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2024-09-14 15:30:05 作者: 蠍子蘭

  第142章

  陳駙馬的確在面對十分嚴峻的問題。

  

  他在右玉這些時日, 所見所聞, 異常震撼。陳家的糧票在右玉竟然能比皇家銀票還好用,這對於一個普通商人世家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所以他爹陳善年才那麼著急讓陳駙馬過來看看。冀商在大晏的商人派系中不顯,陳善年自己拉了個商會,從支援攝政王開始入手。這是一筆風險異常巨大的投資, 隨時隨地傾家蕩產不說, 時時刻刻踩著刀劍。攝政王一倒, 陳家完蛋。

  現在看來, 攝政王暫時是倒不了的。陳家跟攝政王定了個契, 陳家往右玉運糧,發糧票,朝廷根據兌回的糧票付錢。

  陳駙馬懊喪自己稀里糊塗跟著罷朝,需要做出一點成績改善攝政王對陳家的觀感, 所以冒著兵戎戰事往右玉跑,一定要搞清楚糧票是如何贏過銀票的。攝政王被銀子逼得上天, 如果發行寶鈔順利, 緩解了銀子的問題,絕對是大功一件。

  來右玉之前陳駙馬在戶部度支科幾乎翻遍了歷年的報帳,甚至央求王都事開了中書省架閣庫,翻了太祖時期的稅收報帳。情況不容樂觀, 他隱隱有點預感。太祖後期, 神廟中期,都曾經因為大規模的生產恢復貨物增多而銀子始終就那麼些, 導致物價飆升。太祖那會兒銀荒甚至差點讓帝國崩潰,所以太祖一直致力於發行寶鈔回收銀兩。朝臣只知太祖為了發行寶鈔大動干戈甚至殺了人,卻很少人清楚帝國差點因為銀子荒缺崩潰。

  可惜,寶鈔失敗了。太祖一手捏乾坤說一不二,寶鈔尚能使用。太祖一去,太宗都沒能讓寶鈔堅持下來。「銀荒」這條禍根卻在大晏誕生之時便埋下,時隱時現,遺毒無窮。

  神廟時大晏商盛海外,港口貨輪船隻擠都擠不下。大晏像只突然張開嘴的大怪獸,貪婪地吞噬著從海外匯入的銀兩,然而不夠,不夠,永遠都不夠。神廟時暴發過一次銀荒。銀子自己也有價,銀價飆升,物價簡直就是暴起,神廟後期多有戰亂,難說和銀荒沒關係。

  根據陳駙馬的計算,大晏的下一次銀荒,近在咫尺。

  攝政王估計也是知道的,所以那麼著急寶鈔。銀子有價,寶鈔造價再高也是一張紙。陳駙馬跑了右玉下面的鄉村,陳家糧票的確可以當銀票用,叫「小票」。陳駙馬向農人打聽,為什麼?農人很自然地說,因為陳家講信用,隨時都可兌糧啊。

  陳家的確講信用,為了隨時能應付兌糧,發出的糧票永遠比庫存糧食要少,帳面還有一筆準備糧,以應付不時之需。最重要的是,陳家的糧票是回收的,一旦發現流通糧票過多立刻開始收緊。

  寶鈔,它根本不回收!

  陳駙馬發現了什麼至關重要的問題,糧票有糧做根基,寶鈔什麼都沒有。太祖說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太祖一去寶鈔就廢了。如果把糧食換做銀子,把糧票換做寶鈔呢?

  戰國時齊王以鹽霸天下,鹽不是銀子,卻給齊王籌來軍費。寶鈔看來一定得有個「根」,哪怕不是銀子,是鹽呢?

  不不不,不一定非得是銀子,也許可以用更貴的金子,這個可以商榷。

  陳駙馬在夜裡激動地大叫,權道長抄著慧劍光著腳衝進他房間:「怎麼了怎麼了!進賊了!」

  陳駙馬拉著權道長的手激動地滔滔不絕,權道長聽了半天沒跟著他一起激動,一臉莫名其妙:「就……銀子金子寶鈔?……糧票?」

  權道長是真的聽不懂,陳駙馬放開他的手,吊著兩個黑眼圈,奮筆疾書,連夜寫好奏摺。右玉有到京營直達的研武堂驛馬,第二天陳駙馬便寄了出去。

  權道長扛著鋤頭跟著農人出城幹活,大家都在忙碌,一切都欣欣向榮。

  京營收到陳駙馬奏章,立刻交給王修。王修念給李奉恕聽,念完問他:「又要來銀荒?」

  李奉恕手指撚著桌面。王修也有這個感覺,那天在中書省跟同僚扯閒篇,聊筆墨紙硯哪家的貴,聊完之後同僚笑道:「咱大晏最貴的都是當世之物,倒不是古董。」

  說者無心,王修卻是聽進去了。何止筆墨紙硯,衣食住行王修最有心得。蘇州樣,廣州匠,那些被捧得老高的匠人的東西,千金難求。蘇州一流行什麼,整個大晏就開始追捧,什麼東西都靠搶的。大晏前幾代皇帝的上等官窯等閒富貴人家根本買不起。古董大略有個定數,當世百工器物可沒有,年年以貨為資,貨殖如烈火繁盛,銀子……大晏卻不產。

  王修冒汗,銀荒又要來?太祖時期的銀荒他沒見過,神廟末期的銀荒他可有耳聞,家裡有老人的都知道。見了鬼了買的人沒錢,賣的人也沒有錢!不知道那些大把大把的銀子都流到哪裡去了!

