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2024-09-14 15:32:14
作者: 蠍子蘭
第233章
十一月十七, 冬至剛過沒多久, 遼東暴雪壓城,一夜之間冰封千里,凍死人畜無法計算。
在遼東,晶瑩冰雪,是最美麗的天罰。
謝紳還沒來得及去參加遴選考試, 正撞上這一場暴風雪。伊勒德不在, 深夜裡他被凍得睜開眼, 突然聽見房屋的屋頂和樑柱輕輕地發出聲響。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謝紳立刻就想起他把小饅頭挖出來的那天,大雪壓塌房屋,砸死了小饅頭的父母。
窗外狂風呼嘯,房屋頂細微地響著。咯吱咯吱, 索命無常最溫柔的輕聲細語。
謝紳全身戰慄,立刻跳下床, 小饅頭顯然也聽見了, 縮在被子裡發抖。謝紳抱住他的小臉:「起床,照顧其他人穿衣服, 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被子在門口等,我一喊你們就往外跑!」
必須上房頂清除積雪。謝紳全身一包,一開門,一股狂風把他頂得後退半步。小孩子們現在不能出去,有可能會被嚴重凍傷。這場毫無預兆突如其來的大雪就像是老天要碾死遼東的所有活物, 逃無可逃。
謝紳一咬牙,衝進風雪中,強行關上門。
屋內的大風一停,乖乖裹緊衣服抱著被子的孩子們聽見房頂的聲音。
咯吱咯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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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積雪過膝,狂風下穿得多厚都像光著屁股裹一層紙。謝紳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凍脆了。他梗著脖子咬著牙從雪中挖出梯子,扛著梯子搭上房頂,爬到房頂上鏟積雪。他在狂風中搖搖晃晃,被風迎面一圈差點打下房頂。
小學堂本來就是個破廟,被他和伊勒德勉強修起來,根本經不住太大的雪壓。必須趕緊清理積雪,要不然孩子們危險了。謝紳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撥弄積雪,感覺到風雪穿過自己全身的骨頭縫,關節中間都凍上了,咔咔響。
房屋在搖晃。謝紳在心裡破口大罵自己,快點啊你個廢物!房屋塌了孩子們半夜站在風雪裡也是個死。謝紳豁出去了,大叫一聲用鏟子玩命往下劃拉,雪大塊大塊地往下掉。
手沒知覺了。謝紳心想,壞了,凍爛了以後沒法寫字可怎麼參加考試。他昏頭昏腦不顧一切地鏟雪,突然在狂風中聽到誰喊他:「謝紳!你給我滾下來!」
謝紳僵硬地重複動作,玩命往下扒拉雪。伊勒德站在梯子下面喊:「你下來!我來弄積雪!」
謝紳滿臉鼻涕眼淚都凍住了,糊一臉啥都看不見,木呆呆地低頭轉向伊勒德。伊勒德上房頂攙著謝紳:「你先下去,下得去麼?」
謝紳點頭。他兩隻手都沒感覺了,胳膊肘抱著梯子搖搖晃晃下去的。伊勒德三兩下鏟了雪,下了房頂,脫了謝紳的手套一看,立刻用雪搓謝紳的手。謝紳壓低聲音:「是不是完了……」
「不會。」伊勒德聲音平靜溫和,「你等會兒,搓搓就好。」
謝紳見過太多手指腳趾被凍爛活活切掉的人,在遼東都不稀奇。伊勒德用雪搓謝紳的手,謝紳幾乎沒有感覺,伊勒德十分耐心,小心翼翼。回血的一剎那謝紳差點喊出來,伊勒德高興:「疼嗎?有感覺嗎?」
謝紳慌張點頭,伊勒德拉著謝紳進屋關門。兩個人劫後餘生坐在地上,伊勒德解開領子把謝紳的手揣進懷裡。
「別動。」
謝紳感覺到伊勒德心狂跳。屋內沒點燈,謝紳聽見伊勒德憤怒的聲音:「你怎麼就跑上去了!你這手凍傷凍壞了要怎麼辦?」
謝紳換過一口氣,眼角還掛著疼出來的眼淚結的冰:「不鏟雪就得死,顧不上那麼多。」
伊勒德沉默一下:「你的手很有用。我還指望你大展宏圖呢。那個范大學士著實討嫌,你難道比他差。」
謝紳笑得很驕傲:「我當然不比他差。」
伊勒德揣著謝紳的手,一隻手撐著臉:「你千萬……好好混。」
謝紳清清嗓子:「行啊。」
伊勒德又陷入沉默,許久:「阿敏死了,立刻天災。死的人太多了。這一兩天,就得出去。」
謝紳睜大眼睛:「出去搶?」
伊勒德疲憊:「要不然怎麼辦?多羅豫郡王阿稚早就叫囂要南下。陛下早有入主中原之意,三大貝勒一直反對。如今三大貝勒都倒了,陛下應該要一興夙願了。」
