之下,紅塵之間,她還剩什麼……滿目的瘡痍,滿眼的愴然。

  她聽見無涯的歲月中,有人叫她。她聽不清,遂揣著茫然,走向未知的黑暗。

  這是一個夢。一個不知是過去還是未來的夢。

  煙歸控制著心神,走過一具具冰冷屍體。每走一步,便有一聲情緒各異的呼喚。

  有人喚她:「明華殿下!」

  「明華!」「小神官。」「煙歸!煙歸!」「殿下。」

  ……

  一聲聲,一步步,擾得她心神皆亂。很久沒有人這樣喚她了。

  煙歸沉著面色,走得穩健,看見了倒在槐樹下的槐序,他的胸口插著一把破雲劍,血水順著拳頭大的窟窿汩汩而流,流了滿地,她好似看見了漫天的紫紅晚霞,那時的天連著地,無邊的寬廣,無垠的遼闊。

  看見了十里和長街,看見了忘憂,劉伯伯,顧嬸,鐵生……

  看見了雪地里躺著一人,最純白的雪中盛開著一朵紅花,那是雪盡。

  煙歸慢慢走近了,看清了他渾身插著羽箭,鮮血如山花輕輕地綻放,像是害怕驚動春天似的,美則美矣,卻隱在了白茫茫的靜寂中。山外人不曉。

  浮光催雪落,漫天席地鵝毛般的大雪紛紛而落,落到了她的肩頭,不知不覺已淚盈於睫。

  煙歸再回首,天地之間竟只剩她孤身一人。連不能人語的死屍也消失得無影了。

  或許是迷途難返,或許是愛恨交纏,到最後只化作了一抹白,沒有人願意去讀,沒有人願意走近。

  終於支撐不住,跌坐在地,掩面而泣。

  她很想問問,為什麼是她?為什麼要由她來承受這一切?可是事已至此,一切都是徒然。再去追問前因已無任何意義。

  或許最好的結局便是死在祈雨台上。

  煙歸無助地閉上眼,任淒風苦雨凌亂身後,任重重風雪迎面而來,她的身子單薄瘦削,早已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也許,早該選擇放手。可是她那麼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她苦苦堅持了這麼多年,難道要如當年祭天一般,在萬人的敬仰和期許中,只是為了完成這場雪地里的自我獻祭嗎?

  可是,可是,她沒有堅持下去的理由了……

  前路未卜,前途渺茫,她如逆水行舟之人,迎著冷眼嘲諷,獨行那麼多年。

  沒有岸,也沒有路。

  煙歸知道,唯有自我了結,才是最大的屈服,才是它最光彩卓然的勝利。

  她認命地閉上眼,決心已下。再不能連累任何人了。這本就是她的結局。

  耳邊陡地響起一聲來自現世的呼喚——

  「殿下!殿下!」

  煙歸霍地清醒,頭痛欲裂,求生的意志和紛繁的慘烈鮮紅畫面重疊,難分勝負,交織賡續。

  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明華,走吧,跟我走吧。化作塵埃有什麼不好的,沒有感知便沒有痛苦,你就得到了永生和極樂。」

  與此同時,另一道聲音驀地響起:「殿下,不要放棄!活著就有希望……」

  「你想害死所有人嗎?你還想害死誰你這個廢物,你這個懦夫!你是神,你是死不了,可是你會害t死其他人!你真就這麼自私嗎?」

  「你在乎什麼!南華太君槐序雪盡忘憂還是這眾生」

  「明華,明華,不要!」

  ……

  煙歸快要瘋了,她願意去死,她願意去死!可為何不能給她一個痛快!她不再掙扎了,只求老天給她一個徹頭徹尾的解脫,不是失憶,不是輪迴,而是永生永世的寂滅,永無來生的隕落。

  她真的累了。

  風雪大作,狂風愈發猛烈地席捲飛雪而來,將她吞沒。

  渾身上下都泛起冷意,似乎是被雪給浸透了。煙歸想,若能就這樣輕易死去,倒也是最好的結局。

  然而身子一緊,似乎被一團綿軟的雲包裹住,溫暖的,柔軟的,像是母親的懷抱一般。

  煙歸淚意又起,其實她只是需要一個人肯定她,告訴她,她沒有錯。

  她慢慢睜開了眼,淚水還積攢在眼眶,將視線亂得斑駁。

  「殿下,別怕,別怕,我在這裡。」

  誰在這裡誰攬她入懷煙歸沒有去追問,她仍覺這只是一場夢,而夢境中的一草一木,都不能深究。

  煙歸索性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脖子,將下巴伏在他肩頭,任淚水滴滴滑落,打濕了身下那煙墨色衣衫,於是煙墨暈染開來,如竹林炊煙升起,在蒼穹狂亂草書,書就一頁獨屬她的闕歌。

  雪盡感受著懷中人的戰慄和恐懼,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只能抱著她,給予她最大程度的溫暖,「殿下,別怕,我在這裡。」

  這聲音分外耳熟,身下的溫暖也實在觸手可得,真實得讓煙歸惶恐。她抽了抽鼻子,拿手拭去了眼角淚水,慢慢地推開他,坐直身子,看清了眼前這人的面容。

  然而她仍有些恍惚。

  雪地里雪盡毫無生機的面容仍赫然在目,慘白和鮮紅交織,亂她心神,她哽咽著開口:「你……你,你是活的。」

  雪盡定定凝視著她,眼中情緒流轉,身子卻沒有動。

  煙歸駭然,半推半就地讓雪盡轉了個身,沒有發現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又將手撫上雪盡的臉龐,輕輕捏了一下,如此真實的觸感。

  原來她已醒來。原來她竟再次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煙歸回過神來,忙將手收回,有些抱歉地說:「對不起,有些失態了。」

  她面上毫無人色,一雙眼遍布紅血絲,雙手已控制不住地發著顫,偏生強作鎮定地退後。一步步退後。冷靜地開口。

  雪盡心頭劇痛,一把攬她入懷,緊緊地抱著,他的手也止不住發顫,唇哆哆嗦嗦,吐息不穩,「殿下,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我不會再丟下你了……」

  他明白自己時日無多,卻也深覺往昔是在蹉跎歲月,如果煙歸真的需要他,那麼他就會在,他不能為了一個必死的結局,而推開自己最在乎的人。他從來便沒辦法推開。

  「你……你是在可憐我嗎?」煙歸心神疲軟,沒力氣掙開他這個結實的要把她揉入骨血的懷抱,有些頹然而諷刺地開口。

  雪盡身子一僵,心中思緒一時紛雜,他不知如何開口。

  煙歸以為自己道破他心事,瞭然地笑了,正欲退後,卻被雪盡一把抓住手腕,他目光灼灼,字字如鑿,帶著飛蛾撲火的無畏,如在風雨如磐中吟誦詩文,那般真摯,那般愚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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