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2024-09-14 15:31:11 作者: 蠍子蘭

  第191章

  伊勒德挺會做飯的, 人高馬大站在灶前面一頓折騰。謝紳剛來遼東兩眼一抹黑, 兩手空空只會抓瞎。後來開了小學堂,伊勒德過來看看,謝紳蹲在灶前一臉菸灰,小饅頭在他後面餓得打轉。伊勒德問謝紳幹嘛呢。

  謝紳回答生火。

  就是死活生不起來,只有煙。

  伊勒德挽著袖子教謝紳怎麼生火, 謝紳現在用大鐵鍋做飯已經異常利索。鹽異貴, 得精精細細地加。伊勒德搜集了一些破舊的窗紙, 把斑駁的牆糊一糊。小饅頭很熱情地幫倒忙, 伊勒德低頭看小饅頭, 笑一聲:「傻乎乎的。」

  謝紳東拼西湊弄了些穀子和豆子熬粥,一邊煮一邊感慨,除了五穀,難道就沒有生命力更頑強的作物了麼。如果天垂憐大晏, 真的有,不用餓死人, 那多好。

  謝紳以前讀史書, 記錄哪裡災荒,「大飢」,就兩個字而已。真正的饑荒是什麼呢,不是餓一兩頓而已, 是長久的無法吃飽, 肚子裡一隻蟄伏的野獸,冷不丁跳起來噬咬自己的五臟六腑。

  謝紳看著一大鍋湯湯水水, 心酸不已。這一鍋水總能騙過一頓,有個暫時性的飽腹。

  伊勒德貼完牆,又把窗糊一糊。快要入冬,凜冽如刀的北風蓄勢待發。北面牆上的窗必須用泥封起來,這兩天就得準備了。

  

  吃完飯時小饅頭整張小臉都埋進碗裡,稀里糊塗喝完,還戀戀不捨地舔碗。謝紳難受,又忍不住地想,旱獺能吃就好了。能吃的話,今天晚上就吃上肉了。

  「別打那個主意,你發過誓的。」

  謝紳一捂臉:「如果能有好活的作物就好了。麥子稻子種起來那麼難,稗子倒是殺不絕。是何道理?是何道理?」

  伊勒德難得沒嘲諷謝紳。

  飯後伊勒德坐在炕上用謝紳的紙筆默寫蒙文的詩歌,明天考校謝紳背誦。謝紳洗碗,小孩子滿地玩兒,小饅頭懂事,蹲在謝紳身邊幫忙洗碗。水涼,小小的手通紅。謝紳握住他的小涼手:「去玩兒吧。」

  小孩子們很好奇地圍觀伊勒德寫蒙文字,看上去跟先生平時寫的文字又不同。不過反正他們都不認識。一幫小笨蛋,終於開始背簡單的唐詩了,不容易。

  伊勒德寫著字,問謝紳:「阿靈阿沒派人過來幫忙?」

  謝紳洗著碗,回答:「有,隔四天就有嬸兒來幫忙縫縫補補洗洗晾晾。」

  謝紳洗完碗,伊勒德考校他昨天的背誦,小孩子們天天被先生要求背誦,這下眼看先生一臉尷尬地站在伊勒德面前背東西,興奮地拍手:「先生背不過,就要打手心!」

  伊勒德似笑非笑揚一揚戒尺。

  謝紳翻個白眼。

  反正背下來了。伊勒德要求他練習讀寫,謝紳正經苦讀的科道出身,背書都是童子功,進度快得伊勒德也挺驚奇的。謝紳字漂亮,寫蒙文字母有種獨特的美感,有勁有結。伊勒德蹙眉:「你這一看就是漢人寫的,不要賣弄自己的書法,跟著我練。」

