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2024-09-14 15:32:45
作者: 蠍子蘭
第253章
武英殿一片寂靜, 富太監輕喝:「曾將軍無狀!」
曾芝龍對皇帝陛下笑眯眯:「陛下, 臣還有個請求。臣的馬車就在宮門外,請陛下讓它們進來。臣用來復命的東西,全在馬車上了。」
皇帝陛下餘光似乎瞥見曾森的小身影,於是同意:「好吧,准。」
戍衛司指揮使張敏跑出武英殿, 西化門開啟, 轔轔的馬車聲滾滾進入武英殿前的廣場。攝政王食指指節撐著下巴, 閉著眼聽殿門外的馬車聲。一輛, 一輛, 攝政王微微蹙眉,十九輛。
皇帝陛下實在是好奇,這麼多馬車?馬車全部停穩,金吾衛們上前整齊劃一掀開巨大的木蓋——瞬間瑞氣千條。
十九輛四輪大馬車, 塞得滿滿的銀子,只有銀子。熾烈陽光下反光燒灼成海, 寒風裡蕩漾著錢的味道。曾芝龍站在富貴的汪洋前面伸開雙臂, 優雅微微行個禮。
「陛下富有九州四海山川,富貴繁華應該在您腳下匍匐, 而不是您為區區銀子發愁。臣很高興……能為您分憂。」
曾芝龍微微欠身,臉卻仰著,眼睛盯著攝政王。
還沒全卸完。天津港來了五條中型載炮艦,魚都頭指揮港口船工卸貨的時候港口官員都看傻了。宗政鳶拄著長劍似笑非笑,曾芝龍也似笑非笑。
可以在天津入庫, 曾芝龍偏要去北京。看著數字和看著成海的銀錠,兩個意思。十八芝就是不擅陸戰,所以曾芝龍得用銀子結結實實砸李瞎子一回。曾芝龍跟宗政鳶借兩個人押送:「反正到了天津,這些錢就是李奉恕的了。被搶也是李奉恕被搶,我不心疼。」
宗政鳶當然心疼錢,命天津駐守戍衛軍隨行。十九輛四輪大馬車實在裝不完,餘下的只好在天津入庫,陳春耘盯著。
曾芝龍騎在馬上,摘下帽子對宗政鳶微微一彎腰:「多謝馬匪。」
宗政鳶咬牙笑:「客氣海賊。」
曾芝龍壓押著十九輛四輪大馬車進京,要搞他就非得搞得盛大隆重,無人可及。
海上的王,即便臣服,也依舊是王者。
武英殿沉默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被曾芝龍居然能把銀子直接拉到皇帝陛下鼻子下面給弄得無法言語。攝政王暴發大笑,越笑越狠,狂放的笑聲在武英殿上空滾動,仿佛雷霆。曾芝龍直起腰,放肆地瞪著攝政王的目光。
他發現李奉恕好像好了。
好了就好。
曾芝龍站在明媚的陽光中,微微一笑。
武英殿上只有陳冬儲兩隻手握住又鬆開,激動顫抖。銀子捲起的浪容易讓人沉迷,陳冬儲記得家訓,陳家是玩銀子的,不能被銀子玩了。攝政王微微一偏臉,陳冬儲兩隻眼睛放光地出列對曾芝龍一揖:「曾官人厲害,吾等自愧弗如。」
曾芝龍比了請:「再往下,便不歸我管了。」
攝政王看何首輔:「開南大倉,如何?」
何首輔長嘆:「還需核算。殿下,臣說句實話,銀子……畢竟不能直接吃。」
陳冬儲在外面清點銀子,才知道在天津入庫的竟然是自己哥。那倒是可以放心,他哥比他還錙銖必較。
就是……還是有點想他啊。
陳春耘在庫中打個噴嚏,天津官員想起來:「陳官人,你們船員是不是沒種痘。」
陳春耘一愣:「什麼種痘?」
天津官員點頭:「下午請痘醫來,船員都種痘,陳官人也種上,不得天花。」
陳春耘震驚,自己不過出海數月,天花居然能防?