謝紳繃著臉,他差點控制不住表情,但很快平靜:「除了多羅豫郡王,還有誰?」
伊勒德似乎是放棄思考:「多羅武英郡王,還有個誰,哦對了還有正藍旗的阿福齊……」
謝紳腦子飛快轉動。這裡面淵源得從努爾哈濟開始。大晏祖訓自有兄終弟及,當年建州未反時努爾哈濟的弟弟哈齊是努爾哈濟領地的繼承人,而且哈齊比較偏大晏,所以死得很慘。哈齊領正藍旗,次子就是剛被黃台吉斗死的八和碩貝勒之首的阿敏,阿福齊是哈齊的小兒子,繼承了鑲藍旗。
謝紳翻過所有遼東官員檔案,他看到過哈齊的。因為哈齊是大晏敕封「建州右衛首領」,可惜哈齊沒來得及逃跑,否則豈不是分化成功。
阿敏也死了,阿福齊沒點感想麼。爹被別人的爹幹掉,兒子又被被人的兒子幹掉。阿敏和黃台吉還正好都行二……
謝紳已經顧不上疼痛了,他擡頭看伊勒德:「你這迎賓的職位想不想動一動。」
伊勒德蹙眉:「什麼意思?你還能幫我升官?」
謝紳微笑問伊勒德:「什麼是好奴才?主子瞌睡知道遞枕頭的才是好奴才。」
伊勒德擡高眉毛,謝紳笑意變深:「揣測上意是不對的,但是不揣測就天打雷劈。莽古爾泰死了沒。」
伊勒德面部表情一沉:「不管你現在想什麼,立刻給我停止。」
謝紳點頭:「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沒有一官半職就弄么蛾子太多就是找死。我只是要跟你打個賭,如果我贏了,以後你遇事要也要聽我一言。」
伊勒德眯眼,謝紳低頭:「正藍旗完了,他們出不了建州了。」
伊勒德面無表情,謝紳嘖嘖嘴:「這個機會是你自己失掉的,你放心,有人會抓住的。」
三大貝勒,莽古爾泰正藍旗,阿敏鑲藍旗,代善正紅旗。
但凡是個王,都知道應該怎麼做。
第二天伊勒德一上朝,正藍旗奴僕告發莽古爾泰有意謀反,正藍旗中有人意圖降晏。
黃台吉震怒,外有天災,內竟然也有人禍!國難之際並不思為國盡忠,居然一心想著叛亂投敵!不能共患難者,建州不留!
黃台吉下令開始清洗正藍旗中意圖謀反的軍官和士兵。未有嫌疑者,編入兩黃旗。
伊勒德吞咽一下。
武官最怕上位者的猜忌,軍功才能證明自己的忠誠。恐懼最能激發血性,一腔憤怒只有殺戮才能發泄,澎湃的殺意衝出皇宮,在風中嘶號。
搶西邊。去搶吃的和奴隸。為了活下去。
真的有人想回大晏,不過不在正藍旗,在正紅旗。伊勒德放開拳頭,自然垂下。站在殿外許久,眉毛上都積了風雪,但他不在乎。
殿內的臣子大聲奏報昨夜凍死多少人,多少牲口。伊勒德睜開眼,悄悄仰望長天。
建州掙扎著活,大晏掙扎著活,天下眾生掙扎著活。他沒那麼天真,不會覺得衣食無憂便沒有戰亂。如果都能吃飽,不會死人,想打仗的人,會不會更少一點?
謝紳不用準備什麼,遴選考試他不放在眼裡。就算是冰災,只要還能看見字,就得讀書。他教小孩子們念千字文,前十句已經非常順暢。
門口站著個人,完全是個金兵軍官的打扮,一隻手扒著門框,很認真地聽。
與伊勒德當時戲謔的態度不同,這個人的神情透著虔誠。
謝紳用蒙古話輕聲問:「您有事?」
那人張開嘴,用非常不熟練的漢話回答:「我……我姓劉。文刀劉。」他用手指在門口潔白的積雪上急切地寫給謝紳看:「劉,我。」
謝紳嚇一跳,他以為對方是個女真人,居然還是個漢人……降將?不對降將漢話為什麼好像很差。
那人繼續很認真地寫:「山。劉山。我。」
謝紳眨眨眼:「劉軍爺,找伊勒德?」
還漢人呢,您這漢話還不如伊勒德呢……
劉山看著晶瑩潔白無瑕的積雪,似乎陷入沉思。一個漢字一個漢字地寫。
山,川,日,月。
他自幼被擄進建州,只記得自己曾經學過四個字。最簡單的漢字——
大好河山,煌煌日月。
謝紳微微眯眼,在腦海里一翻遼東官員檔案,這個劉山應該不是降將,完全沒有他的任何記錄。
看他的打扮地位絕對不低,總兵或者副總兵。如果單純一個漢人能在建州爬這麼高,就說明他很能征善戰,說明他……殺了很多漢人。
謝紳表情沒變,劉山固執地看著他,比劃自己:「劉山,我。」
「他想學寫漢字,我想著謝先生一隻羊是放兩隻羊也是放,不如讓他隨時能來聽聽?」
伊勒德下朝了,伸手摁在劉山肩上:「正紅旗副總兵,大概是我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官職最高的了。謝紳來,趕緊巴結。」
遠處大部隊出城,在白色的背景里蜿蜒成一條黑蛇。有人歡送,大家高高興興等著他們回來。
謝紳平靜地看看劉山,又平靜地看看伊勒德:「榮幸之至。」
高祐元年十一月二十六,金兵犯遼東。
以前晏軍都是盼著金兵趕緊搶完趕緊走。這一次,金兵卻遇到了異常頑強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