  謝紳從來都以自己的書法為傲,不大服氣:「為什麼?」

  「幹什麼就要像什麼。」伊勒德嚴肅地盯著謝紳,「放棄你那些勾勾叉叉的,要像個蒙古人那樣寫蒙古文字。」

  謝紳自從取得功名晉為翰林就沒受過這樣宛如對學童的訓斥,臉蹭地一紅,就要分辯,伊勒德也生氣:「你來遼東是做什麼的?」

  謝紳被一盆水正中澆透,冷靜下來。他來遼東做什麼的?他忽然很警惕地看伊勒德,伊勒德發現什麼了?謝紳一面戰慄一面電光石火間反思自己所作所為,除了想吃旱獺沒犯過打錯,也並不張揚,應該沒有可疑的?

  謝紳清清嗓子:「是我驕矜自負了。本來就是個落第秀才,為了功名前途才來的遼東,著實沒什麼好自豪的。」

  伊勒德看他一眼。每次被伊勒德金棕的眼睛一盯,謝紳就不自在。

  「文法也要都記住。」伊勒德總算說了一句。

  伊勒德走後,謝紳晚上躺炕上一宿沒睡著,他覺得自己的確是該反思了。來遼東至今,是否有矜倨的心思,是否還沒有放下自己翰林的身份,哪兒哪兒都看不起。

  不對的。他現在是「謝深」,雖然轉寫蒙語字母的拼法是一樣的,但他已經不是謝紳,不是二十多歲金榜題名的年輕翰林,他是個落第秀才,他來遼東到底是自傲什麼?伊勒德提醒了他,他面對蒙語文字的時候,不自覺,就會流露傲慢。

  他輝煌的母語值得他驕傲,但不是現在。

  謝紳伸出右手,在月光下看著手心手指。水泡破裂後干皮覆蓋著紅肉,斑斑駁駁,一塌糊塗。他掄圓了胳膊,狠狠給自己一嘴巴。臉上燎起一陣火,右手上的傷仿佛攥著一把針。小饅頭迷迷瞪瞪睜開眼看他,謝紳安慰他:「蚊子。快睡。」

  小饅頭翻個身。

  伊勒德把窗糊得挺好,不怎麼透風。謝紳聽著夜風撞在窗上的聲音,眼淚蹭蹭往外流。

  大概是被自己抽的。

  第二天謝紳眼睛腫,小饅頭很擔憂。謝紳揉揉他的小腦袋:「先生上火了而已。」

  謝紳去阿靈阿家點卯,去場上曬豆子。伊勒德也得幹活,看謝紳過來,打量謝紳的神情。還是那麼溫和,只是那一點若隱若現的崢嶸,徹底沒有了。

  伊勒德其實挺喜歡那一點點脾氣的。那一點點脾氣是一個人存在於天地區別於眾生的證明,只是現在,不能有。

  這樣去參加科考,取中名次,晉升官職,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

  謝紳賣力地幹活。

  遼東金燦燦的陽光下,收穫的時候一切都有蓬勃的味道。

  瀋陽搶收,關寧軍也搶收,所有軍官都得幹活。朝廷對關寧軍的態度眼見著冷淡下來,今年的口糧很可能就指望這些收成了。陽繼祖年紀太大,還沒入冬,膝蓋已經痛得走不了路。

  參將問他:「總督,朝廷要放棄遼東麼?」

  陽繼祖呵斥:「說什麼混帳話!以後誰再傳這些流言,軍法處置!」

  全軍搶收,也顧不上其他的了。陽繼祖抓緊收成,心裡卻沒底。他是個名臣,也是個名將,主動請纓來遼東收拾殘局,心裡也有些底了。

  朝廷中放棄遼東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出京時攝政王顯然是不同意的,為此還厭了提出這一主張的楊閣老。先不說攝政王是否能一言定干坤,金兵圍京這事兒夠朝臣拿著嚼了。每年花錢養著,養出這麼個結果。