天津官員嘆氣:「你們趕巧了,正打仗呢。城郊西北的地方屍體壘得山高,山東兵還得從天津去遼東,外面兵荒馬亂的。」
陳春耘確實聽見倉庫外面士兵整齊地奔跑,來來回回。世道不太平,趁著宗政鳶在天津趕緊把銀子入庫落鎖上封,不然實在是膽戰心驚。
「山東兵什麼時候拔營?」
「說是奉命等什麼人,等到就走,咱們快點吧。」
弗拉維爾救了宗政鳶一命,宗政鳶十分賞識他,決定戰後向李奉恕舉薦弗拉維爾。弗拉維爾背個火銃跪在地上,抱著奄奄一息的羅林。羅林腹部炸爛了,救不了了。小鹿大夫跪在另一邊,垂著頭。羅林顫抖著勉強睜開眼,痛得無法發聲,嘴唇無力蠕動。弗拉維爾看出來,羅林在用母語輕輕地訴說。
「想回家……」
弗拉維爾面無表情,熱淚盈眶。小鹿大夫第一次看到弗拉維爾流淚,難過得說不出話。人的血肉對於火器來說,不堪一擊。
羅林終於停止漫長的折磨,合上眼睛陷入永恆的沉眠。弗拉維爾把他放平。其他葡萄牙教官親吻胸前的十字架低聲祈禱。弗拉維爾擡頭看小鹿大夫:「他說,他想回家。」
小鹿大夫閉上眼,眼淚被長長的睫毛壓得淌下來。
京營來人將攜帶半枚虎符,過永平府進入遼東,阻斷金兵再次南下,並從陸上與復州相接應,等到城下,復州開城起義。宗政鳶一折研武堂驛報,用火摺子燎了,京營的人便到了。
來的竟然是鄔雙樨和旭陽。
鄔雙樨和旭陽牽著馬去見宗政鳶,半晌隊伍後面才來軍器局的馬車。跟軍器局接洽的是火器營教官隊領隊弗拉維爾,李在德一下馬車,弗拉維爾敬禮:「您好。」
兩個人對視,愣住。沒想到對方是故人。那一回鄔雙樨和旭陽,主要是旭陽把弗拉維爾灌趴了,李在德去搜弗拉維爾身上的槍——那時還是夏天,熱得蟬鳴聲聲,火燒的雲霞像夢境——恍如隔世。
弗拉維爾笑了:「怎麼沒看見那兩位年輕英俊的將軍。」
李在德笑:「他們在前面。」
弗拉維爾拿起一把改裝鳥銃,拔下槍膛,看到膛線。李在德面紅耳赤,以為弗拉維爾知道自己灌他。弗拉維爾倒是想,如果大晏能批量生產過硬的火器,能不能賣一些給葡萄牙。
「戰事總會過去的。」弗拉維爾裝上火銃。
軍器局隨行的除了火器工匠,還有小廣東,弗拉維爾看到他倒是有幾分親近,因為他能說葡萄牙語。弗拉維爾跟小廣東打招呼,想起小廣東跑到教官營跳舞。教小廣東跳舞的羅林已經不在了。
「總會太平的。」弗拉維爾自言自語。
武英殿散朝,皇帝陛下留下曾芝龍,叫出曾森。曾森撲進曾芝龍懷裡,嚎啕大哭。數月不見,曾森北京口音愈發標準,哭起來都字正腔圓。曾芝龍半蹲下,摟住他。皇帝陛下離開武英殿,交代富太監:「曾卿和他父親許久未見,就在武英殿敘話,其他人不得打擾。」
曾芝龍抱著曾森把他拎到偏殿暖閣花炕上:「又重了。長個了。」
曾森抿著小嘴,眼淚嘩嘩淌,不停地抽泣。
曾芝龍摩挲曾森小小的背:「你這幾個月,還好吧。」
曾森一邊收不住地哭一邊急急忙忙道:「我種痘了,和皇帝陛下一樣,以後就不怕天花了。」
曾芝龍一揚眉毛:「嗯?」
曾森一抽一抽地著急說話,曾芝龍拍著他。不想這個大胖兒子是不可能的,曾芝龍就這一個孩子。海盜的孩子註定是浮萍,海浪涌到哪裡,浮萍水草飄到哪裡。曾芝龍該舍也很捨得,不狠他活不到今天。曾森進京是當人質的,倒是沒想到李家寬和,這小子混成個小王爺。
「不錯,哪裡都能混,是我的種。」
曾森一抽一抽的,感覺自己親爹是在表揚自己,於是很高興。
皇帝陛下很羨慕曾森,曾森的父親還活著。他回到南司房,擡頭問富太監:「大伴,先帝什麼樣呀?」
皇帝陛下最近很驚恐地發現,自己好像在漸漸淡忘父親的樣子。不該這樣,但是他就是留不住。
「看畫像呀。先帝龍章鳳姿,金聲玉振,萬中無一。」
皇帝陛下鬱悶了,他不是要這些詞。富太監心裡一酸。陛下不敢去問太后,怕勾起太后傷心事。他低聲道:「先帝還是皇子時,奴婢剛進宮。那麼多皇子,先帝站在那裡,就像天人。」
「那我六叔呢?」
「先帝經常抱著殿下。」
皇帝陛下更鬱悶,他不記得先帝抱過自己,為什麼六叔可以經常被先帝抱著?
「攝政王殿下現在不是經常抱您麼。」
皇帝陛下一聽,好像也對。他珍藏著六叔給他的那封信。自己出生,先帝給六叔寫信,喜極而泣。皇帝陛下心裡一動:「先帝愛哭嗎?」
富太監半天才回答:「先帝心軟。」
遠去的父親忽然有了點溫度。皇帝陛下開心起來,晃晃小腳,不再追問。
攝政王回到王府,鹿太醫早等著。王都事解開李奉恕的外袍,頭皮一麻。中衣全被血透了。
肩甲,背,腿,全都縫過針。李奉恕坐在武英殿就是熬下來的,他痛得全身發抖,但是沒人能發現。鹿太醫解開李奉恕身上血腥的裹簾,李奉恕白著嘴唇問王修:「士卒計數都完成了麼。」
王修麻利地幫主鹿太醫,嘴上回答:「都完成了。金兵滿蒙漢都有,根據屍體計數金兵中漢軍損失最大,其中——」
鹿太醫道:「我用特製的酒殺一殺,免得作膿,殿下你忍一忍。」
鹿太醫小瓶子一倒,李奉恕抓著圓幾悶哼一聲。王修摟著他,示意鹿太醫接著倒。李奉恕冷汗滾滾面如金紙,王修看著李奉恕痛得控制不住地痙攣,眼圈一紅,眼睛往上看。
李奉恕埋在他懷裡,含混地冒出一聲:「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