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一更
2024-09-14 15:29:41
作者: 蠍子蘭
第127章 一更
陸相晟在京營官驛寫了好幾天, 終於把右玉的條陳寫完。右玉現在談不上什麼成功, 只不過略有進展,遠在陝北的白都督需要。趁著在京趕出來,送給攝政王過……耳,再用京營快馬發給白都督,能省許多時間。
攝政王對右玉十分感興趣, 與陸相晟促膝長談一夜。陸相晟也看出來攝政王眼睛不對, 但什麼都沒說, 安然如常。
「農為天下之根, 民為天下之本。可這根本的根本, 還是土地。宗政將軍說得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的子民耕種陛下的土地,才是盛世之基礎。如今土地多在豪強手中, 為了不交稅欺上瞞下,所以才有國庫收不著糧, 農民卻被租子折磨的怪事。臣大膽在右玉試上一試, 全部劃成軍墾地,分給農民耕種。多謝殿下憐憫,嘉獎右玉三年不交租,今年右玉的收成竟然眼看著比去年還好。雖然玉米土豆番薯沒有推廣起來, 我軍墾地中還有一些待收的土豆番薯, 如果種得好,農戶相信朝廷確實不收租, 明年土豆玉米番薯估計也是大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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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想起欽天監權司監,微笑:「這三種作物除了人為原因,還適應水土?」
陸相晟回答:「非常適應,尤其土豆,異常豐茂。白巡撫在陝西催臣的條陳,想是也要推廣種植土豆。只要有個右玉真的種三作物成功並且朝廷六年不收稅,天下無饑饉。」
燭火下的攝政王面露喜悅。農事總是能讓這位殿下舒心,陸相晟覺得有意思。堆金砌玉的錦繡中竟然出個愛種地的王爺,這以後怕是也會成為傳奇故事。攝政王沉思,陸相晟的眼神控制不住地往趙盈銳那邊瞟。已經算是深夜,中書科筆記,二榜進士第一名的小趙官人盡忠職守,繃著臉,閉著嘴,一個哈欠都不打。陸相晟每次單獨來研武堂都是趙盈銳當值,他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也沒多想。這個趙盈銳是何首輔的外甥,跟何首輔有個幾分像,秀秀氣氣一本正經,就是……為什麼看上去這麼喪……
攝政王回神,笑意更大:「陸指揮知不知道多少人參你。」
陸相晟把眼神從趙盈銳身上拽回來,嚴肅點頭:「臣有準備。」
攝政王笑著搖頭:「你敢斷人財路,冒天下之大不韙。」
陸相晟倒沒說話,趙盈銳起身,從研武堂外面拖進兩隻大筐。這兩隻筐原先不知道裝什麼的,藤編的夾縫裡還有泥土。滿滿當當兩筐摺子,趙盈銳那小身板搖搖晃晃拖得陸相晟心驚肉跳,只好起身幫他把兩隻筐搬進研武堂:「小趙官人做什麼?」
趙盈銳看一眼攝政王,然後冷淡回答:「都是參你的,還在路上的沒算。」
陸相晟一愣,攝政王道:「看到了。」
饒是號稱鐵膽的陸相晟也有些嚇著了。太多了,真的太多了。他隨手撿起一本,為什麼浙江的也參他?他隨即恍然大悟,浙江豪強土地問題更嚴重。無錫三大富其中之一的周旺,一個人名下的土地有三十萬餘畝。這三十萬餘畝田地,竟然大部分還免稅。如果浙江再來個陸相晟,這些「周旺」們先造反。
陸相晟敢動千百年來生財根基,他就必須死。
趙盈銳察覺到陸相晟有一絲顫抖。陸指揮臨陣對敵從不退怯,衝鋒陷陣大不了就是我殺你你殺我,面對這些鋒利帶毒的暗箭,陸指揮,顫抖了。
趙盈銳冷冷地嗤之以鼻。難道陸指揮會認為,攝政王殿下會被蠅營狗茍的小人蠱惑?
陸相晟也看到了趙盈銳,小趙官人一貫死著臉,他沒關心小趙官人的內心活動,他想的是小趙官人的舅舅。攝政王殿下為什麼沒殺何首輔?因為何首輔的土地利益在所有朝臣里最少!殺了何首輔,劉次輔家族在西北良田也逾數十萬,什麼徐閣老楊閣老,哪個名下沒有「賜田」?大約何首輔也是知道的!
陸相晟冷汗涔涔,轉臉看燈火下的攝政王。明滅的影子撩著攝政王,他仿佛坐在遙遠的光陰中,不屬於現在,也不在未來——他在過去,他從過去而來。
陸相晟被自己的思維給嚇著,又莫名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什麼從過去而來,誰從過去而來?