  朝廷懷疑遼東的忠誠。

  陽繼祖每每想到此處,都是冷汗透重甲。歷來將軍並不害怕征戰傷亡,就害怕被君主猜疑不忠。名將真正死於戰場的不多,死於君王猜忌同僚傾軋的不少。

  陽繼祖撐著額頭,長久不語。

  關寧軍調三千人進關襄助白敬,法會繞城關寧軍也參加了,就跟在陸相晟的天雄軍後面。祖松回關外,那麼胖大跋扈個人,說起這個事嗷嗷哭。鄔雙樨留京,不知道他能不能留下關寧軍。如果裁撤關寧軍退守山海關,陽繼祖下定決心,自己必然不進關。

  一旦進關,晚節不保。

  從收麥子到收豆子,陽繼祖兩條腿都已經不能下地,也不能穿甲。他看著自己寸步難行的兩條老腿苦笑,這是祖宗的訓示,提醒自己就算朝廷裁撤關寧軍,也不能隨軍進關,只能在關外為國盡節。

  他手下的一個金副總兵是朝鮮人,不知道從哪兒淘換來一種油,味道特別沖但是在膝蓋上一塗即熱,很能緩解痛苦。

  金副總兵小心翼翼:「總督,朝廷不裁撤關寧軍吧?」

  陽繼祖已經生不動氣了,只是撐著頭揮揮手,讓金副總兵退出去。

  金副總兵退出門之前,看陽督師靠坐在炕上,被人抽了骨一樣,孤零零癱著。

  陽繼祖閉著眼思索朝政時局,金副總兵咋咋舞舞地進來:「陽督師,北京來信了!好像是攝政王親筆信!」

  陽繼祖心裡一跳,金副總兵把信遞給他,一屁股坐炕上伸著脖子看:「是什麼?是要裁撤關寧軍?」

  陽繼祖懨懨地拆開信,心卻狂跳,非常恐懼。真是攝政王的親筆信,慰問陽繼祖的病,將要派太醫去遼東輪值,帶上宮中最好的藥物,嘉獎勉勵陽督師收拾遼東有功。

  信的最後,攝政王殿下似乎就在陽繼祖面前,深切地緬懷:只盼有朝一日,能返榆木川。

  金副總兵疑惑:「榆木川不在建州那邊的麼……」

  陽繼祖捂著臉往後一仰,老淚縱橫。

  金副總兵傻住:「殿下沒說裁不裁啊?」

  陽繼祖一抹臉:「殿下說,不裁。」

  攝政王殿下委以重任,是因為他信任關寧軍。

  謝紳干一天活回來,檢查小饅頭他們的功課。這幾天不上幾個熊孩子,小饅頭都玩兒瘋了。一進小學堂,小饅頭從外面奔進來,很高興地喊著什麼。謝紳豎著耳朵一聽,血倏地涼透。

  小饅頭很高興地喊,「搶西邊」。

  謝紳抓住小饅頭:「你在喊什麼?」

  小饅頭很高興:「他們說入冬之前要搶西邊,這樣冬天我們就不會餓死了。」小饅頭沒高興兩下,被先生的臉色嚇住,呆呆地含淚:「先生不要生氣……」

  謝紳吞咽一下,摟住小饅頭:「不要高興,也不要跟著喊。」

  小饅頭不解:「為什麼?」

  謝紳厲聲喝道:「不值得高興!」

  伊勒德跟著進來,聽見謝紳的聲音。謝紳頭一次這麼大聲地訓斥小饅頭,小饅頭嚎啕大哭。小孩子的哭聲很慘,穿透小學堂破爛的牆壁。其他小孩子很恐懼,縮成一團,遠遠看謝紳。

  謝紳喘氣看伊勒德:「真要搶西邊?」

  伊勒德淡淡道:「不知道哪個聽風就是雨,沒決定的事。」

  小饅頭哭得慘,以為先生會高興,他真的以為先生會高興。

  因為,今年冬天不用擔心餓死了。

  謝紳捂住額頭,蹲在地上。

  伊勒德什麼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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