  王修心念一轉,在金兵圍城之前老李過問銀政,王修在中書省翻以前的老摺子翻了一宿。他強悍的記憶力又準確無誤地幫了他:「我在中書省翻到過英廟時戶部尚書黃福的摺子,他認為寶鈔貶值太狠,應及時倒換舊鈔量出新鈔。英廟當時沒當回事沒批覆,現在想著,竟然是黃尚書說對了?倒換舊鈔,量出新鈔?」

  李奉恕嘆氣:「若是寶鈔能順利替代銀兩,大晏國祚可穩。」

  王修笑道:「陳駙馬列得數據翔實,我卻是一看就糊塗的。等他回來,一定要他當面解釋給你聽。」

  李奉恕笑一聲:「錢的事上你什麼時候糊塗過,我看你扒拉帳本條條款款仔細著呢。」

  王修生氣:「那能一樣嗎?沒我扒拉帳本你用什麼養小花?」講完又覺得好像哪裡不大對,噗嗤一聲自己樂。

  李奉恕伸出手跨過桌案,準確無誤捏捏王修的臉。

  「最近辛苦你了,臉上好不容養點肉。」

  沒手感了都。

  說起帳本,王修心裡倒是在盤算山東的問題。老李現在是親王爵,每年歲支俸祿七萬石,錦絲紗羅一千匹,冬夏布各一千匹,鹽引二千茶引一千,養軍隊不像以前當郡王時那麼緊巴。還是窮,不夠用,比起蜀王簡直是小兒科。本來寶鈔也有三萬的,現在寶鈔幾乎沒用,三萬就只能擱著發霉。老李必須趕緊振興寶鈔,這樣一來也算有個進項了。輕兵營要擴大規模,宗政鳶羨慕關寧鐵騎,山東兵也得加緊訓練,可著魯王啃,王修只能繼續摳搜著過日子了。

  自王修掌家以來李奉恕從來沒關心過自己的俸祿,具體多少他也不清楚。反正吃穿他也不挑,也沒別的興趣愛好。

  王修越算錢越精神,眼睛閃閃。

  李奉恕沉默一下:「你高興什麼呢。」

  王修樂滋滋:「算你的俸祿,提高一倍了。等以後寶鈔能用了,又是一倍呢。」

  李奉恕笑一聲。

  他自己也在想,寶鈔啊……

  北京召陳駙馬歸京。

  權道長不回京,在右玉大門口跟陳駙馬依依惜別。他們倆也算患難的交情了,權道長剛到右玉發高燒,多虧了陳駙馬,雖然最後徹夜照顧權道長的是陸指揮。

  陳駙馬握著權道長的手:「不虛此行,我已然找到了自己想尋求的。權道長也說自己這次是來求道,祝願權道長早日找到自己想要的『道』。」他自己赧然,「當然,我跟權道長是沒法比的,我斤斤計較不過是利益得失,權道長關心的確是晏人食為天的大事。」

  權城嚴肅:「並非如此,陳駙馬何以如此妄自菲薄?我最佩服溫陵居士卓吾先生,他說『穿衣吃飯,皆是倫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理矣』。你我做的是一件事,不過是尋求『穿衣吃飯』之事,你我穿衣吃飯,天下人穿衣吃飯,都是一樣的。」

  陳駙馬握住權道長的手,激動得眼圈泛紅:「求個天下人穿衣吃飯,我與權道長共勉。」

  吳大夫也來送行,給陳駙馬的車隊備了些藥物,然後一人發一個怪模怪樣的口罩。夾層里有東西,呼吸時一縷清香。

  「穿過疫區就戴著,別拿下來。切忌喝生水,過疫區不要停留。」

  陳駙馬拿著看,笑道:「吳大夫怎麼想起來把香料戴臉上的?倒是挺清心洗肺的。」

  吳大夫道:「就是權道長一路抱來的書稿,我看了十分有用。這法子並不是我所創,是泰西仵作出入疫區時戴的。隔絕病氣病芽,多少有些作用。」

  陳駙馬戴上口罩:「多謝吳大夫,我們這就記下了。」

  陳駙馬告辭,馬車轔轔地行駛。右玉生活清苦,陳駙馬好幾次差點挨不下去,如今一離開,還沒駛出右玉轄地,卻開始想念那簡陋的官驛。來時是陳駙馬和權道長兩個人,回時只有陳駙馬。陳駙馬偷偷隔著馬車車棚窗往後看,權道長還在揮手。陳駙馬突然想起來,忘了問權道長在祭台上跳舞那天怎麼弄得那些人衣服著火的,不過……算啦。陳駙馬微微一笑,當作權道長真的有神力吧。

  不是所有戲法都得刨根問底知道個原理的。

  陳駙馬探出車窗,對遠去的權道長搖手。你我所求是一樣的,不過是天下人穿衣吃飯。

  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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