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2024-09-14 15:30:51 作者: 蠍子蘭

  第178章

  趕在九月前, 延安府陸陸續續收完麥子, 再零散收了些黍子豆子。魏知府跟白敬解釋,延安府這地方光照強,一年一熟有餘,兩熟又不夠。麥子徹底入倉就得搶著趕緊播下一年的種,白敬每個衛所的屯田都跑一遍, 全部親自檢查播種情況。太祖時期制定的魚鱗冊丟了, 白敬在延安府自己造了個魚鱗冊出來。侵地占田的全部清丈, 軍墾田一寸都不能少。陝北大族尤其恨他, 煽動南邊的鳳翔府西安府一起告白敬。劉次輔出身鳳翔府, 快馬加鞭往家裡送了一封信:稍安勿躁。

  鳳翔府不摻合,西安府剛經過白敬的子午谷之戰更不吭聲,陝北跳腳也沒用。陝西布政使因為闖軍肆虐已經被拿進京治罪,白敬在陝西說一不二。但白敬得罪人多了, 只要研武堂一倒,他就得回詔獄。

  研武堂不倒, 白修羅就是陝西巡撫。

  白敬巡查衛所屯田, 腳不沾地,各衛所戰戰兢兢的。白巡撫巡查完一處衛所的收成剛剛走,衛所士兵捂著心口謝天謝地。白巡撫瘦瘦弱弱俊俊秀秀一個人,往面前一站, 就跟閻王堂里的修羅似的, 真心嚇人。一個士兵驚嚇之餘無意間在穀倉外面發現一隻死老鼠,並未在意, 用鐵杴一鏟,扔到旁邊。

  跟魏知府多年的錢同知家裡娶兒媳婦,難得有個喜事,魏知府勸白巡撫一起去樂一樂。白敬盛情難卻,只好跟著一起赴宴。喜宴不大,尋常家宴,鞭炮聲中新娘子進門前跨火盆。魏知府看白敬好像是在看那個火盆,笑道:「跨火盆是去邪氣的,就是有些費解。」

  錢同知一家沒想到真的能請到白巡撫,臉上有光。白敬嘆道:「錢同知不必如此。延安府能短時間內釐清田產,也多虧了錢同知於治農屯田上兢兢業業。年景艱難,我延安府正是如此上下一心,才有望共渡難關。」

  白巡撫勉勵錢同知,錢同知趕緊把兒子叫出來讓他見過白巡撫:「犬子不成器,已有功名,只是個秀才。原本羞於讓他見大官人,只是想讓他聽聽大官人的教誨,只好舍了老臉叫他出來。」

  滿臉喜氣的年輕人被自己親爹一頓貶損,不見有什麼異樣,顯然習以為常,只是對白敬一揖:「小可錢晉,見過白大官人。」

  魏知府每次聽錢晉的名字都想笑。錢同知老婆山西人,生個兒子就叫錢晉。白巡撫拍拍年輕人的肩:「為國計民生治學問,心性端正,則科考不在早晚。否則心術不正,也只是個庸蠹罷了。」白敬忽而一笑,「大喜的日子,講這些做什麼?洞房花職業,金榜題名時,年輕人無論何時,都莫負光陰。」

  

  薛清泉剛剛從甘肅北大倉回來,在宴席上大吃特吃。一面吃著一面看見鄒鍾轅失魂落魄,一拐他:「你怎麼了?不餓?」

  鄒鍾轅手裡端著的酒被薛清泉拐得灑出來,還是木愣愣的。

  薛清泉左右看看,呲牙笑道:「鄒兄眼中有無邊春景啊。」

  鄒鍾轅把酒盅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薛清泉低聲道:「鄒兄看別人成親,心癢了?鄒兄家大業大,何愁良配。」

  鄒鍾轅一聲不吭,只是沉默。薛清泉討個沒趣,繼續啃肘子去了。

  沒看見魏姑娘在哪兒。鄒鍾轅被漫天滿地的大紅喜字燙了一下,那喜字跟烙鐵似的烙他肉上,滋滋響。

  家中來信,族中已經給他議親。鄒家祖上靠軍功得爵,子孫爭氣,幾代得皇恩,積累下來也是個名門望族了。長房長孫婚事必定隆重,專門等著出國喪才鄭重地議親。鄒鍾轅在外吃苦許久,如果想回家,家中可以想辦法托請,把鄒鍾轅弄回京營。

  鄒鍾轅扔了酒盅,用碗倒酒,咕咚咕咚灌。薛清泉張著嘴:「鄒兄,人家的婚禮,你怎麼像來砸場子的?」

  鄒鍾轅放下碗。薛清泉瞭然:「你家想讓你回去。」

  鄒鍾轅看他:「你家沒動心思?」

  薛清泉啃完肘子吮吸手指:「我家不比你家,我家再不出個掙軍功的,也就等著沒落了。現在全家指望我,哪會讓我回去。」

  鄒鍾轅又倒一碗,薛清泉嚇得攔他:「行了行了,別喝多了在婚宴上出洋相。你喝多了我可不背你。」

  鄒鍾轅愁腸滿腹,沒注意薛清泉藉機把手上的油花都擦他身上了。那邊不知道在熱鬧什麼,薛清泉一時也沒了興致:「反正我不回去。你家沒告訴你攝政王一力保研武堂的事?我看出來了,跟著白巡撫能幹出點功績來,也算不枉活一世。我剛從甘州回來,本來以為延安府就夠苦了,那邊……嗨。能做一點是一點,比不做強。」