攝政王笑了:「陸卿在想什麼?」
陸相晟揩揩冷汗:「臣……惶恐。」
攝政王斂了笑意,招手:「陸卿上前來。」
陸相晟上前,攝政王摩挲著拈起毛筆,寫下兩行字:「陸卿看得懂嗎?」
陸相晟念出聲:「一不負天子,二不負君子……」
陸相晟傻住。
攝政王轉到陸相晟的方向,將寫了剛勁有力兩行字的紙遞給他:「陸卿大約已經聽過這兩句話。這兩句話是一個鐵骨錚錚的忠臣自殺前用血寫給我的,我把這個血誓當作座右銘。我說這兩句話的時候,並不是要告誡別人,而是在提醒我自己。天子,君子,皆不可負。」
陸相晟眼圈一紅,雙手接過潔白宣紙。白紙黑字,在燭火下宛若燃燒。
「陸卿放手去做吧。」
陸相晟小心翼翼收好兩句話,抱拳長長一揖:「臣……領命。」
趙盈銳默默攥住衣襟。他也想要那兩句話,他也想攝政王殿下親筆寫給他。趙盈銳看著舅舅,經常想為人臣子到底圖什麼。為人君是推心待士驅駕英才,那為人臣……成為英才,事君以忠,奉國以公,與君協德同心?
那邊攝政王與陸相晟談到軍費問題。軍費加派小民的確是激起矛盾的源頭,天雄軍如今的軍餉一部分靠京運年例,一部分靠河北商會,秋收正式結束則可做到七成自給。
攝政王嘆氣:「京運年例,已經左支右絀。」
陸相晟心裡悵悵。周將軍進京要軍餉的壯舉他在大名就聽說了。何止西北,全國軍費都是問題。簡直像個跳不出去的圈,軍費加派小民所以農民軍造反,農民軍造反所以更要加派小民。各地藩王豪紳反而可以少繳稅甚至免稅,陸相晟自己都搞不清楚大晏財政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攝政王苦笑:「秦將軍想了個好辦法,看她的本事,最終能薅蜀王多少。然而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我看白杆兵在石砫倒是有些類右玉,畢竟秦將軍是石砫土司,石砫軍政都歸她管。什麼時候請秦將軍入京,好好談一談。眼下全看陸卿的右玉,右玉成,則晏軍成。」
陸相晟沉默一會,堅定道:「臣明白了。」
陸相晟與攝政王相談至凌晨,攝政王邀請陸指揮住下,就在白敬提前的院子。陸相晟正好著急給白敬寫信,並沒有推辭。陸相晟退出研武堂,趙盈銳苦著臉:「殿下,這兩筐拖回去?」
攝政王淡淡道:「兩筐廢紙。……你把參陸相晟的人錄個名單。馬上,參白敬的摺子也要來了。」
趙盈銳正色:「是。」
李奉恕出了研武堂,聽見夜空中遙遠迴蕩的鼓聲。攝政王問道:「什麼時候了?」
趙盈銳看一眼研武堂里的鐘表:「寅初一刻。」
攝政王道:「天太晚了。趙官人也在王府歇下吧。」
大奉承引著趙盈銳去值房休息,攝政王信步溜達著。
王修在京營連軸運轉幾日提督軍情,實在是困得熬不住。李奉恕讓他早去睡,現在應該已經是睡熟了的。李奉恕嘆氣,王修實在是太累了,怪不得塞多少好東西都瘦巴巴的死活不長肉。他今天實在捨不得嚇王修,只站在王修窗下,聽臥房裡清淺的呼吸聲。白天黑夜對李奉恕是一樣的,他睡意全無,專心致志聽王修的呼吸聲,一晚上思緒亂飛的心也平靜下來,跟著王修平和安逸。屋裡王修突然一喊:「老李!」
李奉恕站在窗外下意識一應:「嗯?」
王修字正腔圓:「福建軍情有問題!你別答應餘子豪!」
李奉恕一愣,王修又重新呼呼大睡。
……說夢話。
李奉恕低笑,好,我不答應。
難得月夜清風徐來,李奉恕立在王修窗外,伴人好眠。他看不見,所以想像,月光雲影下小財迷的甜甜的酣眠。不知怎麼想到《西廂記》去了。他最是沒耐性聽戲,以前看到一幀版畫,崔鶯鶯立在張生窗前夜聽琴。徽派雕工線條迤邐細膩,畫上的情愫,繾綣纏綿。
——李鶯鶯站在王生窗外聽夢話,一樣的,一樣的。
就是蚊子太特麼多了,李奉恕痴心沒發作完,就被咬走了。
王修呼呼大睡,一夜好眠。他夢見自己睡在一條黑龍的身上。那黑龍盤著,頭俯下來,溫柔地看著自己。威武雄壯的龍身子倒是挺軟,可是讓人感覺到安全,天塌不怕。夢中的王修喊:「老李!」
那龍用深沉的鼻音應聲:「嗯?」
王修就笑了。
第二天一早,王修神清氣爽地用早膳。倒是陸指揮和小趙官人一宿沒睡,眼下是黑的。魯王府不講究,早上一起用早膳。陸指揮攪著碗裡的粥,打個哈欠。昨天晚上給白巡撫寫信措辭一晚上,唯恐哪裡冒犯了,又要據實說明右玉情況。小趙官人夾著包子掉回盤中,乾脆用手拿。他也一宿睡,壯懷激盪地反思為人臣該當如何,反思反思天就亮了。
王修神采奕奕兩眼放光:「喲二位同僚,昨天沒睡好?老李你也來了……老李!你這臉怎麼了!」
攝政王面無表情:「蚊子咬的。」