  鄒鍾轅沉默。

  酒宴上沒有女眷,女眷在後院。隱約能聽見一些笑聲,鄒鍾轅分辨不出魏姑娘的聲音。

  婚宴過去,鄒鍾轅借著酒力壯著膽,在魏知府家門口轉悠。延安府都困難,大部分住窯洞,魏知府家也就是低眉小臉的四合小院子,小小的木門。鄒鍾轅依稀記得木門後面的影壁,上次魏姑娘一開門,玲瓏標緻地一站,身後深色的影壁把她襯得面色發光。

  鄒鍾轅伸手摁在木門上,等了許久。薄薄的木門重有千斤,他敲不動,他怎麼都敲不動。

  說什麼呢,能說什麼呢。

  僵持許久,他緩緩放下手,轉身踉蹌著離開。

  魏知府下了酒宴,一力邀請白巡撫去他家喝一喝解酒湯。老頭子樂呵呵:「白巡撫放心,家裡沒人,我姑娘還在針線場。她說了冬衣就剩最後幾件,一鼓作氣做完了,也算了心事。今天臨出門之前,她熬了一大鍋醒酒湯晾著,讓我一回家就喝。我姑娘熬的醒酒湯可好喝了,明天一早起來不頭痛。」

  魏知府知道白巡撫氣質凜冽,其實是最和藹不過的人,處久了,大家都跟親人一樣。白巡撫笑道:「令嬡真是孝順。」

  魏知府老淚一彈:「她娘走了以後,我這天天忙著,對她疏於照顧。現在想想,真是對不起她們娘兒倆。」

  白巡撫不知道怎麼寬慰,只是微微笑著。魏知府一抽鼻子:「我是個不中用的,當了十七年知府沒當明白,為民生立命一點沒做到。如今白巡撫來了,重整土地,我眼見著農人能有個活路,心裡高興。今年雖然收成不算好,但到底是有,皇帝陛下和攝政王殿下開恩不收租子,只要努力耕種,明年再多收一點,是不是就好一點?這樣一年一年下來,延安府無饑饉,陝西無饑饉,大晏無饑饉……」魏知府響亮抽泣一聲,「富足盛世!」

  薛清泉跟在白巡撫後面,白巡撫纖細的手指在背後一轉,薛清泉立刻去攙著魏知府,老頭子喝點酒就飄。

  魏知府飄飄然地滿面紅光,竭力邀請白巡撫和薛守備去家中喝醒酒湯,壓根就不怕薛清泉了。薛清泉人高馬大的小伙子被魏知府一把老骨頭壓得吭哧一聲,怎麼這麼沉?

  白巡撫剛要推開魏知府家門,秦軍霍把總突然驚慌失措跑過來:「白巡撫!薛守備!可找到你們了!」

  白敬一蹙眉:「慌張什麼?」

  霍把總全身都在抖:「疙瘩瘟,疙瘩瘟……」

  薛清泉全身瞬間墜入冰窖:「說清楚點!」

  霍把總面目蒼白:「一個衛所,一個人都沒剩,疙瘩瘟,我見過,那是疙瘩瘟,疙瘩瘟回來了!」

  瘟疫中最烈的疫病,十年前曾經讓延安府幾乎屠城。

  魏知府一愣,面目忽然雪白,他推開薛清泉,雙手抓住霍把總的領子。蒼老的雙手仿佛鐵鉗,他惡狠狠地看著霍把總:「你沒看錯!」

  霍把總涕淚橫流:「魏知府,我怎麼能拿這事兒開玩笑,十年前我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天地皆靜,所有人在寂靜中聽到細微的,渺茫的,命運的聲音。

  薛清泉全身遏制不住地戰慄,他不敢看白巡撫,他不敢想以後。

  在惶恐的安靜中,魏知府暴發出一聲撕心裂肺野獸的哀嚎:

  「蒼天!不給活路啊——!」

  高祐元年九月中旬,北京研武堂收到延安府白敬驛報:延安府出現烈性瘟疫。

  王修一看,手一抖,疙瘩瘟。這瘟疫仿佛是追著大晏咬的厲鬼,在冥冥中睜著血色的眼睛猙獰地看著大晏,不知何時,不知何地,便來索命。縹緲無蹤,去而復返,簡直是命運給大晏的詛咒。

  「延安府十年前出現過疙瘩瘟,幾乎一夜之間十室九空,救之不及。」白敬還在延安府,王修不能不著急。金兵圍城王修都沒害怕,這一次王修真的害怕了。瘟疫的殺戮,兵事不及萬分之一。

  攝政王一拳擂在桌案上,桌案咔嚓一響,通體崩出細紋。

  數天之後,延安府送出最後一份研武堂驛報。書寫匆忙,寥寥數語,筆畫卻如同鑿於岩石斷崖之上,字字皆誓。

  臣白敬啟皇帝陛下,攝政王殿下:延安府上下決意效法右玉,一力抗擊瘟疫,不欲牽連別地人民。已有一位吳大夫入城襄助,與延安府共渡難關。臣謹記皇恩君恩,銘感五內,此役若能勝得瘟疫,大晏則有治疫先例。若不能勝,臣於九泉之下結草銜環,永感陛下與殿下知遇之恩。

  延安府徹底關閉城門。

  研武堂再未接到延安府來的驛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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